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埃爾貝克《幸福荷爾蒙》:弄潮兒的“幸福丸”
2019年伊始,法國馳名遐邇的作家米歇爾·烏埃爾貝克推出了他的第7部小說《幸福荷爾蒙》(Sérotonine),迎春潮推波逐浪。
時下,巴黎咖啡館的熱門話題是文壇核心形象“尼斯湖怪”烏埃爾貝克。烏氏屢屢一鳴驚人,被視為一位當代“預見異象者”。早在2001年9月3日,他發(fā)表小說《平臺》,描述主人公米歇爾的情婦瓦列麗死于一場伊斯蘭恐怖炸彈襲擊,8天后就發(fā)生了震驚全球的“9·11事件”。這部小說的情節(jié)似乎還預言了翌年10月在巴厘島夜總會伊斯蘭恐怖分子制造的暴力襲擊。2015年1月7日,他又在銷售量超過80萬冊的《屈服》中宣告了幾乎同一天出現(xiàn)的伊斯蘭恐怖分子摧毀巴黎《查理周報》慘案,因而被輿論界捧為“先知”。他還通過此事?lián)P言,法蘭西國土伊斯蘭化加速,到2022年勢必將要由一位穆斯林總統(tǒng)主宰,令以拉丁族傳統(tǒng)為主體的六角國上下嘩然。
新近,圍繞烏埃爾貝克的文學創(chuàng)作動態(tài),法新社連續(xù)播發(fā)6篇要聞,宣傳烏氏的新作《幸福荷爾蒙》面世,定將給西方帶來“空前絕后的福音”。果然,經一陣緊鑼密鼓,元旦剛過,《幸福荷爾蒙》于1月4日上市,弗拉馬里翁書局第一版印數(shù)就高達32萬冊,顯眼地擺進法國各家書店櫥窗,在今冬文學季出版的493部小說中拔得頭籌, 很快在一些書店出現(xiàn)斷貨局面。德文、西班牙文和意大利文版緊跟,分別在1月7日、9日和10日出爐,同時還將出版卡斯蒂利亞文和加泰羅尼亞文譯本。法新社報道,此書的出版構成法國今冬文壇特等大事,引起歐洲乃至整個西方轟動,同時特別指出:“米歇爾·烏埃爾貝克的第7部小說在黃衫潮涌起前幾個月已經寫就,預料到了這場運動的興起,而任何一位有理智的政治家都不曾有這種先見之明。”
《幸福荷爾蒙》頗具黑色幽默和尖刻冷峻的社會色彩,讓烏埃爾貝克的追星族醉心,售書頭一天清早就競相趕至巴黎王宮廣場的“德拉曼”、蒙巴納斯的“弗納克”、第六區(qū)的“敖德薩”和第十五區(qū)的“帝宮”等多家書店門前排長隊爭購。小說出版者弗拉馬里翁書局介紹:“這部記敘作品穿越法國全境,踐踏其傳統(tǒng),貶斥其城邦,摧毀其瀕臨動亂的鄉(xiāng)村。作者描繪出一個沒有善心和友情、變得無法掌控的世界。”埃洛迪·穆爾茲在巴黎林蔭大道街上開一家獨立書店,僅1月4日上午就售出了30冊《幸福荷爾蒙》,一時洛陽紙貴。依他看來,作者烏埃爾貝克確是“一位敏銳的社會觀察家,通過‘露骨文學’調侃,品評人們生活的社會場景”。他強調,《幸福荷爾蒙》是一部“透鏡鑒照”,作者的“通靈”本能來自于其本人的實際生活體驗,以及對整個世界現(xiàn)實的洞徹。這是他特別能引起讀者興趣的緣由。小說揭示了當今消費社會的空虛,現(xiàn)代化追求高生產率,不惜乞靈于“Robot”,任人工智能來役使勞動者本身。它提醒,全球化造成農業(yè)社會動蕩,出現(xiàn)普遍依靠藥物生存諸般現(xiàn)象,令人不安。
法蘭西電視集團下屬文化網站《文化郵箱》評論道:“烏埃爾貝克沉湎于從各個角度觀察當代社會,洞見各種客體及其功能,在背景上審視自然美的側影、城邦的丑陋,尤其偏重人類表現(xiàn)。在社會組織方面,從來沒有一個人類社會如此這般建筑于勞務報酬的基礎上。金錢交易,為權力效勞,構成一切的關鍵。”法國“新聞電視臺”進一步評說:“這本347頁的小說錨定于當今的現(xiàn)實。或許,其關鍵意在言外,尚不可知。”
