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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唐湜:嚴(yán)肅的星辰
    來源:《野草》 | 鄒漢明  2019年04月02日09:04

    第一次知道唐湜先生,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唐湜將剛出版的一部十四行詩集簽贈給了我的老師沈澤宜先生。那個學(xué)期,沈先生教我當(dāng)代文學(xué)課。沈先生平時上課從不帶書或講義,那一次,他腋下夾著一本書走進(jìn)教室,我覺得奇怪,就留了一個心。下課后,我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講臺邊,向沈先生要過那本書,忍不住好奇之心,倚著講臺,隨手翻了翻。就這樣,我看到了詩集扉頁上唐湜先生的簽名——整整一頁紙,就一個小小的藍(lán)黑墨水的簽名。唐湜的簽名,字跡娟秀,看上去,有一點點的謙卑,一點點的孤單。簽名時似乎也沒有用上多少的腕力,實在須凝神才能看得清它。

    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唐湜的這個“湜”,我不識,雖說難字讀半邊,終究心怯,也還是不敢讀出聲來。我那時沒有讀過九葉派詩人的作品。沈先生當(dāng)然知道大二學(xué)生還沒有多少文學(xué)史的知識,乘著課間休息的幾分鐘,他笑瞇瞇地走過來,得意又耐煩地來給我啟蒙了:唐湜,溫州人,一位老詩人,寫十四行詩,中國最好!沈先生出語簡潔,聽得出,他對唐湜這位同行和長輩是充滿敬意的。

    幾年以后,我也開始了寫詩。不過像我這樣的年輕人,不僅不會主動去尋求唐湜的影響,還從心里帶著一點點排斥。唐湜的詩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雖然我那時正處于青春浪漫的年齡,但還是更多地接受了來自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唐湜與講究反傳統(tǒng)的八十年代的詩歌審美的確相悖。他屬于一個老舊的傳統(tǒng)。我和我的同行那時都喜歡北島,喜歡韓東、于堅等所謂的“第三代”詩人,尤其喜歡翻譯過來的英美詩歌,對于身邊的傳統(tǒng),身邊的詩人,尤其老詩人,年輕人總是吝嗇自己的眼光。只是后來,我認(rèn)識了不少溫州的詩人,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向他們打探老詩人唐湜。有意思的是,他們都說知道,但都不清楚詩人的近況。其中,有位朋友開始寫詩前還曾去拜訪過老人,可時隔既久,又多年未曾聯(lián)系,也談不出對他有什么印象了。然而,那一年,我急于聯(lián)系到他。我試圖通過他了解另一位更重要的九葉派詩人穆旦的情況。也許看到了我的失望,停頓了一下,朋友告訴我:老先生挺好玩的,還在寫詩,只是有點寂寞。現(xiàn)在沒人跟他談詩了,也沒人愿意去聽他談他的詩。我知道,在溫州,人們談得最多的是生意,如何賺錢,以及如何每天起勁地去發(fā)財——身處市場經(jīng)濟(jì)的時代,這些,都不難理解。

    那是本世紀(jì)初,我已經(jīng)讀過唐湜的不少評論,尤其是他寫穆旦的那篇《搏求者穆旦》(1948),洋洋灑灑,一萬多字,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早期穆旦研究的一篇極為重要的論文。唐湜除了寫詩,也寫有很多同時代詩人的評論。說真的,直到今天,我喜歡作為批評家的唐湜要超過作為詩人的唐湜。

    那些年,我發(fā)愿來寫一部有關(guān)穆旦研究的書。我正千方百計收集穆旦的生平資料。唐湜與穆旦生前有過交往,我因此很想聽一聽作為詩人兼評論家的唐湜怎么看待他同時代的詩人穆旦,是否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jì)之后,他對穆旦的詩又有了新的理解。于是,幾次三番和溫州的朋友聯(lián)系,也多方打聽唐湜的消息,我想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去拜訪這位時年已經(jīng)八十四歲的老人。然而,不是雜事纏身,就是手頭有其他東西要寫,我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遲采訪。直到有一天,溫州的作家程紹國兄反倒替我著急起來,他在電話里催促著對我說:你要是再不來,唐老可就不等你了,他說不定哪天就走了。我知道高齡的唐湜那些年小病不斷。聞聽此話,才真正地著急起來,匆忙收拾一下行李,約了一個寫詩的朋友,第二天晚上,風(fēng)風(fēng)火火,坐了一夜的火車,趕到溫州。

    第二天一早,我與程紹國兄約定上午十點鐘碰頭。到點了,我打車過去。他腋下夾著一個黑包,已在市區(qū)的某個地方等我。那地方離唐宅花柳塘新村不過五十米,是一條繁華的商業(yè)大街。下車見面,握手寒暄,胖乎乎的紹國兄指指周圍,告訴我,這個地方大有來頭。這個公園,是紀(jì)念東晉大詩人謝靈運的。謝公就在這里寫出了流傳千古的名句啊。現(xiàn)在公園與謝靈運相關(guān)聯(lián)的,尚有“春草池”和“池上樓”勝景。紹國的話打動了我。這個地方在我的第一印象中突然變得深邃和有文化起來。可惜,我沒有時間走逛。而經(jīng)過一千多年的風(fēng)霜雨雪,當(dāng)年的河流早變成了寬闊的大道,河邊的春草完全已被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取代。遙想晉代一滴好聽的鳥鳴,此刻被一陣又一陣粗野的汽車?yán)嚷暺啵逸吥懿簧鼍d長的感慨?

    不久,老友東君也從樂清趕來。我們在程紹國的陪同下,來到花柳塘新村的一條小河邊,唐宅就在河邊一幢舊公寓的三樓。開始蹬樓梯了,哪知樓道出乎意料的狹窄、骯臟和幽暗。就在這一刻,我大起感慨:不管哪一個時代,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那都是弱勢群體的一員啊。唐先生算得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一位著名詩人了,一生著述不斷,是中國寫十四行詩的圣手。他的十四行詩在中國詩壇不可謂沒有影響。他本人因此被論者贊譽為“最為專注地運用十四行進(jìn)行實驗的詩人之一”。但就是這樣一位詩人,晚年幾乎完全被人遺忘,也毫無例外地擺脫不了貧窮和寂寞的命運。

    程紹國、東君以及隨我采訪的另一位詩人,一行四人,在這個冬日的上午,擠在通往唐宅的黑暗樓道里,一步一步,沉默著,蹬著樓梯。四個人,腳步沉重地抬起,又踩下。盡管三樓不算高,一會兒工夫就到,但是,這一段向上的路,我的心卻一味地在向下、向下……我感到被樓道里烏黑的煙火氣和灰塵灌滿了。

