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家歌德:在詩與真之外
1823年6月10日,三十一歲的愛克曼初次拜謁歌德,他在當天的日記里寫道:“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天。”
愛克曼用“高尚而堅定,寧靜而偉大”來形容七十四歲歌德的面容,這位擁有老國王般威儀的人物一旦開口說話,又那么和藹和雍容,愛克曼頓時幸福得“仿佛滿身涂了安神油膏”一般。
那時的歐洲,甚至包括大西洋彼岸的美國,有大把懷抱熱望的文藝青年和貴族富胄渴望去魏瑪一睹巨人風采。“好奇和景仰從四面八方涌來。而真正親密的只是天天伴他左右的幾個對他懷著愛戴的恭順的朋友。”托馬斯·曼在1932年的一篇文章里提及老年歌德的孤獨和冷漠,他對新一代人明顯有種不信任和不耐煩。朝圣者們慕名而來,大都敗興而歸。出身清貧而學識杰出的愛克曼是少數(shù)“幸運兒”之一,他很快成為歌德的得力助手和知己好友,常常和精神導(dǎo)師促膝談心,說古論今。他還成了歌德家餐桌上的常客,在愛克曼輯錄的《歌德談話錄》里,我們不時能看到這樣的語句:
“今天晚飯后歌德和我一起翻閱拉斐爾的畫冊。” (1824年2月4日)
“在歌德家吃晚飯。可以設(shè)想到,頭一個話題是新劇院建筑計劃的改變。”(1825年5月1日)
“在歌德家吃晚飯。歌德說:在沒有見到你的這幾天里,我讀了很多東西,特別是一部中國傳奇(注:歌德此處提到的中國傳記,可能指《好逑傳》),現(xiàn)在還在讀它。”(1827年1月31日)
“我們回來了,吃晚飯還太早,歌德趁這時讓我看看呂邦斯的一幅風景畫……吃晚飯時大家都很熱鬧。歌德的公子剛讀過他父親的《海倫》,談起來很有些顯出天生智力的看法。晚飯后歌德帶我到園子里繼續(xù)談話。”(1827年4月11日)
“歌德家舉行盛大宴會,招待安培爾和他的朋友斯塔普弗。談?wù)摵芑钴S,歡暢,談到多方面的問題。”(1827年5月4日)
“今天我單獨和歌德在書房里吃飯,我們談了各種文學問題。”(朱光潛譯)
許許多多頓便飯,許許多多次家宴,可見歌德家飯桌的熱鬧。那么,歌德家的飯菜如何?女主人是否在場?愛克曼竟一筆未提。誠然,《歌德談話錄》是圍繞著歌德文藝美學展開的對談記錄,愛克曼決意在這本書里讓“微不足道的東西徹底消失,而留下比較重要的內(nèi)涵”,但這位愛克曼博士未免有些迂闊了,偶爾旁枝逸出,寫幾筆德國第一男神的家宴排場和飲食癖好,既無損于《談話錄》主旨和歌德的偉大形象,也能一饗我們后世好奇的讀者嘛。
愛克曼在1825年1月18日寫下的幾行字,倒是讓我眼前一亮:“歌德的興致很好,叫人拿一瓶酒來,斟給雷姆和我喝,他自己卻只喝馬里安溫泉的礦泉水”(注:雷姆,Riemer,
又譯里默爾,語言學家和詩人,也是歌德之子奧古斯特的家庭教師,曾在歌德家居住九年)。但若憑這片言只語,就斷定歌德的晚年飲食節(jié)制,那就大錯特錯了。好在歌德身邊不止一個愛克曼,還有里默爾、弗爾斯特等親信留下的種種筆記,還要感謝托馬斯·曼這位歌德文化精神的傳承者,曼在系列紀念散文里有不少對歌德生活細節(jié)的引述和考證。當然更多的證據(jù)源自歌德本人的書信、日記和作品,它們處處留下了色香味,光是有名字的菜肴就有一百道左右。從這些文獻資料看來,這位大半生都追求正確和平衡的法蘭克福市民階層的杰出兒子,的的確確是一個酒量不俗、胃口很好的吃客。可見,一個對世間萬物都興致盎然的人,一個看到路邊的一顆小石頭都要停下馬車,驚喜地連聲叫道“好啊,太好了!你怎么到這兒的?”——如此博學博趣的人物,怎么會不懂得享受美食和美酒呢。