《幸福荷爾蒙》一書的主人公叫弗洛朗-克洛德·拉布魯斯特,時年46歲,“身材魁梧、短壯,有點兒嗜酒”。此人并不完全像作者本人,但也是農藝師,在孟山都跨國公司任職,經歷跟烏埃爾貝克相同,負責給法國農業(yè)部起草遞交歐盟的報告。像烏埃爾貝克一樣,此君也娶了一位年齡比自己小20來歲的日本女郎“桔子”為妻,住巴黎十三區(qū)羊肚菌型未來派混凝土“圖騰塔樓”。所不同的是,弗洛朗-克洛德一日從西班牙天體村歸來,突然發(fā)現(xiàn)本已同他情感疏遠的妻子耽于逸樂,不貞潔,對她頓生殺念。在一家酒館冷靜思量后,他覺得不值得為一個毒蜘蛛“黑寡婦”去犯罪坐牢,最終返回在旺代的故鄉(xiāng)。浪子回頭的陰暗歷程中,他靠著心理醫(yī)生開出的一貼荷爾蒙抗抑郁劑維系,尋思自己還能否在孤獨中找到幸福。這也是當今所有法國人試圖克服淡漠憂郁癥的普遍訴求。
說到Sérotonine這種“幸福荷爾蒙”,作者本人在小說開篇便坦言:“這是一粒可以一掰為二的卵形白色小藥片。它給生活提供了一個更人為、不那么空洞、帶有某種剛性的美好釋義,但并不能給人以任何形式的福祉。”十分明顯,對烏埃爾貝克說來,叫賣“激素幸福丸”,只不過是一種“慰安術”。2017年5月10日逝世的法國作家艾瑪紐爾·貝勒海姆是烏埃爾貝克的好友。二人每次碰面,女作家都要問他是否“幸福”,天天服用荷爾蒙“幸福丸”的對方總啞口無言,反倒啼笑皆非,竟常有想自殺的念頭。
據《文化郵箱》訊息,烏埃爾貝克口出狂言,不但覺得上帝“拙劣”,蔑稱大詩人歌德為“老蠢貨”,而且詛咒旺代的傳統(tǒng)高盧-羅馬古城尼奧爾是他所見“最丑陋的一座城邦”。尼奧爾市長熱洛姆·巴洛日獲悉后一腔忿懣,但擺出高姿態(tài),特邀烏埃爾貝克前往會面。市長心知烏氏患有抑郁癥,于是向他推薦當?shù)靥禺a的“當歸”,夸口說這種“白芷”系“靈丹妙藥”,治療精神憂郁有奇效,特別能夠滋養(yǎng)大腦,補虛壯陽,增強人的“幸福感”,不愧為抑郁頑癥這頭惡魔的克星。“養(yǎng)生堂”的醫(yī)師清楚,“當歸”的療效出自它富含荷爾蒙 ‘sérotonine’,即今天所謂的“激素”,不意竟成了尼奧爾市長眼中的“幸福丸”,變?yōu)闉跏闲聦懶≌f醒目書名,具有了一種神秘誘惑力。難怪乎巴黎市中心的“帝宮書店”將小說《幸福荷爾蒙》專門放置在醫(yī)療叢書類中出售,以凸顯其心理治療功效,迎合市民精神健康的迫切需要。
“幸福”幾乎已是法國一類西方超消費社會渴望而難以企及的生活目標。《幸福荷爾蒙》作者的“露骨文學觀”,觸及的正是這一主題,讓眾多讀者在“生態(tài)滑水板”上有所體驗。小說主人公弗洛朗-克洛德信奉叔本華或封達納的哲學,在尋覓無條件持久愛情受挫后,不時沉浸于往昔曾在幾位女性身上寄托過的情愛。在日本女郎桔子之前,他閃電般地陸續(xù)與凱特、克萊爾和卡米伊有染,真正動情的是20年前在諾曼底跟卡米伊相處。他時而嘴角露笑,時而情急揪心,最后也以失戀告終。西方現(xiàn)代社會解體,因薄情而苦惱,整個氛圍如此,難免不滲透進個人精神角落,令人墜入絕望深淵。
弗洛朗-克洛德深切感受到:“對于弱者群體,外部世界是兇惡、冷酷無情的。”的確,整個社會茍活于朝生暮死,全然不顧及世界本質。嚴峻的現(xiàn)實災難,遠非注射幾劑法國人云亦云的“幸福荷爾蒙”可以克服得了的。他得出結論:幸福只是一個舊夢。今朝在西方,外部環(huán)境變化,沒人再能夠幸福。舊世界老朽衰敗了。小說主人公說的這個“外部世界”,包括一些人竭力挽救的“歐盟”。弗洛朗-克洛德作為農藝師,頹唐中在諾曼底幸遇力挽西歐農業(yè)危機的德國貴族同行艾默里克。艾默里克在跟20來個旺代農民與共和國保安警察沖突里中彈身亡,成為歐盟統(tǒng)一政策制約法國農業(yè)的可悲犧牲品。弗洛朗-克洛德贊譽他是承繼旺代貴族衣缽,替當代全球化中受難的法國農民請命,乃至為之殉道的“基督騎士”。實際上,這是作者烏埃爾貝克逆潮流、反對布魯塞爾技術官僚“專政”的一種姿態(tài)。他公開表示:“言論自由,就意味著有權利火上澆油!” 法國《世界報》女記者尼科爾·沃勒在1月4日《幸福荷爾蒙》面市當天寫道:“著實重要的是,作者嬉笑怒罵,從卡爾瓦多斯省‘懸崖鎮(zhèn)’的家樂福銷售市場,說到布魯塞爾武斷強加的牛奶限額,從抗抑郁激素的藥效到親戚自殺,從巴黎第十三區(qū)塔樓到重組家庭,一篇篇娓娓而談,意趣橫生,亦不乏自嘲。其白描手法獨特,任憑讀者自解其中滋味”。