    房間不大,兩室一廳,幾乎沒有裝修。在溫州這個富麗堂皇的城市,這樣的人家是比較少見了吧。房間有點暗,或許是被桌上的一大堆書阻擋了光線的緣故。紹國與唐湜一家,都老熟悉,我這次來,他事先跟唐老打過招呼了,唐湜已有所準(zhǔn)備。實際上,當(dāng)我走進(jìn)房門的時候,唐湜坐在小客廳與書房門口的一張白色塑料椅子上早在等候我了。簡單地問候之后,我徑直走入詩人的書房兼臥室。我們四個人,瞬間就將這個小小的房間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牧恕N易皆娙松磉叄梢苑奖愕卣埥桃恍┰妼W(xué)上的問題。來溫州前,我怕老人聽不清我的問話,特意將我的問題用三號宋體字打印在一張A4紙上。唐湜接過我遞給他的那一頁問題,戴上老花鏡,默默地,反復(fù)地,看了又看,然后,摘下眼鏡,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告訴我:穆旦這個人很痛快……話很多……懂很多外語。唐湜還說他和穆旦見面很晚,是溫州老鄉(xiāng)趙瑞蕻和他的翻譯家夫人楊苡介紹認(rèn)識的。

    唐湜說得沒錯。一九八七年,穆旦逝世十周年的時候,他曾寫過一篇《憶詩人穆旦》的文章,收入在《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懷念詩人、翻譯家穆旦》一書。唐湜回憶道:

    一九四九年元旦,我應(yīng)當(dāng)時《新民報》記者、友人宋凱的邀請,去南京他家住了三四天。我那時知道穆旦在聯(lián)合國救濟(jì)總署工作,就去中央大學(xué)找到溫州同鄉(xiāng)趙瑞蕻先生與夫人楊苡先生——穆旦的西南聯(lián)大同學(xué),請他們寫信介紹,這才去他的寓所找到了他。

    一九四九年唐湜三十歲。穆旦大他兩歲。其實兩位詩人的見面也不算太晚。唐湜這么說,大概他與其他九葉派詩人聯(lián)系或相識較早的緣故吧。

    在唐湜的印象中,穆旦“方面大耳”“瀟灑氣度”“雍容風(fēng)范”,顯見是海寧查家世代書香門第的大家族出來的。這一次見面,他們兩個“暢談一夕,頓成至交”。關(guān)于這次見面,唐湜后來寫了一首長詩《遐思:詩與美——獻(xiàn)給遠(yuǎn)方的友人》,其中有這么幾行:

    我記得秦淮畔的一個黃昏,

    你我一見,就歡若平生;

    悄然過去了五年,我們

    又相見于京華的朝夕風(fēng)塵;

    你依然風(fēng)姿瀟灑,可豪情,

    你往日豪氣千丈的放歌呢?

    我就能聽你為黑土的歌人,

    抒唱著姬妲尼婭孤寂的愴惻,

    又化作英格蘭的云雀、夜鶯,

    為歐羅巴的清晨、幽夜歌吟!

    依照詩中所言,一九五四年唐湜與穆旦還在北京見過面。算起來,那一年,正是唐湜應(yīng)曾經(jīng)的獄友李訶介紹去中國劇協(xié)后借調(diào)去《戲劇報》做記者的那會兒。

    與很多讀者一樣,唐湜對穆旦的譯詩印象深刻,覺得穆旦的譯詩“文字的凝練上最能見出深厚功力”。在收到穆旦簽贈的譯本后,唐湜作詩答謝,“我打開穆旦親切的譯品,/就像面對著久別的同伴,/聽他彈奏著自己的弦琴”。但是,唐湜認(rèn)為,相比于譯詩,穆旦自己的詩缺少明快的成分。唐湜還覺得穆旦的詩歌太歐化了一點,坦言自己并不是那么喜歡。不過,他也承認(rèn),穆旦寫詩是很自覺的,作品充滿了對歷史的深沉的反思與超越時間的觀照。唐湜還用低得讓我聽著都很費力的聲音告訴我,他在《戲劇報》工作的時候,穆旦一到北京,就到他這里來談詩。穆旦話很多,說話沒有什么保留。唐湜初到《戲劇報》工作的一九五四年,中國的知識分子還有一定的空間。這一年離穆旦被法院宣布“歷史反革命”“接受機關(guān)管制”還有四年,那個時候的穆旦的確“話很多”,也符合穆旦的詩人性格。這一切,與另一位九葉派詩人鄭敏后來告訴我的那個時期穆旦的情況大致相同。

    因為生怕累著老人,簡單的交談之后,我總是扯開正題,聊一些比較輕松的閑話,比如,我問唐湜寫穆旦論的時候多大的年紀(jì)。聞聽此語,唐湜即將眼睛移開手上那頁寫滿問題的白紙,他張大了嘴巴,天真地微笑著。他顯然在追思自己的某個時期。但,那顆出色的腦袋似乎突然短路了,費了很大的勁,仍答不上話。臨了,他滿含歉意地一笑,跟我說:記性不好,糊涂了。因為生病——糖尿病以及其他的疾病,嚴(yán)重摧毀了一個曾經(jīng)俊美的身軀。每次看到這樣的情景,我就湊近他的耳邊,告訴他:唐老,你了不起呀,寫穆旦,你才二十八歲呀!我聲音很大,怕他耳背聽不清。我也不知道他聽清楚了沒有。他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仍是那么不知可否地微笑著。總之,他的微笑中帶著一名長者對于年輕人的那種寬愛。

    這時,同行的東君湊到唐湜身邊,告訴他,多年前曾拜訪過他,問他記不記得?唐湜沒有答話,張著嘴,仍無邪地微笑著。我知道,我的采訪來得太遲了,二〇〇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唐湜遠(yuǎn)非前幾年的唐湜可比,衰老和疾病已經(jīng)讓這位著名的九葉派詩人喪失了記憶的能力。時間真是無情,據(jù)說以前的唐湜盡管溫州腔的語音不甚清晰,但記性很好,理解力超強,自說自話,也如流水樣滔滔,而從唐湜詩歌中充沛的激情來看,我完全可以推想那樣的交談場景。

    我知道我已經(jīng)不可能打開唐湜塵封的記憶。我錯失了采訪他的最好時間。在他那里,我不可能獲得更多有關(guān)詩人穆旦的信息。作為一次采訪的紀(jì)念,我取出唐湜不久前出版的評論集《九葉詩人:中國新詩的中興》一書,請他在扉頁上簽名留念。東君也拿出一冊九葉派詩人作品選《九葉之樹長青:“九葉詩人”作品選》,請他在扉頁上簽名。因為那本書我沒有,東君便將它轉(zhuǎn)贈給了我。我在這本書的第二二一頁上,讀到唐湜一九五〇年寫下的《我的歡樂》。此詩的標(biāo)題下面,東君打了一個勾,以表示他的閱讀認(rèn)可。東君告訴我,他很喜歡唐湜的這首詩。于是,我在唐湜面前,輕輕地,幾乎不出聲地讀了起來——

