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中的“腓尼基人弗萊巴斯”
1922年艾略特的代表作《荒原》發(fā)表,迄今已將近一個世紀了。雖說現(xiàn)在寫詩的人并非越來越少,譬如幾乎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手機上撰寫各色各樣的微信體詩歌,但讀詩的人實在是日漸稀少了。不過,文學史上經(jīng)典的優(yōu)秀詩作總是不乏讀者的,艾略特的《荒原》便是如此,它在文學史上的劃時代意義是不容低估的。20世紀美國著名文學與社會文化批評家特里林說:“《荒原》是我們這個時代最負盛名最有影響力的英語詩歌,它的打磨最為巧妙精心,它的氣象最為磅礴,因為它的主題正是現(xiàn)代生活的本質(zhì),它把這種現(xiàn)代生活描繪為個人絕望的空間。”英國批評家皮特·瓊斯說:“毫無疑問,艾略特的杰作《荒原》可以有許多不同的讀法,既可以當作一首追求的詩,也可當作一部社會記錄,一次在微弱希望光照下對無望枯竭的生動召喚,一次對于心靈深處景象的探索,一種思想。”《荒原》可以有許多不同的讀法,每種讀法都會有所裨益,這應(yīng)該是沒有疑義的。
當然,《荒原》的晦澀難懂亦眾所周知。艾略特認為,詩歌是無法進行科學定義的。“從取得一個恰當定義來說,批評肯定永遠發(fā)現(xiàn)不了詩歌是什么。”“關(guān)于詩歌,能夠言之有物的見解少得驚人;在為數(shù)區(qū)區(qū)的見解中,多半最終不是謬見便是沒有意義的空談。”有關(guān)《荒原》的評論和研究已經(jīng)非常豐富了,然而,這部長詩留下的謎團和疑惑卻并未因此而減少,反而因此吸引了更多讀者的心智,讓許多讀者為解讀這首詩花費更多心血。近日細讀這首長詩,再次注意到長詩多次提及腓尼基人,覺得這與長詩的主旨似不甚密切,甚為迷惑:一部描寫歐洲荒原的詩歌為何總是提及腓尼基人呢?這些腓尼基人從何而來?他們出現(xiàn)在詩歌中具有怎樣的意義?
腓尼基人第一次出現(xiàn)在詩中與那位歐羅巴最有智慧的女相士馬丹梭梭屈里士有關(guān):
帶著一套惡毒的紙牌。這里,她說,是你的一張,那淹死了的腓尼基水手。
腓尼基人在長詩中第二次出現(xiàn)時被換了一種說法:“尤吉尼地先生,那個士麥那商人。”尤吉尼地(Eugenides)是一個土耳其名字,其意思為“出身高貴”,士麥那是土耳其的一個海港。第三次,腓尼基人出現(xiàn)在長詩的第四節(jié)《水里的死亡》,這一節(jié)僅10行,大體上就是描寫“腓尼基人弗萊巴斯(Phlebasthe Phoenician),死了已兩星期……回顧一下弗萊巴斯(Consider Phlebas),他曾經(jīng)是和你一樣漂亮、高大的”。這一節(jié)詩被龐德刪去83行后僅剩10行,通常被認為是描寫人欲橫流帶來的死亡。昔日腓尼基水手由于縱欲而葬身大海,今天無數(shù)的現(xiàn)代人仍然在人欲的汪洋大海中縱情作樂,他們的死亡已無法避免。因此,英國當代文學評論家蒂姆·阿姆斯特朗如此闡釋:“溺水而亡的腓尼基人菲力巴士(Phlebas),他的尸體在詩中被詮釋為一種獻祭。”因此,獻祭之后就是“雷霆的話”了。
在詩中腓尼基人第一次出現(xiàn)時,作為該詩譯者的趙蘿蕤如此注釋:“艾略特用水或海來象征情欲的大海;而腓尼基水手,福迪能王子,士麥那商人都是淹死在其中的各種人物。”但問題是,艾略特為何要用腓尼基水手和士麥那商人作為象征呢?翻閱原詩的注釋,有這樣一句:“古代的腓尼基人是一些慣于遠航的商人,他們遍布埃及,其影響遍及整個地中海區(qū)域。”原來腓尼基人是往來于亞非歐的商人,他們在水里的死亡,其意義自然不只限于某一區(qū)域。果然,有評論家認為,弗萊巴斯的死其實就是全詩的“詩之眼”。
為什么腓尼基人弗萊巴斯的死在長詩中如此重要呢?原來腓尼基人是歐洲人的祖先,他們的文化乃是西方文化的源頭。我們知道,古希臘文化的源頭是克里特文化,又稱米諾斯文化。米諾斯是希臘傳說中第一位統(tǒng)治克里特島的國王,他是宙斯和歐羅巴的兒子。這個神話傳說顯然涉及了歐洲文化源頭的問題。