歌德是有美食家基因的。他的祖父由裁縫轉(zhuǎn)行做餐館,在法蘭克福擁有一家聲名赫赫的 “牧場酒館”(Zum Weidenhof),父親是帝國議員(雖然這個官銜是買來的),又娶了地方顯貴的女兒——歌德的外祖父是法蘭克福地方會議議長。出生富庶之家,從小錦衣玉食,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在《詩與真》這本歌德晚年撰寫的自傳中,我們可以讀到歌德孩提時代的種種細節(jié)。小歌德最盼望去外祖父家參加節(jié)日盛宴,那些甜點心、餅干、夾心面包和甜酒對他有極大的魔力。
成年后的歌德在某種意義上可算是一枚標準的吃貨和酒徒。“他是一個吃得多而又愛吃的食客,很為他的胃口操心。偏愛糕點和甜食,而且對我們的概念而言,他幾乎是一個貪杯的人,因為他每天中午要喝整整一瓶酒。此外,早點和餐后還喝幾杯甜酒”(引自托馬斯·曼散文《關(guān)于歌德的幻想》)
“生涯無酒則無趣”——歌德奉行了歐里庇得斯的這句名言。歌德最愛的酒是產(chǎn)自萊茵河谷的雷司令和維爾茨堡的法蘭克干白葡萄酒。憑借超高的人氣和廣闊的人脈,法國和意大利的葡萄酒也源源不斷流向歌德家的酒窖和餐桌。歌德是何時愛上喝酒的?也許是領(lǐng)受父命到萊比錫學習法律那個時期吧。大多數(shù)沒有讀過歌德任何著作,這輩子也不打算讀他的游客,到了萊比錫,總不會錯過去聲名赫赫的奧艾爾巴赫地下酒室“打卡”,這里是浮士德與梅菲斯特簽訂盟約后,結(jié)伴游歷享受塵世之樂的第一站。剛走出書齋的浮士德博士還有些放不下中年知識分子的架子,見到酒館里一群青年大學生大呼小叫,酗酒作樂,心下十分不自在,催著梅菲斯特早點離開。歌德在這部詩劇里借大學生之口表達對法國葡萄酒的喜愛:
“好酒常是國外產(chǎn)品,
我們不能避免進口。
道地的德意志人雖恨法蘭西人,
卻愛喝他們的葡萄酒。”
(引自《浮士德》第一部第五場《萊比錫奧艾爾巴赫地下酒室》,錢春綺譯)
初到萊比錫的歌德對飲酒這件事也還有幾分大男孩的局促。但自從和一個名叫凱特馨的萊比錫酒商的女兒戀愛之后,這位年輕的法學生大開酒戒,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一日喝掉三瓶葡萄酒也不稀奇。除了葡萄酒,他還經(jīng)常喝一種當?shù)氐拿飞ち倚云【疲?jīng)常喝得他頭昏腦脹。吃的方面也是好奇心十足的。十六歲的歌德曾興奮地給友人寫信,細數(shù)他在此地品嘗的山珍野味:雉雞、山鶉、田鷸、云雀……在《詩與真》里,歌德坦言年輕時在萊比錫的歲月“飲食不加節(jié)制,敗壞了腸胃消化力”。年輕小伙子揮霍青春的結(jié)果是大病了一場,不得不回鄉(xiāng)養(yǎng)病。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可說是峰回路轉(zhuǎn),吉星高照了。病愈后的歌德在斯特拉斯堡完成了學業(yè),拿到了法學博士,二十五歲發(fā)表了《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時在歐洲聲名大噪。年輕的魏瑪大公卡爾·奧古斯特像他的母親安娜·阿瑪利亞公爵夫人一樣熱衷文藝,對歌德博士青眼有加,把他請去輔佐政務(wù)。很快,歌德就像一個太陽一樣,讓整個魏瑪都城閃閃發(fā)光了。公爵對歌德的慷慨和寵信是舉世有名的,二十七歲的歌德一上任,就是樞密顧問(相當于國務(wù)部長)的高職,年俸1200塔勒,位居魏瑪大臣年收入第二位,奧古斯特大公還贈送歌德一幢花園別墅。可以想象,歌德的家宴自有一種“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開闊和貴氣。主雅客來勤,小國寡民的魏瑪從此有了無盡的談資。
1786年那起“出逃事件”讓魏瑪全城驚愕,又給人們留下了無窮想象的空間。也許是經(jīng)年累月的繁重公務(wù)讓部長大人身心疲憊,也許是為少年維特的盛名招致的訪客煩不勝煩,終于有一天,三十七歲的歌德乘坐一輛郵政馬車,在深夜?jié)忪F的掩護下,匆匆逃離魏瑪。逃去哪里呢?北方是寒冷的,單調(diào)的,連飯菜都是乏味的,他的目的地是南方的意大利。
你可知道那檸檬花開的南國?