    我不迷茫于早晨的風(fēng),風(fēng)色的清新

    我的歡樂是一片深淵,一片光景

    蘆笛吹不出它的聲音,春天開不出它的顏色

    它來自一個柔曼的少女的心

    更大的閃爍,更多的含凝

    它是一個五彩的貝殼

    海灘上有它生命的修煉

    日月的呼喚,水紋的輕柔

    于是珍珠耀出奪目的光華

    靜寂里有常新的聲音

    裊裊地上升,像遠(yuǎn)山的風(fēng)煙

    將大千的永寂化作萬樹的搖紅

    群山在頂禮,千峰在躍動

    深谷中丁丁的聲音忽然停止,伐木人悄悄

    歸去,時間的拘束在一閃的光焰里消失

    我知道我和東君何以不約而同地喜歡這首詩。它和唐湜的大部分作品的確有所不同。它平靜,語調(diào)比他的大多數(shù)詩顯得緩慢。這符合我們的口味。這里需要說明一下,收入在《九葉之樹長青:“九葉詩人”作品選》中的這首詩,與收入在《九葉集》中的同一首詩在分行的方式上有所不同。我也更喜歡上面的分行方式。唐湜的詩歌,深受歐洲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在九葉派詩人中,他的浪漫主義情結(jié)最為濃烈。他多次否認(rèn)自己是現(xiàn)代主義詩人。當(dāng)然,他不排斥現(xiàn)代主義,特別是早年,他多少受到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影響。比如,他對里爾克、T·S·艾略特等情有獨鐘。上世紀(jì)四十年代末,他還滿懷敬意地翻譯了艾略特的著名長詩《四個四重奏》中的《燃燒了的諾頓》。不知道是時代的原因,還是他個人的性格因素,我覺得唐湜對現(xiàn)代主義的看法有相當(dāng)?shù)钠H。這也可以解釋他為什么最初接觸到穆旦的詩歌時居然說穆旦“沒有給我留下印象”的原因。(見唐湜《懷穆旦》一文)

    和往常一樣,那天唐湜的穿著也很隨便,頭上戴著一頂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見到的鴨舌帽,整個兒穿著打扮讓我覺得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工人老大哥的形象。老詩人頭發(fā)全白了,蓬松而有點凌亂。一向講究衣著的唐湜那天甚至連褲子的拉鏈都忘了給拉上了。但是,就在我提議要和他拍一張照片的時候,他非常自然地拿下頭上的帽子,鄭重其事地用手捋一捋滿頭的白發(fā)。我一直對唐湜的這個捋頭發(fā)的動作印象深刻,它讓我覺得,即使疾病纏身的尷尬的晚年,一生歌唱幻美的詩人,內(nèi)心仍固守著自己的審美,希望能夠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給他的讀者。這是一種本能,艱難的歲月也不曾摧毀詩人愛美的本能。合影后,在我的要求下,我特意讓唐湜戴著他那頂時代特色鮮明的帽子留下了一個單獨的身影。拍好照片,我們一同欣賞唐湜的幾大冊照相本,大家紛紛夸贊他青年時的瀟灑神采。唐湜坐在一旁,不出聲地微笑著,忽然,他手一指,告訴我們,那邊還有。是的,還有幾大本相冊。看得出,那天,寂寞的唐湜難得那么高興。

    我也高興,在幾本黑白相冊里,終于看到了一個神采飛揚、風(fēng)神俊美的詩人。這幾本照相簿濃縮了唐湜的一生。一陣興奮之后,我突然泛起了一陣辛酸——此次離去,再次見到唐湜的機會恐怕非常渺茫。唐湜的景況,用“風(fēng)燭殘年”形容也決不過分。于是,我盡量用我的眼睛,用我的心靈將這歡樂的一幕記得牢固一點。我瞥見他的床上,枕頭邊,平放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剛剛出版的兩卷本《唐湜詩卷》。這部厚達(dá)一千多頁的作品集,無疑是唐湜一生的心血。他將它放在自己的枕頭邊,我想詩人已經(jīng)不可能重讀自己的作品,但是早晚的撫摩,足可安慰自己的余生。看得出,詩人對這上下兩卷詩相當(dāng)看重。

    臨行前,我提出想看看他的藏書。紹國說:你就好好地看吧,以后還真不知道這些書能否有一個好的去處呢。唐湜的藏書算不上豐富,有不少書是同行的贈書,那些文學(xué)史上留名的作家的簽名本彌足珍貴。在我翻閱他的那些雜亂無章的書籍的時候,不時有唐湜本人的作品集蹦到我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給我無言的驚喜。我暗暗地思忖,詩人竟然寫了那么多的作品。在長達(dá)六十多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唐湜給這個貧乏的時代留下了多少精神的財富!

    我問唐湜,這些藏書中,有沒有穆旦去世十周年的紀(jì)念文集《一個民族已經(jīng)起來》。一直坐在椅子里的唐湜點了點頭。這是非常肯定的回答。而那本書對我來說意義重大。它是研究穆旦的第一手資料。但是,我在書架上找來找去找了好久,還是沒有找到。我轉(zhuǎn)過頭去,再一次問他:書大致在哪個架子上?唐湜抬手指了一指,嘴里咕嚕一聲,意思大概是在下面的一層。我順著他的指點,果然在書柜的下面一格找到了此書。很驚訝,一共找出了兩本,全新的兩本,從沒有人打開閱讀過。征得老人的同意,我將其中的一本帶走。

    從三樓唐湜家出來,一路上,東君告訴我,唐湜的作品座談會三號在溫州師范學(xué)院開過了,牛漢、邵燕祥、屠岸、林斤瀾、謝冕……他的老朋友都來了。大家紛紛贊揚唐湜取得的詩歌成就。可這時候,唐湜坐在一邊,低著頭,專心致志地剝吃桌子上的糖果。他一會兒吃葡萄,一會兒吃蘋果,不亦樂乎,但就是不吭聲,好像這個熱鬧的唐湜作品座談會跟自己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關(guān)于唐湜我還聽紹國兄講過這樣的一個故事:“有一回,一個女孩拿著蘋果吃前先玩玩,家長要培養(yǎng)她的好客,對她說:‘遞給唐爺爺吃,遞給唐爺爺吃。’女孩憑感覺知道唐爺爺不會吃的,大方地遞給了唐爺爺。不料,唐爺爺拿來就吃,害得女孩嗬嗬大哭。”(程紹國《林斤瀾說》)這是紹國后來的文字記錄。那天在唐先生家出來的路上,他以溫州聲調(diào)的普通話講給我聽,比這簡約的文字活色生香得多。在程紹國看來,唐湜“是世界上真正為數(shù)不多的、真正純粹的藝術(shù)家”。

    一個詩人的內(nèi)心真的可以這樣單純。他對于世俗的一切都不會關(guān)心。他沉醉在自己的內(nèi)心,沉醉在自己柔美的想象里。他一生在與這個古老民族的語言打交道,而不大理會身邊的習(xí)俗或世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用一個典故,他“明察秋毫而不見輿薪”。

