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票上的父親(散文)
每逢節(jié)日,我都把一枚郵票從紅色的大信封里取出來,放在手心,深情地端詳一會兒。
郵票上的父親,翹著二郎腿,悠然地坐在家門口。頭戴一頂深藍色的鴨舌帽,帶著慈祥而開心的笑容,目眺遠方!這就是我的父親,一個蘭坪長澗山上的農民,一個從小喪母、賣柴度日長大的孤兒。
2008年,父親已經(jīng)75歲了。父親節(jié)臨近,我想送給父親一個有紀念意義的禮品。在我想不出點子的時候,得知郵政局在搞父親節(jié)紀念郵票發(fā)行活動,于是就為父親申請了一套紀念郵票。
父親吃驚不小,他竟然上了郵票!
在父親看來,郵票是神圣的,他見過郵票上有許多偉人的照片。此時,他看到郵票右上角“中國郵政”的字樣和左下角“80分”的幣值數(shù)字,確認這是真郵票。再看看郵票上那個人的帽子、笑容、坐樣,確認郵票上的人是他,他開始靦腆起來。我說,這是紀念郵票,是父親節(jié)的禮物。父親的目光,好久沒有從郵票上移開,這個禮物太珍貴了。
父親愛郵票,愛到他的骨子里去。記得剛包產到戶時,長澗還很窮。我們共有7個兄妹,除了大哥在麗江工作外,二哥、三哥都在六庫、昆明讀書求學,父親一直為學費愁眉苦臉。唯有收到哥哥們的來信,他的臉上才閃現(xiàn)出一絲難得的笑容。對于信件,父親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珍惜。每次收到信,他先用小篾片把信封拆開,輕輕地抽出信箋,才開始讀。一封信他一般讀兩次,第一次粗讀,看看有什么要緊的事。第二次細讀,是在晚上一家人圍在火塘邊的時候。父親在煤油燈下一字一句地講解,母親和我們幾個小弟妹認真地聽——那用心勁兒,比在課堂上聽老師講課時聚精會神多了。那是最幸福的時光,哥哥的叮嚀與囑托時常激勵著我們。我們幼小的心,好奇地想象著大山外面的世界,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父親讀完信后,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郵票收藏好,謹慎地夾進一本印有毛主席像章的筆記本里,一枚一枚地記錄著孩子們的成長。有一次,他在一枚信封上看到的郵票是萬里長城圖,長城像一條金色的巨龍,騰云駕霧,盤踞在崇山峻嶺之上,漂亮極了。他就興致勃勃地給我講解說,長城是世界上最大的軍事防御工程,兩萬多里,十分宏偉,它是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你好好讀書,將來到北京看看,就知道我們國家實在太偉大了。于是,到北京登長城成為我夢寐以求的愿望。
后來,父母親幾經(jīng)拼搏,到了縣城,也就離開了我們的村莊長澗。父母親在縣城買了小樓,開辦旅社,父親將之取名為“長城旅社”。我說,太大了吧,長城在遠方呢。父親哈哈地笑起來,神秘地說:“不大,不大,是我們‘長澗人’在‘縣城’開旅社的意思。”我佩服父親的幽默,明白了他的用意,始終把家國聯(lián)系起來。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城鄉(xiāng)面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鄉(xiāng)里人向城市進軍,有“不到長城非好漢”之勢。
我因先后在縣政府辦、宣傳部、報社、文聯(lián)供職,從事的都是文字工作。家鄉(xiāng)的日新月異,從通水通電通路,到發(fā)展產業(yè)增收致富,一件件典型,一張張鄉(xiāng)親們幸福的笑臉,常常激蕩著我的心潮。寫稿,寄稿,取樣報樣刊,讓我的理想在遠方與現(xiàn)實之間,用一枚小小的郵票擺渡。久而久之,我成了郵政局營業(yè)廳的常客。2009年,我被郵政局聘為國家郵政局郵政特邀監(jiān)督員,聘書上蓋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郵政局”的大印,深感榮耀!
2016年6月,我被云南省作協(xié)推薦到魯迅文學院讀書。我真想把到魯院深造的喜悅、在北京的所見所聞寫給父親,讓他也感受一回收到我的郵票之喜,就像當年他收到哥哥們信件時那樣的喜悅。然而,父親已經(jīng)84歲高齡了。我離家去北京時,父親正在住院,處于病危中,寫信顯得太慢了。我在北京每天跟父親通一次電話,每次都擔心對方無應答。當我聽到他微弱而真切的聲音時,心底才升騰起濃濃的酸痛與幸福。到父親的生日那天,我跟父親視頻,看到二哥在給他閱讀我祝賀父親生日的詩——《今天是全家人的節(jié)日》,激動得讓我熱淚盈眶。
此生,父親沒有收過我從遠方寄來的郵票。我在遺憾中卻感謝時代的發(fā)展,因為通訊的發(fā)達,即便在萬里之外,也可以這么真切地與親人溝通!
我終于登上了長城。我選擇了一個墩臺,靜靜地在想遠在祖國邊陲的家鄉(xiāng)——蘭坪,靜靜地遙聽,瀾滄江的聲音是多么的鏗鏘雄壯!長城很美,但位于橫斷山脈的家鄉(xiāng)更美,已經(jīng)變成人間天堂。此時,我在北京,在八達嶺,想起一則小時候的故事,它像波濤一樣拍擊著我的心岸。有一次父親寫好給哥哥的回信,我悄悄拿出他的筆記本,從中選出一張郵戳印跡很不明顯的郵票,端端正正地貼在信封上,等待父親的夸耀。父親發(fā)現(xiàn)后,很憤怒地罵到:“用過了的怎么貼呢?這不是騙人嗎?”這一張,就是當年的長城郵票。多少年來,我似乎褻瀆了長城,褻瀆了郵票,褻瀆了純潔與忠誠!想起父親的罵聲,就知道了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是在邊遠的蠻荒之地,怎么堅強地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我站起來輕撫長城的磚頭,感到一種鐵的堅硬落在心底。
2017年6月,父親仙逝。每當我看到父親的紀念郵票,就覺得父親還在!這就是郵票的價值意義!于是,我的靈魂深處有了幾分寬慰,因為我做了一件最有紀念意義的事。這枚郵票,寄不到天國,就留在人間,珍藏好家國變遷的幾縷溫馨,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