暗綠的葉間橙子燃著金黃的火,
恬靜的桃金娘啊,高揚的月桂,
來自藍天上的和風輕輕地吹,
你可都知道嗎?
向彼方!向彼方——
我愿與你,我的情人啊,一同前往。
(引自歌德詩歌《迷娘曲》,飛白譯)
意大利的葡萄酒、水果和蔬菜的豐富讓歌德驚喜不已。他饒有興致地觀察意大利北部維羅納的集市:“蔬菜和水果一眼望不到頭,大蒜和洋蔥讓人心生歡喜。這里的人整天叫叫嚷嚷,調(diào)笑打鬧,總是唱個不停,笑個不停。溫和濕潤的空氣,價廉物美的食物讓生存變得輕松,在這片自由的天空下,一切皆有可能。”在那不勒斯,歌德體驗當?shù)孛朗彻?jié),一籃籃裝得滿滿的海蟹、牡蠣、貝類,襯著綠葉的各種魚類,還有葡萄干、甜瓜、無花果,“一切都是那么賞心悅目”。他發(fā)現(xiàn)當?shù)厝讼矚g把各種吃食串成長串,掛在沿街屋廊下,有綁著紅帶子的香腸串,還有屁股上都插著一小面紅旗的烤雞,他尤其喜歡吃意大利通心粉:“這是一種非常柔韌的,用優(yōu)質(zhì)面粉精心加工,并壓制成各種形狀的面條。”歌德在西西里島的美食體驗最為強烈,他簡直要被那里新鮮美味的海鮮給寵壞了。有個叫Roberto Zapperi的意大利人,是個文學教授,熱衷搜羅歌德在意大利各地客棧酒館留下的賬單,帶著世人跟蹤歌德博士的美食蹤跡。
在意大利,歌德畫畫、寫作、研究自然科學,投入地戀愛,充分地享受生活。他在羅馬寫信給友人:“我在這里的生活如此明晰又如此安靜,我已經(jīng)有好久沒有這樣的體驗了。”他在意大利一住就是兩年,樂不思蜀。受召回魏瑪前的三個星期,他竟像一個孩子一樣,每天躲在羅馬的寓所里哭。他向維系了十年之久的精神愛人斯坦因夫人宣稱,經(jīng)歷了意大利的一切,他已蛻變成“完整和統(tǒng)一”的人,亦即在精神和肉體方面都得到高度滿足的人。多年后,他和愛克曼提起這段歲月,“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歲月。”回到魏瑪?shù)母璧掳岩獯罄朗迟x予的靈感也帶了回來,圖林根地區(qū)的保守餐桌增添了異國風味。除了意大利通心粉,他甚至還讓人從意大利給他寄大米。
直到今天,德國人出國度假的首選仍然是意大利;德國人最喜歡的外國人,排名第一的也是意大利人。人們青睞和向往的,恰恰是自身或本民族所匱乏的,無論是風景、食物,還是性格。而歌德的身體里,又實實在在地奔涌著一部分意大利人的血液,歌德的外祖母來自日耳曼與羅馬帝國界墻附近的林德海默家族,他與意大利的親近是天性的驅(qū)使。也許,恰恰是這一部分基因讓歌德在代表德意志性的同時又超越了德意志性。
歌德那個年代,仍然是“君子遠庖廚”的時代,更何況歌德有足夠多的人為他服務(wù),用不著親自下廚。但歌德倒是有個種菜的愛好。歌德在魏瑪?shù)淖∷袀€很大的花園,那是他研究植物的天然實驗室。歌德曾抱怨:“半個多世紀以來,無論是國內(nèi),還是國外,人們只知道我是詩人,也頂多把我當詩人來對待。而對我這么多年來孜孜不倦地觀察和研究自然界,對植物學傾注的熱情和心血,大多數(shù)人卻并不知情,也不怎么當回事。”在研究植物的原始形態(tài)和變形發(fā)展(歌德著有《植物變形記》)之余,歌德親手種植他最愛的蔬菜——蘆筍和洋薊,還有各種草藥和香料。據(jù)說歌德出門看望女友,會帶上一把自己種的蘆筍。想想吧,當歌德為心儀的女子奉上一束新鮮蘆筍,而不是玫瑰,芳心該如何蕩漾!