    二〇〇五年一月二十八日,我的拜訪僅僅過去了一年零兩個月,唐湜先生即病故于溫州,享年八十六歲。后來,某次偶遇,紹國兄曾當(dāng)面對我說:“你是最后一個采訪唐湜的人,這以后,唐老就越來越不行了。”關(guān)于這次拜訪,我隨后因《詩歌月刊》之約寫過一篇《唐湜的微笑》,文章發(fā)表后也曾入收唐湜的紀(jì)念文集《一葉的懷念》(中國戲劇出版社,2008年4月)。

    今日文壇的常態(tài)是喜新厭舊,像唐湜這樣的老詩人,如果不是專門研究他或其他九葉派詩人,很少會聯(lián)想到他。他久已不在研究甚至話題的中心。十多年過去了,很遺憾,我沒有機會完成我的穆旦評傳的寫作。有關(guān)唐湜的記憶就這樣封存在我的內(nèi)心。但,它也無疑在等待一個激活它的時機。

    十五年之后,《野草》雜志社社長兼主編斯繼東兄約寫專欄。我首先想到了去世多年的唐湜。其時,我已經(jīng)收集到詩人更多的生平資料,加上老友東君半年前為我網(wǎng)購到不少珍貴的唐湜作品集,也使得我可以從容地將這篇文章繼續(xù)做下去。

    唐湜一九二〇年農(nóng)歷五月二十八日出生在“溫州楊府山北面靠近甌江的涂上涂(今名唐宅)”(據(jù)經(jīng)唐湜本人審定的《唐湜年譜》)一個商人的家庭。父親唐伯勛,也曾在當(dāng)?shù)貏?chuàng)辦過小學(xué);母親王麗則,書香門第出身,其弟王季思日后成為中國戲劇學(xué)大師。說出這一點并非可有可無。托實地說,詩人的成長,受舅舅王季思的影響甚大。

    父親曾給唐湜起了一個唐興龍的名字。唐湜自謂這個名字很土,總跟人說“勿講起勿講起”。“興龍”大抵諧音著“生意興隆”的意思吧。從這個父取的名字也可以知曉,唐家是希望身為長子的唐湜子承父業(yè)、商業(yè)發(fā)家的。因為家境裕如,唐湜從小就受到很好的教育。在溫州中學(xué)讀初中的時候,早早地接觸何其芳的詩歌,后來又接受了艾青的影響。唐湜曾說:“艾青的《黎明的通知》和何其芳的《預(yù)言》是我最心愛的書。”(《我的詩藝探索歷程》)唐湜的高中是在寧波中學(xué)讀的,大量的詩歌閱讀,很快滋養(yǎng)起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來了。高中期間,他在《寧中學(xué)生》上刊發(fā)了一首一百多行的詩歌《普式庚頌》。普式庚即俄羅斯民族詩人普希金。這應(yīng)該是他正式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的開始。有意思的是,他還發(fā)表了一篇評論英國小說家狄更斯的文章。唐湜左手詩歌,右手評論,一出道即左右互搏,兩不偏廢。詩歌和評論(詩歌評論之外,后來因工作需要還發(fā)展了戲劇評論),這兩個文體貫穿了唐湜的一生。又,因閱讀舅舅暑假捎帶來的中國古典戲曲書籍,還漸漸地喜歡上古典戲曲,打下了后來戲劇研究(特別是南戲研究)甚至敘事性長詩寫作的底子。

    唐湜的大學(xué)是浙大讀的,讀的是外語系。那是一九四三年,戰(zhàn)時。唐湜那年二十四歲,應(yīng)該說是大齡的學(xué)生了。當(dāng)然,前幾年,他經(jīng)歷了不少事,除了一些學(xué)徒期的作品,另有兩個事情值得一說,其一,他試圖去延安而未果。早在一九三八年春,他的二弟唐文榮已赴延安,在抗日軍政大學(xué)學(xué)習(xí)。據(jù)唐湜的次子唐彥中相告,唐湜二弟唐文榮曾擔(dān)任李先念的機要秘書。可惜在一九四七年中央機關(guān)突圍時,隨軍突圍到秦嶺山嵐間,因傷病放留于民間,從此杳無音訊。其二,唐湜考入國民黨中央所屬干訓(xùn)團(tuán)。在西安,正當(dāng)他試圖去延安時,因被人告發(fā)而入獄。獄中結(jié)識難友李訶,伏下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唐湜去北京生活的一條引線。

    戰(zhàn)時的浙江大學(xué),曾經(jīng)搬遷至浙南山區(qū),正是在世外桃源般的龍泉山中,唐湜閱讀莎士比亞以及雪萊、濟(jì)慈等英國浪漫派作品,并深受其影響。后來,如同其他九葉派詩人一樣,他開始接受里爾克、艾略特等現(xiàn)代主義詩人的影響,但,終唐湜一生,也未能脫盡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影響。

    上世紀(jì)四十年代是唐湜創(chuàng)作的一個小高峰。期間結(jié)集的作品集有《騷動的城》(1947,上海星群出版社)、長詩《英雄的草原》(1948,上海星群出版社)以及詩集《飛揚的歌》(1950,平原社)、評論集《意度集》(1950,平原社)等。《騷動的城》是唐湜的處女詩集,入選臧克家主編的《創(chuàng)造詩叢》,且“集中的九篇詩與題名都是臧先生挑選的”(唐湜《我的詩藝探索歷程》)。一九五〇年出版的兩個集子,作品其實完成于四十年代。這里,需加注意的是,作為新詩批評集的《意度集》,奠定了唐湜作為批評家的聲望。錢鍾書對此有“能繼劉西渭學(xué)長的《咀華》而起,而有‘青出于藍(lán)’之概”的評價。所以,唐湜在擁有詩人身份的同時,又有了一個批評家的身份。唐湜目光如炬,以其敏銳的文學(xué)感覺,年紀(jì)輕輕,卻眼光獨到地評論了馮至的《伍子胥》、師陀的《果園城記》以及綜合評論了汪曾祺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這是唐湜批評領(lǐng)域的拓展。當(dāng)然,他最擅長的仍是不乏感性的詩歌評論。謝冕在唐湜的晚年曾撰文,認(rèn)為唐湜的立論“有一種難得的開放性和包容性”,同時認(rèn)定唐湜“他是當(dāng)日中國——至少是戰(zhàn)事日益逼近的南中國詩歌運動的最及時、最有力、也最權(quán)威的闡述者”。(謝冕《一位唯美的現(xiàn)代詩人——唐湜先生的詩和詩論》)

    即使時間推進(jìn)到四十年代末,唐湜也還不到三十歲。這段時間,他的作品,一九八一年、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九葉集》收有詩十五首之多。我手頭正好有這個版本,取來可以管窺一下那時候唐湜的詩歌技藝。

