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死亡的男人》:美與死亡的較量
馬丁·瓦爾澤(Martin Walser,1927-),德國小說家。年輕時擔(dān)任廣播電臺的自由撰稿人,25歲受邀加入了德國文學(xué)社團(tuán)“四七社”,并在同另一位作家阿爾諾·施密特的談話中引發(fā)了新聞傳播與文學(xué)理解的矛盾。這導(dǎo)致他“最晚在60年代中期就得到了喜劇丑角的稱號,直到今天還未能擺脫——他絕對沒能進(jìn)入四七社的核心”。作為一名經(jīng)常在公共媒體上發(fā)表政治言論的作家,在2007年的德國雜志評選中,瓦爾澤在“德國最重要的500名知識分子”中位列第二名,領(lǐng)先于諾獎得主君特·格拉斯。
老年就是一場敗仗,不是別的。
他丟失了生命,卻未找到死亡。
老年是一片荒漠,里面有一塊綠洲,名叫死亡。
他不想控制自己。他想放任自己。腦袋里有一種莫名的壓力,一半來自身體,一半來自思想。窗戶等待雨點。他等待死亡。
——《尋找死亡的男人》
中國人說,人七十則從心所欲不逾矩。但凡事總有例外。早在2008年,德國作家馬丁·瓦爾澤就把七十三歲的歌德苦戀少女烏爾莉克而不得的故事寫成小說《戀愛中的男人》;如今在他的新作《尋找死亡的男人》中,已年逾七旬的主人公特奧·沙特因命運(yùn)的變故也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精神困境。
尋找死亡,尋找意義
沙特可謂是人生贏家。作為專利公司的老板,他在生意場上如魚得水;事業(yè)之余,寫幾本諸如《痛苦減半:快樂人生指南》的大眾讀物,居然也銷量不菲。但就在事業(yè)走向頂峰之時,他萬萬沒有想到,與他相交十九載的好友卡洛斯·克羅爾將公司的機(jī)密出賣給自己生意場上最大的敵手奧利弗·舒姆,最后公司破產(chǎn),自己一敗涂地。更讓他苦惱的是,他始終無從獲曉卡洛斯背叛他的原因。對他來說,這不僅僅是自己事業(yè)的失利,更是人生的失敗。在命運(yùn)的關(guān)鍵時刻,他自己的“指南”叢書沒能給他指點迷津,相反,他感到萬念俱灰,失去了生活的希望。自那以后,他終日坐在老婆伊莉斯的探戈用品店里打發(fā)時間。輕生的念頭驅(qū)使他用弗蘭茨·封·M(席勒悲劇《強(qiáng)盜》中的人物)的網(wǎng)名注冊了某自殺論壇的賬號。他本來只想找個一了百了的方法,卻在那里遇到了形形色色的自殺“同仁”。更讓他驚訝的是,這些“同仁”雖已“視死如歸”,卻仍然在論壇里討論各自自殺的理由是否充分、什么樣的自殺方法才最為干凈利落。在這些“同仁”中,有一位網(wǎng)名“紫菀”的女性更是聲稱自己自殺的念頭“不可逆轉(zhuǎn)”。正是這位“紫菀”第一個回復(fù)了沙特的帖文。她說沙特“一點挫折”就“天崩地裂”,其實完全不值得為了卡洛斯的背叛而輕生;相比沙特的命運(yùn),她一輩子“就像在一個糟糕的時間點上錯了車,而且沒有返程票”。的確,與“紫菀”不同,沙特的自殺念頭是可逆轉(zhuǎn)的。就在老婆的探戈用品店里,他遇見了一名叫西娜·巴爾道夫的女顧客,她的美,又讓他重燃起生活的希望。西娜已年過半百,是個一輩子都在和不同男人跳探戈的女人。沙特找來西娜的地址,給她寫信,稱她是“一種美的強(qiáng)制”;毫無詩歌天賦的他,居然還在信里寫起詩來。為了西娜,沙特甚至和老婆伊莉斯分了居。
就在沙特釋放對于生活的渴望時,命運(yùn)又將他重新拋回谷底:一方面,他被確診患有大腸腫瘤,余下的生命不多;另一方面,西娜坦言自己曾是他的敵人舒姆圈子里的人,和卡洛斯也有過關(guān)系。沙特在生與死之間又陷入了兩難,他繼續(xù)與西娜通信談?wù)撋c“紫菀”發(fā)帖談?wù)撍馈6驮谶@過程中,兩人漸漸發(fā)現(xiàn),沙特與弗蘭茨·封·M、“紫菀”與西娜其實是同一人。此時,命運(yùn)似乎又出現(xiàn)轉(zhuǎn)機(jī)。西娜從阿爾及利亞回來之后,卡洛斯被自己的情婦毒死,沙特的大腸腫瘤縮小,可以進(jìn)行手術(shù)。這樣,沙特不但重燃起生命與愛的希望,而這希望也有了實現(xiàn)的可能。然而本書的結(jié)局卻是:沙特的老婆伊莉斯在絕望中自殺,西娜也完成了她“不可逆轉(zhuǎn)”的預(yù)言。而沙特這個“尋找死亡的男人”卻依然徘徊于人間。