歐羅巴(Europa)是亞細亞地區(qū)腓尼基(Phoenicia)國王阿格諾爾的女兒,卡德摩斯的妹妹。腓尼基是希臘人對迦南人(Canaan)的稱呼,迦南一詞在閃米族語的意思是“紫紅”,這同他們衣服的染料有關(guān)。迦南在希臘文中的意譯便是腓尼基。腓尼基是古代地中海沿岸興起的一個民族,一個亞洲西南部的城邦國家,由地中海東部沿岸的城邦組成,位于今敘利亞和黎巴嫩境內(nèi)。一天晚上,歐羅巴做了一個夢,夢見亞細亞和對面的大陸變成兩個婦人,她們來爭奪她。最后歐羅巴被外鄉(xiāng)人帶走。歐羅巴清晨醒來,夢中情景歷歷在目。她與眾姑娘去海邊草地采擷鮮花,編制花環(huán)。宙斯為阿弗洛狄忒金箭所射中,愛上了年輕的歐羅巴。他變成一頭漂亮的牡牛,出現(xiàn)在山坡草地上。歐羅巴被他一步步所吸引,她在他角上掛上花環(huán),騎在牛背上。牡牛開始漫步行走,突然疾馳而去,飛越大海,來到克里特島。牡牛隨后變成一位美麗無比的男子,歐羅巴同意委身于他。歐羅巴一覺醒來,面對的是完全陌生的海岸風景。歐羅巴羞愧無比,絕望中想到自殺,但阿弗洛狄忒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旁,對她說:“你命定要做不可征服的宙斯的人間的妻。你的名字是不朽的,因為從此以后,收容你的這塊大陸將被稱為歐羅巴。”在克里特島,她給宙斯生下了米諾斯和勒達曼托斯。后來,歐羅巴成為克里特國王阿斯特里翁的妻子。國王死后,米諾斯繼承王位,米諾斯文化也由此而得名。
歐羅巴的故事后來被有些學者用來作為古代歐洲、非洲、亞洲文化交流的實例。歐洲文學最初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便與非洲文學、亞洲文學密不可分。因而有學者指出:“希臘神話提示我們:歐羅巴是出生于亞細亞的少女,宙斯中了愛神之箭后化為牛把她引誘到歐洲土地上并使她委身于自己。這則神話包含著一個隱喻,即歐洲的文明同亞細亞文明有不可解的關(guān)系。……歐羅巴與宙斯的結(jié)合象征著西亞、埃及文化與希臘原始文化的結(jié)合。”
我倒認為,歐洲文明的發(fā)祥地不在希臘本土,倒在一個漂浮在地中海的海島上,這多少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其文化資源從何而來?總不會是從天上降下來的吧?果然,古希臘人造了一個神話,宙斯帶著歐羅巴從天而降。真是“天上掉下個歐羅巴”!不過,從考古學那里我們也可以得到部分印證,考古學家認為:“沒有更早的原始的陶器和工具,使人想起,狄薩莉亞或克里特新石器時代的居民是由其他地區(qū)遷來的。”如此看來,西方文學的源頭似乎要到東方去尋找。果然,美國當代著名歷史學家丹尼斯·舍爾曼的《西方文明史讀本》起始一章竟然也是《古代近東的文明》。舍爾曼教授指出:“歷史學家所稱的‘文明’,大約在五六千年前肇始于古代近東河谷地帶的農(nóng)業(yè)村落,首先出現(xiàn)在底格里斯河(Tigris)和幼發(fā)拉底河(Eu?phrates)附近的美索不達米亞,稍晚出現(xiàn)于尼羅河流域的埃及。”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中的“美索”(meso)意思是“中間”或者是“在兩者之間”,“不達米亞”(potamia)在希臘語中表示“河”。美索不達米亞表示“在兩河中間”延伸的一塊土地,或者叫“河谷中的國家”。如此看來,歐洲文明的源頭就在東方,就在腓尼基。
至此,我們終于有點明白了在艾略特的《荒原》中腓尼基人弗萊巴斯來自何方,他的死為什么又如此重要。因為西方源頭的死亡和枯竭意味著真正荒原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