    唐湜本是通過浪漫主義詩歌的研讀而進(jìn)入詩歌創(chuàng)作的。但一九四六年的中國非常現(xiàn)實。這一年,由于糧荒,唐湜的家鄉(xiāng)——“其貨纖糜,其人多賈”的溫州爆發(fā)了反饑餓的擺市。唐湜恰好休假在家,他看到了擺市的場面。那一刻,浪漫主義完全被現(xiàn)實主義左右,不久他就寫下了《騷動的城》:

    洋油箱,孩子們拖著你

    正如拖著鋒利的犁

    犁過大街,犁過城市的心臟

    犁在人民的肩背上

    唐湜自注云:“拖洋油箱是溫州一帶擺市的信號。”詩歌一開始就抓住了一個具有鮮明時代癥候的拖洋油箱的動作來展開描述,這頗不同于他以往創(chuàng)作中的空泛的抒情。洋油箱,四十年代一個怪異的意象,這會兒沉甸甸、突兀而又及時地出現(xiàn)在了唐湜的詩歌中。唐湜由此寫下了一首描摹現(xiàn)實而非出自想象的詩歌。晚年在一篇總結(jié)詩歌生涯的長文里,詩人說“這也許是我第一次嘗試著用現(xiàn)代的手法來寫詩”,“也許”僅僅表示著一種可能,唐湜自己尚不能確定他那時用的一定是“現(xiàn)代的手法”。的確不能這樣說。但,敏感的唐湜意識到了他的詩歌比之前有了一些變化。這種變化,首先是他的詩歌中有了一個更寬闊的現(xiàn)實的背景;其次,詩的聲調(diào)低沉了許多。

    現(xiàn)在看來,作于一九四六年的《偷穗頭的姑娘》比《騷動的城》更不應(yīng)該被忽略。詩歌從描繪“偷穗姑娘”的皮膚、頭發(fā)開始,落點在她的一雙特寫的手上:“你的手是枯死的樹枝/掌心里滿是樹皮的皺紋”。通過這兩行詩,上世紀(jì)四十年代中國南方農(nóng)村生活之艱辛,是可以相見的了。不同于畫家米勒的著名畫作《拾穗者》里的三個農(nóng)婦,唐湜此詩描繪的是一個天真又不乏狡黠的姑娘——她為生活所迫,“像老鼠一樣跳過麥田”,又“像母雞樣搜索割過的麥田/一粒粒拾起嵌在泥里的麥粒”。但,她所獲畢竟有限。于是,姑娘“候田岸上的足音過去/偷偷跑向麥田,摘下穗頭”。詩題中的“偷”,正由此而來。唐湜只是描述,不作評判。或者,唐湜在使用“老鼠一樣”“偷”這樣的短語或字眼里,分明有了自己的評判。特別是最后兩行,“風(fēng)吹著你飄動的頭巾/像是夜在輕輕兒吹哨”,讀者在這一陣“吹哨”里完全可以讀出詩人略微的譏誚,當(dāng)然,這份譏誚程度很輕,幾乎不易察覺。唐湜很好地把握了道德的分寸感。須知,那一年,詩人虛齡不過二十七歲。

    《偷穗頭的姑娘》在詩藝上頗有值得稱道之處。詩人直面被描述的對象,把這個“偷穗頭的姑娘”置于自己的正對面,以第二人稱來寫,拉近了觀察者與被觀察者之間的距離。十六行詩,出來了抒情詩中一個相對有點復(fù)雜的形象,而這十六行詩,純?nèi)皇敲枋觥L茰浽鴮δ碌┰姼枞狈γ骺斓奶刭|(zhì)而略有微詞,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倒一直踐行著明快的原則,即使描繪四十年代農(nóng)村如此艱難的現(xiàn)實,他也沒有像穆旦一樣將詞語的溫度調(diào)至零度以下。他仍然是樂觀的。他詩歌中的村姑“瞳仁里滿是信心的光輝”,僅僅收獲一點點麥穗,她也是“滿心的喜悅”。這種情況,我只能說,很可能跟他出生的家境富裕有關(guān)。年輕的唐湜何曾領(lǐng)受過貧困生活的煎熬,他那時尚不可能有“偷稻穗頭的姑娘”那樣的對于艱辛生活的切身體會。

    但是,另一種煎熬來了。據(jù)唐湜親筆填寫的簡歷,他一九四六年八月至一九四八年七月間在浙江大學(xué)杭州本部外文系學(xué)習(xí)。一九四八年的六月,他在西子湖邊遇到了他的繆斯。迄今為止,我不曾讀到知情人回憶那個時期詩人的情感經(jīng)歷。但是,毫無疑問,唐湜遭遇了一次震蕩他靈魂的愛情。這種靈魂深處的震動,在唐湜的一生中恐怕不會很多,以至于多年之后,詩人自己都忍不住了,在他晚年的文章中毫不避諱卻又簡約地寫到了那段感情。唐湜說:

    一種柏拉圖式的純潔感情給了我一次詩意的洗禮,一種完全沒有想到的新鮮感受給了我一種猝然的驚喜,眾多動人的意象紛紛向我飄來,仿佛有詩神在我的夢床前奏起了金色的豎琴,一周間也寫出了一個《交錯集》,包括四十多首抒情小詩與序詩、尾歌兩章長詩,以象征的語言表現(xiàn)了詩情的流蕩,一種愛與詩的交錯,夾雜著一些對藝術(shù)的沉思與感悟,也反映了當(dāng)時的一些動亂現(xiàn)象與自己天真的幻想。

    唐湜寫作,落筆飛快,一口氣寫出上千行的長詩在他也是常態(tài)。這次是繆斯給了他靈感,加上他讀了德語詩人里爾克以及里爾克在中國的傳人馮至的《十四行集》之后,本質(zhì)上是愛情詩集的這本《交錯集》就不能不帶有沉思的品質(zhì)了。

    《九葉集》唐湜名下十五首詩中有八首詩輯自《交錯集》。《九葉集》出版的時候,除穆旦英年早逝之外,其他“八葉”都還健在。根據(jù)袁可嘉的《序》,“九位作者各從四十年代寫的詩作中選出若干首”(顯然穆旦詩不會自選)一句,十分可能,《九葉集》中的那些詩是“八葉”各人自選的。由此可見,唐湜本人對《交錯集》的重視了。

    綜合閱讀這八首詩的感覺,我覺得唐湜寫下它們的時候,是有一個活生生的知音讀者存在的,也因此,他這一場傾訴來得格外賣力。他說:

    我要向無邊的空闊打開靈魂的窗

    ——《我的歌》(《交錯》之六)

    我心兒里可有片紫絳色的云彩

    打愛里孕著恨,又打恨走向愛

    自然會披著時序的衣裳閃現(xiàn)

    冰河期的大爬蟲會在震撼里醒來

    不要驚異萬有的柔情,渾然的愛

    ——《歌向未來》(《交錯》之八)

    我的歡樂是一片深淵,一片光景

    ……

    它來自一個柔曼的少女的心

    ——《我的歡樂》(《交錯》之十二)

