虹可以是白色的
《白色的虹》是蘇聯(lián)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的短篇小說集,收文26篇。它的文字,如同俄羅斯廣袤原野上浮動的暮靄,憂郁地泛著銀光。帕烏斯托夫斯基更像是一位詩人,以浪漫主義詩歌為散文和小說的魂魄。屠格涅夫是小說家中的詩人,帕氏則比他走得還遠。
他的小說,情節(jié)大多淡化,且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常常不是事件之間理性的因果關(guān)系,而是外在氣氛與內(nèi)在情緒關(guān)系的極微妙的變化,是一種“感性邏輯”,類似于喬伊斯《都柏林人》中的“頓悟”。文學(xué)里的世界有其自身的事件發(fā)展邏輯,同樣,每個作家也是一個獨特的系統(tǒng),有各自的文學(xué)邏輯。
他的主人公大多是孤獨的,要么是遠行的旅人,要么身處戰(zhàn)爭之中。他自己年輕時就游歷過蘇聯(lián)和波蘭全境,深諳孤獨的滋味。對他來說,孤獨是詩人必備的特質(zhì),讓人的感覺敏銳,給人“頓悟”詩意的能力。短篇《白色的虹》(本書就是以這一篇的標題命名)里,男女主人公在戰(zhàn)爭中偶遇,此后一直在孤獨中冥冥地尋求對方,如同詩人從生活中尋找詩意,直到有一天,他們永遠地得到彼此。
這篇小說詩意盎然。在帕烏斯托夫斯基的小說世界里,仿佛人人都是詩人。在他看來,詩意不僅來自生活,詩意還推動生活;是生活的果實,又是生活的種籽。詩意無處不在,卻微妙而易逝,需要人機敏地捕捉。這篇小說里,男女主人公正是在詩意的引領(lǐng)下走進新生活的。
也如這個短篇所示,帕烏斯托夫斯基常常寫到人物在一瞬間體驗到“幸福”。什么是他所指的幸福?在他筆下,人對生活的追求與詩人對詩歌的追求是一致的,當生活與詩意相契合的時候,就是完美的生活,完美的詩,這就是幸福。
當這個幸福臨到的瞬間,生活升華了,一切都升華了,就像這個短篇的主人公在心靈里感受到的,“一切都仿佛是雪山上吹來的旋風(fēng),讓人無法呼吸,一切都變得耀眼奪目,將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色的虹”。這是詩的極致,在這極致中,白色的虹出現(xiàn)了。虹為什么不能是白色的呢?
這類作品,收入本集的,還有《雪》《細雨蒙蒙的早晨》《電報》《野薔薇》等。
用繪畫作比,帕烏斯托夫斯基是印象派,注重光線和色彩編織的氣氛。曾以為這樣的作家不大講究人物性格的刻畫,只注重人物的氣質(zhì),就像印象派畫家看重色彩甚于素描一樣。他的人物,的確都具有浪漫的氣質(zhì),與文字所洋溢的詩意相和諧。一般來說,這樣的小說容易寫得浮光掠影,千篇一律,可是像《制帆行家》《碎糖塊》這兩篇,卻寫出了異乎尋常的深度,而且主人公——兩位從事快要被時代拋棄的行業(yè)的倔強老人,都具有極其鮮明而又互不相同的性格。帕氏好像毫不用力,這里涂一點,那里抹一下,人物、情感就出來了。他是語言的魔術(shù)師。
他詩化的筆觸適合寫女性,他也確實喜歡寫女性,善于寫女性。他筆下的女性美得像月光。
俄羅斯不乏寫風(fēng)景的大師,屠格涅夫就是一個。但是把風(fēng)景當作人來寫,把生命寫進風(fēng)景,或者更準確地說,把風(fēng)景本來就有的生命彰顯出來,我沒見到像帕烏斯托夫斯基這樣的。在他的世界里,天空、大地、云彩、河流、霧靄、風(fēng)、海、山、森林、湖泊、草地、樹木、雨、雪、飛禽、走獸都是有生命的。它們不僅為人類搭建了生活的舞臺,自己更是生活的參與者,每一樣也有著自己的命運。他的筆下,連樹葉從枝上飄落的過程都是有生命的。他特別喜歡寫落葉——
我凝視著槭樹,看見了一片紅色的樹葉是如何小心翼翼地離開樹枝緩緩落下的,我看到了這片樹葉在輕微地顫動,某個瞬間好像停滯在空氣中,爾后開始斜落在我的腳前,輕輕地顫動著,發(fā)出微弱的沙沙聲。這是我頭一回聽到落葉的沙沙聲響,那是一種非常模糊的聲音,有點像兒童的悄悄話。
《黃色的光》用很大的篇幅描寫落葉,稱得上一篇“落葉賦”了。
作者對人與大自然相互交融的關(guān)切,也深深影響了后一代作家,比如《魚王》的作者阿斯塔菲耶夫。而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風(fēng)景如果變成繪畫,其憂郁的氣質(zhì)與薩符拉索夫極為相像。
集子里有幾篇以真實人物為主人公的作品,如《老廚師》《鱒魚游蕩的小溪》《雪原》《一籃云杉果》等,與他著名的論藝短文集《金薔薇》相類,具有童話般恣肆的想象力。還有一些,比如《瑪莎》,比如《巨型紅杉樹》,既像童話,又像小說,這位大師好像根本不在乎文體。
以上所談,不過是以管窺豹,看到的幾個點,并不能概括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風(fēng)格。文學(xué)評論最忌諱削足適履,把作品裝入現(xiàn)成的框框。其實,每個大師都是多變和捉摸不透的,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感覺帕烏斯托夫斯基尤其是這樣,所以作為讀者,我應(yīng)該老實一點,安于這種多變和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