如果只是情節(jié)一波三折,《尋找死亡的男人》一書就算不得新鮮之作。該小說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小說通篇沒有統(tǒng)一的敘述者,而只是書信和電子郵件的連綴。事實上,整部小說可以看成是主人公寄給某位“作家先生”的超長信件,里面穿插著他與“紫菀”、西娜和伊莉斯三人之間的私人通信,這樣,本來連貫的情節(jié)就被打散到一封封通信之中。有如在普魯斯特的《追尋逝去的時光》中一般(當(dāng)然沒有如此龐雜),小說中的重要事件、重要人物往往先由其中一人敘述,而后又通過另一人從另一角度加以補(bǔ)充,如此,不但同一事件得到多角度的呈現(xiàn),而且兩封在小說中相距甚遠(yuǎn)的書信也能由于情節(jié)的相關(guān)而聯(lián)系到一起。比如,沙特在小說第七章中就提到,他在打探卡洛斯背叛自己的原因時追蹤到一名有著地中海容貌的女子,該女子與他的敵人舒姆過從甚密,還在舒姆家的一次聚會上讓卡洛斯“一見傾心”。到了第十三章,西娜在信中無意中說起自己參加過舒姆的聚會,而她的父親恰恰是阿爾及利亞人。讀到這里,沙特和讀者都會恍然大悟:那位有著地中海容貌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西娜。通過同樣的方式,卡洛斯背叛沙特的經(jīng)過也在不同的信件中被反復(fù)敘述和渲染,而這些敘述之間的關(guān)系則必須由讀者自己來確定。比起單一的線性敘事,這樣的敘述方式讓卡洛斯背叛沙特的原因更顯得撲朔迷離。不過,這就要求讀者耐下心來反復(fù)閱讀,這樣才能找到故事的內(nèi)在肌理。但小說也不是純粹普魯斯特式的意識流,而是由幾個寫信人組成的多聲部合唱,或者說,小說的情節(jié)與結(jié)構(gòu)是在沙特與通信人之間的對話中形成的。而在這一系列對話中,又穿插了戲擬的詩作、對于德國史的評論、卡夫卡式的夢魘、談?wù)摾夏甑捏鹧院蛯τ诎柤袄麃啅V袤土地的動人描寫。這些都讓小說像萬花筒一樣異彩紛呈。
沒有什么事情是超越美的?
瓦爾澤在接受《法蘭克福匯報》記者采訪時說,在寫下《尋找死亡的男人》的第一句話時,他根本沒有想好故事的結(jié)局,寫作的過程其實是走一步看一步,直到故事自己結(jié)束。作者選擇書信體小說作為本書的體裁,想必也與他的這一寫作方式有關(guān)。那么,小說的第一句話——“沒有什么事情是超越美的”——與整部小說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瓦爾澤在采訪中透露,這句話本不是他自己所說,是他想與哲學(xué)家斯洛特戴克辯論的辯題,而把這句話作為《尋找死亡的男人》的開頭,恰恰是為了反對這一觀點。在小說中,這句話出自沙特與之通信的作家先生之口。小說開篇,其貌不揚(yáng)的沙特就對作家先生說,他的這句話只是為了掩蓋生活真相的陳詞濫調(diào)而已,因為世間不美的事情太多了,卡洛斯對他的背叛就是其中一件。
然而,沙特之所以可以從對人生的絕望和輕生的念頭中解脫出來,恰恰是因為他瞥見了西娜來自地中海的美。一個“尋找死亡的男人”在那一刻成了一個“戀愛中的男人”。在這場美與死亡的較量中,美取得了勝利。但事實并非如此簡單。就在沙特深陷絕望、想在自殺論壇尋找自殺方法的時候,他驚訝于那些自殺“同仁”們關(guān)于死的討論。與其說他們是在尋找“死”的理由和方法,毋寧說他們是在為“生”尋找一個可能的理由——自殺論壇其實是一群絕望的人探討如何繼續(xù)生存下去的論壇。同樣,沙特在想要輕生之時能重燃生活的希望,并不僅僅是因為西娜的美;更重要的是,他對“生”的欲求并未完全泯滅,所以他津津有味地閱讀自殺論壇中的各種發(fā)言,耐心地與“紫菀”對話。甚至可以說,沙特對于死亡的渴求越強(qiáng)烈,他求生的欲望就越有可能被喚醒。美只是他從“死”重新走向“生”的一次契機(jī)。所以對沙特來說,西娜,或者說“紫菀”最后選擇了她所謂“不可逆轉(zhuǎn)”的死亡,這本身雖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但恰恰是對美的超越。所以到了小說的結(jié)尾處,沙特勸作家先生把他那句話改為“一個主動終止生命的女人超越美”。從某種意義上說,在這場美與死亡的較量中,死亡是最終的贏家。但如果是這樣,生活又在哪里?生活可能是美與死亡之間的某一個點。小說的結(jié)尾,沙特在得知西娜自殺之后取消了原定的腫瘤切割手術(shù)。我們無法得知他是想重新走向死亡,還是只想推遲手術(shù)的時間。但在此刻,他一方面失去了象征美的西娜;另一方面,生與死的抉擇權(quán)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中:生活的無限可能性又重新展開,“尋找死亡”只是其中的一種。
死亡這一主題在瓦爾澤的這部小說中固然有著嚴(yán)肅的一面,但小說的語言不失幽默,甚至常常帶有諷刺的意味。這些細(xì)節(jié)通過譯者千里迢迢來與中國讀者見面時不免會丟失一二。但譯者發(fā)揮漢語資源的優(yōu)勢,將丟失的一二又彌補(bǔ)回來。特別是“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暖心”、“暴走”等流行語的運(yùn)用,使小說讀起來貼近生活,十分親切。總之,誰想為生活(再)找一個理由,不妨讀一讀瓦爾澤的這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