    你要我這小本子的《雪萊》

    好,我這就送給你這夢幻的書

    我們一起來找雪萊談心里的情愫

    ——《雪萊》(《交錯》之三十三)

    從第三十三首《雪萊》我們知道,唐湜的這位繆斯也喜歡詩歌,與詩人有同癖之好,兩人都愛讀雪萊。在這美麗的西子湖邊,一對戀人自然就有更多的話可以傾訴。這段“柏拉圖式的純潔感情”甚至影響到唐湜的詩歌觀念,他在直接命名為《詩》(《交錯》之二十四)的一首詩里寫道:“詩如果可以在生活的土壤里伸根/它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生活的勝利里”。“勝利”這個語詞,一般是指一種指向的終結(jié),用在這里有點抽象,但如果我們把它置換成“幸福”或者“愛”,我猜唐湜一定會同意。

    如果說讓我來尋求唐湜詩歌中的現(xiàn)代主義,我不會放過詩人的四十年代,《給方其》和《背劍者》兩首,也許形式上的現(xiàn)代主義成分更多一點。這主要是那種我們今天已經(jīng)非常警惕的詩歌句式的處理方式,在這兩首詩中也還被保存了下來。今日讀來,兩詩有明顯的硬生生切斷并折到下一行的句子。這種詩句的處理結(jié)果,大抵來自四十年代翻譯詩歌的影響,要知道,唐湜本人也翻譯過艾略特的那首著名的現(xiàn)代主義長詩《四個四重奏》中的《燃燒了的諾頓》,句式上的影響在他也是水到渠成。此外,這里我仍需要辨認(rèn),像《背劍者》這樣的詩,本質(zhì)上與《偷穗頭的姑娘》相同,都是出來一個被描述的形象。現(xiàn)代詩很少創(chuàng)造除詩人自己形象之外的第三形象,唐湜似乎是一個例外。這無意之中的創(chuàng)造,也直接伏下了唐湜兩次受難歸來之后的長篇敘事詩寫作。

    唐湜四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詩歌,在他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中是一個很特出的現(xiàn)象。就純粹的詩歌藝術(shù)而言,他打開了一扇窄門,他踅到了這扇寂寞的門里邊,他瞄了一眼庭院里草色上的光影聲色,但很快又走了出來,因為他聽到了另一種更加激越的聲音。此后,這扇門就對他牢牢關(guān)上了——其實也是對整個時代緊緊地關(guān)上了。這扇門的再一次打開,是在七十年代末葉。有意思的是,開門的那個人名字中恰好有一個“開”字——趙振開,筆名北島,他引領(lǐng)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詩歌運動。從某種意義上說,北島他們的朦朧詩運動把中國詩歌的現(xiàn)代主義傳統(tǒng)焊接在了九葉派的四十年代。

    此是后話,不贅述。

    唐湜的才能是多方面的。我在溫州采訪的時候,唐湜的次子唐彥中就告訴我:“父親懂音樂,會吹笛。”

    五十年代中后期,不出意外地,唐湜一轉(zhuǎn)身成為著名的戲曲評論家。

    一九五二年,除了謀生,也或許為了謀求更大的詩歌平臺,唐湜去了北京。此舉,不排除詩人是懷著“要為這新人類的黎明歡唱”(《春晨》)的愿望而去的。他原計劃去《人民文學(xué)》做編輯,無果,不得已重操舊業(yè),教書。此時他聯(lián)系到西安獄中的難友李訶,經(jīng)李的介紹到中國劇協(xié),后因戲劇報初創(chuàng),缺人,加上葛一虹、屠岸的介紹,他就去戲劇報做了記者。這短暫的時間,成為唐湜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唐湜的家鄉(xiāng)溫州是南戲的發(fā)源地。詩人從小對地方小戲耳濡目染,早就對此發(fā)生好感。《民族戲曲散論》(唐湜著,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五月)一書的“前記”,對此記敘甚詳。我們來聽一聽唐湜先生的夫子自道:

    我從小就對民族戲曲有著深深的喜愛。

    我的家鄉(xiāng)在一個近郊的村子里,村南、村北就有三個海神廟,不遠(yuǎn)的鄰村也有三四個,節(jié)日時常有草臺班演出,甚至兩個廟有兩個班“斗臺”,我小時就常迷上這些草臺戲,一看看到夜深。有時也跟大人坐小船去“水心殿”,坐在船上看戲。稍大一點進(jìn)城上小學(xué)了,城里三月三有“攔街福”,滿城人都在街頭巷尾鬧鬧嚷嚷,看幾個戲班,文戲、武戲、“花戲”一齊出演,我也常去挨挨擠擠,舍不得走開。暑期放假,常跟母親去舅舅家,二舅父王季思是昆曲名家吳瞿安先生的學(xué)生,一回家常帶來許多書與唱片,我就在他那兒讀了不少元人雜劇與明清傳奇,聽了楊小波的《刀會》、《夜奔》與忘了誰唱的《牡丹亭》、《長生殿》,也學(xué)著哼哼幾句《訓(xùn)子》、《彈詞》。

    因為有這樣的淵源,在為戲劇報工作的那會兒,唐湜對于戲劇的興趣就有了一個全面的激發(fā)。他說,這段時間“看戲與寫戲曲評論就成了我的份內(nèi)工作”。他“先后觀摩了五四年秋的華東戲曲會演,五五年秋的梅蘭芳、周信芳舞臺生活五十周年紀(jì)念演出”。他不僅看了很多戲,也寫了很多戲曲評論。他從一名文學(xué)批評家轉(zhuǎn)化成了一名戲曲評論家。他的戲曲評論在當(dāng)年影響甚大。老友東君無意中告訴我一條信息:前幾年,曾上過百家講臺開講《梅蘭芳》的上海京劇學(xué)者、劇作家翁思再先生年輕時就特別喜歡唐湜的戲劇評論。

    唐湜的戲劇評論是非常內(nèi)行的專業(yè)評論,有不吝褒揚,也有切中肯綮的批評。比如對于越劇《紅樓夢》,他就不滿意,洋洋灑灑寫了六千字的《談越劇<紅樓夢>》,文章刪節(jié)后發(fā)表在一九五四年三四月間的戲劇報。讓唐湜驕傲的是,他的大作“較《文史哲》月刊發(fā)表李希凡、藍(lán)翎的《關(guān)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早了兩個月”。