托馬斯·曼曾提到歌德喜愛一種小胡蘿卜:“他對飲食的重視,他在看到自己在這一方面被疏忽時所感到的敗興和傷害屬于這一有趣的市民性畫面,比如,策爾特定期供應(yīng)特爾圖產(chǎn)的他特別喜愛的小胡蘿卜。”1795年,四十六歲的歌德曾離開妻兒,暫住到耶拿,只為了離他的朋友席勒近一些,方便兩人談話和合作。這段時間,歌德的妻子克里斯蒂娜也沒閑著,除了照顧家務(wù)和孩子,她還要搜羅好吃的給歌德寄去,因為歌德家信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就是請她寄些葡萄酒,還有他心心念念的香腸、鵝肝醬、巧克力球。
還有樁軼事十分有趣,它來源于里默爾的《記錄》,經(jīng)過托馬斯·曼引述,更顯腔調(diào)。有一回,一位冰島的旅行家在歌德家進午餐,席間有一道紅燒羊肉配生黃瓜。這位旅行家據(jù)說是個“習慣不是太好,放蕩不羈”的人,幾輪大快朵頤之后,仍然舍不得盆底混有黃瓜汁的肉湯,端起盤子舉到嘴邊剛想舔,也許出于緊張和羞怯,這位客人向歌德望了一眼,仿佛在征求主人的許可。托馬斯·曼緊接著寫道:
“這位偉大的有良好教養(yǎng)的主人完全理解他客人的欲望,他極其和藹和真誠地懇求他切莫拘謹,他一面看著他津津有味喝湯,一面插話以便不至出現(xiàn)靜場,不然,享用美味者可能會產(chǎn)生壓力……歌德懷著熱忱的信念分析紅燒肉汁和黃瓜汁這樣的混合汁液何以如此可口,通過這一番強調(diào)性的解釋使這位貪食者可完全自由地滿足他的欲望。”
若不是紅燒羊肉配生黃瓜十分美味,來自苦寒之地的旅行家又何至于在初次登門時就如此失態(tài)?若不是歌德深諳吃客的心理,又如何能如此體諒和顧全客人的面子?歌德實在是既有聰明人的狡黠,又有長者的體貼親善。
晚年的歌德日益威嚴和寡言,性格變得有些古怪,不喜生客,但對自己欣賞和信任的,或是遠道而來,能給他帶來新鮮知識和見聞的賓客,仍然是歡喜并慷慨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添酒回燈重開宴”,歌德給客人提供的都是最好的酒,而在他面前總有一瓶酒,是只供他本人自飲自酌的。1831年,歌德已八十二歲高齡,這一年除夕的午餐,歌德依然食欲充沛:西米肉湯、鵝肝配醬汁、小蘿卜煎排骨、鹿脊肉配煮蘋果;到了晚上,自然又少不了野味和紅酒了。歌德喜歡的野味,還包括淡水蟹。完全可以想象,這樣一個人物若是誕生在20世紀,不知要如何暢游美食世界呢!不過,也恰恰是18世紀和19世紀的氛圍才成全了歌德的天才與德性。歌德屬于康德所說的那種天才,即具備把理性和自由的想象力,把高尚的知識和藝術(shù)追求與市民的價值觀“以一種幸運的比例”折中的天生稟賦,這種天賦使得他的一生崇高而豐富,又平凡而安泰。
對于歌德這樣一個遠超出常人尺度的偉大人物,周圍的人以及后世的人(也包括我在內(nèi))津津樂道于他的風流韻事,揣摩他的生活細節(jié),或者琢磨他的飲食之樂,這也許是為了心理上稍稍縮短一點與天才之間的巨大鴻溝,讓這位德語世界的文化宙斯顯示出市民性的親切的一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