法國《解放報》載文指出:“作者換位思考,描寫農耕者危在旦夕,陷入絕望。他近來贊揚起特朗普的保護主義,猛烈攻擊歐盟的自由主義政策,視之為萬惡之源。雖被指玩世不恭,但卻值得引起人們的重視。”確實,他贊揚英國“脫歐”有勇氣,為歐洲人樹立了榜樣,而法國人的雄心在于跟美國和中國對話。英國《電訊報》強調:“烏埃爾貝克預言了西方文明悲劇性的厄運”。右翼的意大利《時報》則將烏氏比喻為喬治·貝爾納多斯,說他的《幸福荷爾蒙》“打開了了解世界走向的新篇章”。
烏埃爾貝克2010年以小說《地圖與疆域》獲龔古爾文學獎,剛剛又從法國當局領到“榮譽軍團騎士勛章”,被媒體追捧為“21世紀的巴爾扎克”。他十分懂得商業(yè)營銷術,深諳結交社會顯貴,通過媒體傳播兜售自己之道。具體通過專門的經紀人弗朗索瓦·薩繆爾松為他張羅公關,采取“金錢與性”的渠道在社會結網。他深知“名利場”有不測風云,在2010年靠小說《地圖與疆域》榮獲龔古爾文學獎的當晚對薩繆爾松說:“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日子。但到明天,一切就行將結束”。他每部小說發(fā)行量都高達數(shù)十萬冊,且迅速翻譯成各國語言,流行全球各地。然而,此君又是最具爭議的當代法國作家,每回作品發(fā)表都眾說紛紜,掀起偌大風波,眼下的這本《幸福荷爾蒙》也不例外,六角國里激烈攻擊者大有人在。有的巴黎普通市民對媒體圍繞《幸福荷爾蒙》的鼓噪感到厭煩,不能認同廣播電視“如此喋喋不休地吹噓一個‘無恥之輩’”,聲言:“我決不會讀他的這本書!”
筆者看作家菲利普·拉布羅主持的電視時事辯論,聽到法國熒屏名嘴尼古拉·道邁納克的獨特見解。據他看來,烏埃爾貝克新出版的小說《幸福荷爾蒙》純粹是一本“平庸之作”。《費加羅報》連篇累牘地吹噓它,甚至將作者捧為“今世巴爾扎克”,更是十分荒唐。
烏埃爾貝克則推說傳媒對他“過譽”,向報界聲言:“我會死去,毫不慮及自己的小說要引起什么反響。不抱幻想,就心安神定。”一念及此,他公開宣布與報界斷絕關系,今后再不接受任何傳媒采訪。報界這般冊封,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而且,烏氏不善言辭,聲稱自己處在一種懸浮時空、一種泛銀河系的星際之中,不愿多動腦筋,不涉世事,甚至離開法國,到愛爾蘭的彼瑞孤島上居住。實際上,他倒是認為“人生如戲”,像巴爾扎克那樣在寫“人間戲劇”,只是比巴爾扎克遜色,人物刻畫上難以“入木三分”,成了需要偶像的當今法國文壇上一個搖滾“活神話”。
這個新偶像藐視詩哲先驅,口出狂言:“在文學上,本人不屑借鑒前輩,不論塞萬提斯,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均不在話下。我們這一代人閱讀面廣,自有獨特風格,還真談不上受了他們什么影響。”
電視資深文學節(jié)目評論員貝爾納·畢沃十分重視小說《幸福荷爾蒙》的哲學內涵。在他眼里,一部文學作品敢以科學詞匯命題,乍看起來似乎有些怪異。或許,作者扮成一名“小化學家”發(fā)話,故弄玄虛,用身體不可或缺的養(yǎng)生激素當作“幸福丸”,是想給渴望慰藉的人們帶來一顆“福星”,亦未可知,權對之如此釋義。用一家巴黎媒體評論來說:靈豬拱塊菰,此乃一幸事。至少,《幸福荷爾蒙》從城島一家夜總會開始,到諾曼底“朱安黨人”起事遭保安警察鎮(zhèn)壓,反映出法國這個典型的西方國家面臨的精神沉淪等多種矛盾。作為超消費社會的“基本粒子”,烏埃爾貝克的“眾俗文學”表面上并無振臂一呼的姿態(tài),最后在小說尾聲里還表示了針對眾生之不爭的嗟嘆:“歸根結蒂,難道我真還得把自己的生命給這些可憐蟲?難道真的應這般明示態(tài)度?只能如此。”此番話跟喬伊斯《尤利西斯》中莫利·布魯姆的獨白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