    在唐湜的有關(guān)民族戲曲散論中,他最出色的文字是篇幅長達(dá)數(shù)萬字的《南戲探索》,對南戲何以產(chǎn)生于溫州、南戲的思想傾向、南戲的劇本體制、音樂聲腔衍變以及考實《荊釵記》的作者為元代天臺人柯九思等都作了認(rèn)真的考索。他還研究了南戲的流布路線,認(rèn)為南戲“南傳與溫州一樣是海港的泉州、潮州……北傳到余姚、澉川(海鹽),那兒有海港四明、澉鋪,產(chǎn)生了余姚腔、海鹽腔;又傳到有新的大海港劉家河的昆山,產(chǎn)生了昆山腔”,并由此提出南戲“沿著海道運輸?shù)穆肪€傳播”的觀點,讀來極有見地。讀訖此文,我還驚訝于唐湜對于溫州地方文史的熟知程度不下于專門搞地方文史的老人。而大多數(shù)搞地方文史的又沒有唐湜的專業(yè)眼光、識見。唐湜不僅熟知家鄉(xiāng)的文史,還對元代昆山顧阿瑛的玉山雅集相當(dāng)熟悉。原來,他在昆山教過一段時間的書。可知唐湜每到一地,都會留意當(dāng)?shù)氐奈氖罚貏e是有關(guān)戲曲的文史。在昆山,他思考過南戲為何被海鹽腔取代、海鹽腔又為何被昆曲取代的深層原因。

    不料,正當(dāng)唐湜一門心思專注于戲曲研究的時候,現(xiàn)實卻遠(yuǎn)不如傳統(tǒng)戲曲那么美好,他不幸被打成了“右派”,遠(yuǎn)遠(yuǎn)地遣送到東北的興凱湖農(nóng)場,接受勞改。他的被打成“右派”不是因為他有什么過激的言論,說實話,唐湜是老實巴交的書生,口才極一般,不大會說話。但書生有時候也過于較真,這就難免得罪人。程紹國在《林斤瀾說》一書中為我找來了答案:這次他得罪的正是《劇本》雜志的主持人趙尋。唐湜對趙尋改編的劇本獲獎有意見,時當(dāng)鼓勵“大鳴大放”之際,天真的他約杜高一同寫了一張諷刺趙尋的大字報,自找來一頂“右派”帽子戴在了頭上。但在唐湜夫人陳愛秋的紀(jì)念文章中,又是這樣說的:“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大字報時代,唐湜按捺不住了,他將自己所受胡風(fēng)案的迫害寫了張大字報。”總之,唐湜的厄運就這樣開始了。

    如同他年輕時每次出遠(yuǎn)門兜一圈后總要回家一樣,唐湜這次也總算回到了南戲的故鄉(xiāng)——溫州老家。也許對民族戲曲情有獨鐘,稍后,為了生活,他找到了一個在永嘉昆劇團(tuán)做編劇的臨時工,給劇團(tuán)整理民間劇本。那些年,他“在永昆共挖掘編寫了十多個劇本,其中只有少數(shù)幾個演出過”。完全可以想象唐湜那時工作的熱情。但,后來,永昆終于也清退了他。唐湜不得不另找溫州房管局下屬的房屋修建隊,仗著年輕,干拌石灰水泥的體力活。熟悉唐湜的晚輩程紹國兄認(rèn)為,那活兒“其實就是拉板車”。有一天,唐湜父親看到滿頭大汗拉著板車的兒子,大聲說出了一句令一個時代羞愧的話:“看吧,這就是我的那個大學(xué)生兒子嗎?我培養(yǎng)的大學(xué)生原來是掃地的!”

    春草池,也就是謝靈運寫下名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勝地。也就是我第一次拜訪唐湜先生時與程紹國兄約見碰頭的地方。這一次,我可以好好地走逛一下了。此處,池上樓新構(gòu),積谷山無恙,池水未曾干涸,大小赤壁仍壁立著,春草年年沒心沒肺地瘋長。走在積谷山腰間的小路上,唐彥中仔細(xì)地追尋著兒時的記憶:“那時候不是這樣的月帶橋,是石板的平橋,進(jìn)門處還有父親的外曾祖父王德馨(字仲蘭)先生題寫的四個大字:磊落奇才……喏,就在這里!”一個甲子過去了,巨大的錐形石頭上,鑿去大字的歷史痕跡依稀還能分辨。

    也總有熱心人甘冒風(fēng)險保護(hù)著唐湜的手稿。比唐湜小二十多歲的瞿光輝就是其中的一個。艱難的歲月,唐湜也學(xué)聰明了,寫完詩,多抄幾份,以防不測,其中的一份就放在了瞿光輝家。

    一九七八年,唐湜的“右派”問題得到平反,工作也有了落實。作為一個流派的九葉詩人,他有了一次令人矚目的復(fù)出。借此機會,他開始關(guān)心自己作品的出版來了。他跟上海的出版家陳夢熊有了通信的聯(lián)系。一次,陳夢熊跟唐湜見面,陳無意中記錄了唐湜的一個細(xì)節(jié):“當(dāng)時他的手經(jīng)過長期的勞動,已經(jīng)不像詩人的手,而是一位地道的勞動者的模樣了,令人寒心也。”唐湜劫后歸來,已是不幸中的萬幸。帶著一雙勞動者的手,他總算坐回到了心愛的書桌邊上。

    此后二十多年,唐家的住房一直緊張。正巧,中國文學(xué)研究所研究員劉大杰先生為研究九葉派專門來溫州拜訪唐湜,劉看到唐家如此狹小簡陋的住房,十分震驚、感慨,回京后,出于一名知識分子的良知,劉鄭重向中國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反映后,引起了重視。中國作協(xié)專函溫州市政府,唐湜的房子問題終于得到解決,詩人如愿以償,得到了一套照顧特殊人才的“拔尖房”。一顆詩心總算得到了一點現(xiàn)實的安慰。

    十五年前我到花柳塘采訪,已經(jīng)發(fā)覺唐湜有那么一點口齒不清。當(dāng)時以為是唐湜年紀(jì)大又患病的緣故。其實,這不是主要的原因。唐湜年輕的時候,口才就很一般,他根本就不是一個能說會道的詩人。程紹國做中學(xué)教師的時候,曾邀請他給學(xué)生講課,發(fā)覺“唐湜上課,牙痛一般,聲音含糊,重復(fù)又重復(fù),一個多小時下來,你聽不出他在講什么,連主題是什么都講不清楚”。詩人不善言辭的特征我在采訪瞿光輝的時候也得到了印證。瞿告訴我,他主持的文學(xué)社也曾邀請他去講文學(xué),唐湜講課,根本不看下面聽講的人,他只顧自己講,講得很長,啰里啰嗦,一點內(nèi)容都沒有。唐湜“右派”問題平反,落實政策后曾派去溫師院教了幾天書,就因為口才不行,才去了溫州市文化局文藝研究所。這樣的口才也影響到他的外語發(fā)音。不過,唐湜的文學(xué)理解力非常好。他對莎翁劇本完全有自己的理解。他對此花過不少的工夫,也曾翻譯過莎劇。這些,都對他晚年的長詩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很深的影響。

