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詩意與兇險
曾幾何時,一句網(wǎng)絡(luò)熱語“這個世界不只有眼前的茍且,還有詩與遠方”一夜間紅遍大江南北,人們爭相轉(zhuǎn)發(fā),口口相傳,以至到后來全然變了味,淪為讓人生厭的陳詞濫調(diào)。盡管成為狗血般的標簽,但它像一面鏡子,折射出了深陷現(xiàn)實焦慮中的人們強烈的渴望,他們渴望改變,渴望擺脫歷史與現(xiàn)實的重重負荷,尋覓到超越世俗生活的芬芳的詩意,而閃現(xiàn)在地平線上的遠方則蒙上了玫瑰色的光暈。
然而,遠方不僅有詩意,更有匪夷所思的兇險與不測。英國當紅作家伊恩·麥克尤恩的早期作品《只愛陌生人》(標題直譯應(yīng)為“陌生人的慰藉”)提供了一個鮮明的例證。全書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fù)雜,它講了一對英國情侶科林與瑪麗到一個名聞遐邇的旅游城市(作者雖沒有明示是哪個地方,但從書中展示的種種細節(jié)可以確定是威尼斯)度假,他們倆情意繾綣,徜徉在這座迷宮般的城市,根本沒有留心到有異樣的目光在長久地尾隨跟蹤。羅伯特、卡羅琳這對夫婦沉溺于變態(tài)性虐的狂熱中,而瀟灑漂亮、陰柔氣十足的科林成了他們欲望追逐的對象。從見到科林的第一眼起,羅伯特便一直跟蹤著他,偷拍下無數(shù)張照片。如果只是止于窺視,這部小說便不會具有那么強大的震撼力。羅伯特可謂色膽包天,他自報家門,不無魯莽地與科林、瑪麗相識,隨后設(shè)下兇險的圈套,讓對方心甘情愿地自投羅網(wǎng)。最后,這對夫婦當著瑪麗的面,虐殺了科林:他們黑暗的欲望大功告成之際,也踏上了毀滅的不歸路。
不少讀者會對作品結(jié)尾血淋淋的場面感到困惑,羅伯特、卡羅琳再怎么變態(tài),為何要孤注一擲地痛下殺手呢?不在他們心目中的偶像科林腕上劃出那致命的一刀,就不能欣賞美了?在日常生活經(jīng)驗中,欣賞美是一項值得贊許的高尚之舉。然而,如果出于貪婪的占有欲,像羅伯特、卡羅琳夫婦將他們心目中的美的對象從觀賞一步步推向占有,乃至摧殘,超越了倫理中不許殺戮的底線,就不能不說是墜入了魔障。然而,細讀全書,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駭人的悲劇之所以發(fā)生,科林、瑪麗作為受害者也有難以推卸的責任。科林、瑪麗相識多年,他們之間已不復(fù)有狂熱的激情,但鬼使神差的是,當他們被哄騙到羅伯特的住所,受了那對陌生夫婦不正常的關(guān)系和癖好的熏染與刺激,過后他們單獨相處時,一下子又找到了彼此的魅力。即便隱隱意識到那對陌生夫婦家中的怪異與潛在的兇險,他們倆還是主動找上門去,這次可謂是束手就擒。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科林、瑪麗在這一虐殺案中扮演了隱性共謀的角色,他們也在陌生人身上尋覓飄忽虛渺的慰藉,盡管是受害者,卻與羅伯特、卡羅琳形成了奇特的對位關(guān)系。
在近代歐洲文學(xué)中,觸及遠方與詩意的主題的作品不勝枚舉。英國作家福斯特《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中的女主人公露茜本是個循規(guī)蹈矩的英國少女,屈從于維多利亞式嚴苛的性道德,她的佛羅倫薩之行出其不意地打開了一片新的天地,和邂逅的喬治產(chǎn)生了戀情。回到英國后,她一度猶豫,與平庸乏味而又門當戶對的年輕紳士塞西爾訂婚。但她與喬治重逢后,遠方的詩情使她痛下決心與塞西爾決裂,與喬治重回意大利,在那片詩意的土地上收獲了愛情。
這可謂是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但德國作家托馬斯·曼《死于威尼斯》則和《只愛陌生人》殊途同歸,展示出遠方另一番景象。德高望重的作家阿申巴赫到水城威尼斯度假,不經(jīng)意間迷戀上了波蘭美少年塔齊奧,于是流連忘返,一住就是數(shù)月。對塔齊奧的迷戀不僅打亂了他嚴謹自持的生活方式,而且暗暗地摧毀了其人格,他沉溺于情欲之中而不能自拔,以至當瘟疫蔓延時仍樂不思蜀,只想天天看見心愛的人,陶醉在他的美之中。最終他自己染上了霍亂,不治身亡。對此,我們只能借用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菲利婭在得知心上人哈姆萊特王子發(fā)瘋時的一句感嘆:“一顆多么高貴的心就這樣殞落了!”
阿申巴赫和麥克尤恩筆下的科林一樣,仿佛受到了古希臘神話中塞壬的歌聲的蠱惑,身不由己地墜入貌似詩意盎然、實則兇險的遠方的陌生國度,成了自身欲望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