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中國散文的病相
如果把中國當下的散文比作草木,以我之見,可以用以下八個字來概括:灌木繁茂,喬木稀缺。
作為職業(yè)編輯,在持久的散文閱讀中,就我的感受而言,不是越讀越欣悅,而是越讀越失望。期待與一篇可意的散文相遇,并不比在現(xiàn)實世界里與一位精神高貴的君子相遇更為容易。
散文隊伍是龐大的,有集團軍,也有游兵散將;散文的產出是巨量的,數以千萬計,長者若長江黃河,短者若七寸蛇或短尾貓,然而,洶洶涌涌的數量,并不能遮蔽散文精神高度的差強人意。讀很多散文,除了基礎性的缺陷宛若累累的傷痕令人不堪卒讀外,還有內容的空泛、觀念的陳舊以及敘述方式的千篇一律等,讓人對當下的散文現(xiàn)狀,無不為之失望。具體而論,散文的三種病相,應引起足夠的警惕:
其一,散文的技術化傾向越來越嚴重,重羽毛而輕血肉,重技巧而輕思考。很多受到追捧的散文,不過是織造的毛衣,越來越講究構圖的精巧和針腳的縝密,可謂在花色上下足了功夫,但撥開表層,脫去偽裝,卻發(fā)現(xiàn)內里貧乏蒼白,無血無骨,無痛無癢,與世情隔膜,與生命疏離,與人心無涉。也就是說,生活的風云、精神的氣色、生命的本相等,皆在散文中有所缺席。如此,量大無比的中國散文,貌似繁榮,翠綠遍野,卻難以擺脫閑花野草的低矮狀態(tài),難有枝葉蓬勃而又身形挺拔的且直且硬的良木供人仰望。
其二,散文的語言越來越糾纏,越來越云霧繚繞。很多散文家筆下的散文句式,乍一看錦繡一團,但一深究,卻發(fā)現(xiàn)是一叢叢絲絲牽牽的亂麻,勾連交錯,且處處潛伏有殘肢般的病句,若想將其厘清捋順,頗費周折,甚至能折磨得編者頭痛欲裂。問題的嚴重性在于,那些執(zhí)著于此道的散文寫作者,并不認為自己的這等文本,是字、詞、句等基本功缺失的表現(xiàn),反倒以“創(chuàng)新者”的面目而沾沾自喜,樂此不疲。
其三,散文的野蠻性特征愈發(fā)地突出。許許多多的散文,既無溫文爾雅的遣詞造句,亦無高貴尊貴的精神骨血,觀之讀之,頗有幾分潑婦的典型特征:粗野,蠻橫,不修邊幅,邋里邋遢。其最為重要的標志,就是語言的粗鄙化。民間的粗俗之言,坊間的罵人之語,都無挑無選地進入文中,從而把散文從“大家閨秀”,異化成了“下里巴人”。中國也好,西方也罷,散文自古而今,對裝束和舉止是否得體歷來都很講究,對面貌是否端莊向來都很在意。也就說,散文最初是由士大夫創(chuàng)造的,也就不可避免地帶有士大夫的格調,它是高端的,是優(yōu)雅的,是文雅的,而不是低俗的,不是污濁的,更不是痰盂和便池。換句話說,小說可以嘈雜如市井,混亂若市場,但散文不能。散文的特質,決定了它是高山上的流水,是天宇里的云絮,是生命的歡笑與痛哭,是精神的飛揚或墜落。
簡而言之,散文和其他文學樣式類似,僅有形式上的花樣百出,卻無內蘊上的豐滿豐盈,終究是缺乏生命力的。
要激活散文寫作,我以為唯有沿著三條路徑循序漸進,才能種豆得瓜,栽樹成林:一是在精神氣血上向“五四”時期的啟蒙主義和人本主義看齊;二是在語言的打磨和修煉上,師承古代先賢經典篇章的雅致和凝煉;三是在文體的選擇上,效法西方文學大師的灑脫任性和不拘一格。
散文之“文”,畢竟只是器物。文以載道,“道”才是“文”存在的目的。言之有物,洋洋萬言不覺冗長;言之無物,寥寥百字已顯多余。
(作者系《美文》雜志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