    相比于唐湜簡直辭窮的口才,一到紙上,他落筆成文,倚馬千言,滔滔不絕。即使上千行的長詩,在他也根本不在話下。晚年,詩人心無旁騖,精心結(jié)撰他的十四行詩,傾注大部分的精力推行這個歐洲詩體的中國化。也許,《幻美之旅》是他最有個性的作品。這部作品,按唐湜自己的說法,是“五十多首十四行連綴成長詩”。這是詩體上的一種探索,嚴(yán)格意義上說,這是一個組詩。但這個作品的意義乃是記錄了詩人自己的悲劇生涯,“一連串不幸的苦難”而達(dá)到的“人的精神生涯的一次真摯的解剖”。這是一部詩人自己有著高評的悲劇詩,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那就是“《幻美之旅》從自己的部分經(jīng)歷出發(fā)抒寫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歷史性悲劇,一個沉淪的悲劇”。單這一點,我以為,它理應(yīng)被后世操觚者記起。

    但,我們也應(yīng)該知道,晚年的唐湜,其努力的方向是帶有戲劇化傾向的長篇敘事詩創(chuàng)作。唐湜的詩人生涯,幾乎從長詩《英雄的草原》開始,年僅八十,仍在創(chuàng)作一部反映溫州地方的民族史詩《東甌王之歌》,也算野心勃勃,有始也有終。唐湜一生寫了十四部長詩,這在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詩人中是絕無僅有的。這些長詩,有的運用亞歷山大英雄雙行體的形式,如《劃手周鹿之歌》《魔童》,也有以十四行詩變格寫就的,如《海陵王》等。唐湜寫長詩的根源,是他的才華中確乎具有戲劇的天分之外,也跟他常年閱讀莎士比亞戲劇原文有關(guān)。與莎翁一樣,唐湜長詩的取材方向,一個是民間的傳說,《淚瀑》和《魔童》就是兩個深受民間文學(xué)影響的作品,其中《魔童》還融合了“哪吒鬧海”的敘事元素。兩部長詩均取材于溫州一地的傳說,也都與大海有關(guān)。我印象深刻的是《淚瀑》中的這么一節(jié),懷孕的妻子因為自己的漁郎被兇狠的海公主吞沒,她先是責(zé)問大海:“我們窮苦人就憑著這點愛,/這點兒溫柔,才活了下來,/你怎么把我們活活地分開?”接著,“她拿沸騰的熱淚去煮海”,并狠狠地詛罵大海:“你,殘忍的大海的公主,/可多么陰險,又多么狠毒,/你的臉兒像剛開的百合花,/可底下卻躲著條毒蛇張著牙!”這兩段,詩人簡直就是順手找來了一個托兒,借此對自己一生悲苦的命運來了一次高分貝的呼告與責(zé)問。一旦入詩,唐湜立刻鐵嘴銅牙,哪里還有什么牙痛般口齒不清的含混。

    另一個取材于中國歷史文獻(xiàn)。唐湜很善于截取歷史的片段來結(jié)構(gòu)長詩。《海陵王》截取的是南宋名將虞允文采石磯大敗完顏亮的歷史事實。他寫得大開大闔,高潮迭起,而又搖曳生姿。《邊城》寫陸游入蜀報效疆場的詠嘆。《明月與蠻奴》寫的是晉朝石季倫出巡到兩廣的合浦,在珠崖眺望珠海采貝試圖攫取財富,卻無意中成就了明月與蠻奴的一段愛情。這是一首愛與死的頌歌,雖是一個悲劇,卻連死亡都寫得無與倫比的浪漫,是歷史與傳說的糅合,很有唐湜終身服膺的浪漫主義文學(xué)的豐沛氣息。

    唐湜自己將這些長詩稱為南方風(fēng)土故事詩和歷史敘事詩。他看重敘事詩中的戲劇性因素,當(dāng)他滿足于故事性高潮的時候,恰恰忘記了詩歌(包括長詩)不可或缺的現(xiàn)代性問題。雖然,唐湜早年翻譯過艾略特充滿哲學(xué)思考的《燃燒了的諾頓》,但在他自己的長詩中,哲學(xué)性的思考是見不到的。這種致命的缺失,也使得他殫精竭慮的長詩寫作,如果納入到二十世紀(jì)下半葉的整個漢語詩歌寫作中,能否站得住腳,也還是一個疑問。

    唐湜表面溫和,但自視甚高。他懂外語,西方詩歌接觸甚早,看的書也多,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的長詩創(chuàng)作以及隨后的陸續(xù)出版,也使他信心滿滿,加上詩人固有的脾性,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才是最好的,對同時代浮現(xiàn)在臺面上的很多著名詩人他其實并沒有把他們放在眼里。這我們從他的評論中隱約地可以覺出。不過,唐湜也重詩人之間的情義。對于同一陣營的九葉詩人,他有情有義,不僅一一為之作論,還寫下了思念他們的長詩《遐思:詩與美——獻(xiàn)給遠(yuǎn)方的友人》。我注意了一下其中對穆旦的回憶,那是一九七五年,穆旦也還健在。

    呵,詩人穆旦,我向往

    你野人山上的饑餓的禮贊,

    你那惠特曼樣的雄渾的奔放,

    怎么竟黯然泯滅于一閃?

    “黯然泯滅于一閃”,是指穆旦上世紀(jì)五十年代后擱下詩歌一事嗎?唐湜對穆旦的感情有點復(fù)雜。這一句,很像是唐湜修訂后的句子。長詩創(chuàng)作于一九七五年,而再次修訂的時間是一九八四年秋天,其時,穆旦已經(jīng)離世,這一行看上去確乎有點兒像悼詩。再說穆旦在他創(chuàng)造力最旺盛的上世紀(jì)四十年代,詩歌的盛名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同儕,非唐湜可比。穆旦離世之后,詩歌聲譽也還日隆一日,但即使如此,唐湜仍有“穆的詩意象化多些,形象少些”的苛評。在九葉派詩人中,唐湜認(rèn)定陳敬容寫得最好。不僅如此,他認(rèn)為“陳敬容是當(dāng)代中國寫得最抒情的詩人”,理由是“她(陳敬容)的作品詩味濃郁”。陳的詩歌比如《邏輯病者的春天》《力的前奏》的確好,但格局仍無法與穆旦的作品相比。唐湜是否出于對女性詩人的好感還是對穆旦存心有一較高下的暗暗的抱負(fù),這就很難說了。

    中國詩歌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之后,普遍踐行的是去抒情的原則,在此創(chuàng)作的大背景下,增加一點敘事性元素,給詩歌減速成為每一個有抱負(fù)的詩人的修辭練習(xí)。浪漫主義的長詩創(chuàng)作從此退出舞臺,直至完全銷聲匿跡。就這個意義上來說,唐湜才可以說是中國最后的一個浪漫主義詩人。他的長詩以其音調(diào)的高亢以及戲劇性實驗,足以給一個已逝的時代壓上一個雄渾的韻腳并成為這個時代的絕響。從唐湜本人來考察,通過長詩的寫作,滿足了他自己的戲劇才能,也部分地實現(xiàn)了詩人的抱負(fù),其創(chuàng)造力得到了極大的延展。在詩歌的天空中,唐湜正是藉這些無可復(fù)制的長詩創(chuàng)作完成了他“嚴(yán)肅的星辰”的自我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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