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武俠小說的熱鬧與門道
說心里話,我對武俠小說最初并無興趣,以為這些打打殺殺的故事純屬胡編濫造,不值一看。直到有一次,我見一位儒雅的老上級戴著老花眼鏡看金庸看得入迷,這才取來一套《天龍八部》看將起來。不看則已,一看就放不下了。自此而后,凡能買得到的金庸武俠小說,就都買來閱讀,直到把他寫的所有武俠小說都看了一遍。再后來,凡是根據(jù)金庸武俠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也逐一看了個遍。
要說第一感覺,主要還是看熱鬧。因為在我的頭腦中,原本就沒江湖這一概念,對武打套路就更陌生了,之所以能一路讀下去,在于金庸小說所制造出來的懸念和熱鬧,特別是金庸筆下的那些人物組合,一個比一個神奇,一個比一個古怪。全真七子、武當七俠自不待說,像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惡人、江南七怪之類的人物,很難用善惡相區(qū)分,以正邪來論定,他們上場后的表現(xiàn),熱鬧得不得了,不由你不看下去。
金庸講述的故事,刻畫的人物,生動有趣,余味雋永,以至于讓那么多人為之癡迷。回頭仔細琢磨,恐不單單是熱鬧,總有一些門道在里邊,總有一些文化因子起作用。中國人的俠客情結(jié)源遠流長,在綿延累積過程中形成了一種富有傳奇色彩的“任俠文化”。若從司馬遷《史記》中的游俠、刺客列傳起算,經(jīng)過唐人傳奇的烘托、李白《俠客行》的渲染,再到晚清《三俠五義》等書的濫觴,作為通俗文學的組成部分,武俠小說逐漸走向成熟。以金庸為代表的新武俠小說的興起及影視劇改編的跟進,在更大范圍內(nèi)將武俠文化推向了極致,進而產(chǎn)生了一定的社會效應。由于俠客情結(jié)蘊含的是人們對邪惡的憤懣與憎恨,對正義的渴望與追求,進而成為人性中懲惡揚善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文藝作品中的俠客形象也就很容易深入人心,“俠肝義膽”“俠骨柔腸”“鐵血丹心”等詞語演化為對崇高人格的贊美,“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等,則成了耳熟能詳?shù)目陬^禪。
由于武俠小說能夠滿足各個層次讀者的精神需求,長期以來都有市場。如果說高雅文學是殿堂,通俗文學是原野,那么武俠小說就是地道的江湖了。流連于這個江湖的讀者群體,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特別是當這個江湖中異軍突起,出現(xiàn)了“帶頭大哥”,就會產(chǎn)生從者如云的轟動效應。金庸將新派武俠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形成了跨代共享的眾多“金迷”;以其作品為底本的影視劇,已普及為坊間娛樂消遣的功夫茶,以至一版再版,拍了又拍。從上個世紀60年代到本世紀中期,《神雕俠侶》已經(jīng)拍過十幾個版本,按理說都拍濫了,也該收手了,可時至今日又要翻拍了。這在中國文化藝術(shù)史上,堪稱一大奇觀。與此同時,貶抑金庸小說的聲音也從未止息,總之認為其作品粗陋、淺薄,俗不可耐,根本就不配稱文學,更不應選入教材。
毋庸諱言,金庸書寫武俠小說的初衷,確為報紙的發(fā)行量計,出于商業(yè)頭腦。正因為如此,寫出來的東西必須有賣點、有市場,引人入勝才行,甚而至于讓人拍案叫絕,欲罷不能。幸運的是,金庸做到了,且一發(fā)而不可收。自古而今,評判小說水準的尺度很多,集中到兩點,一是文學造詣,二是持久暢銷。兩者兼具,無疑是上品。金庸的作品雖然上不了純文學的檔次,只能歸于通俗小說之列,但就金庸作品所產(chǎn)生的社會效應而言,其文化影響已遠遠超出了文學圈。更何況金庸又花了十年的打磨工夫,將其小說的文學品格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寬廣宏大的敘事畫面、懸念叢生的故事情節(jié)、扣人心弦的打拼場景、波瀾起伏的人物命運、出乎意料的人生結(jié)局,更是把新派武俠小說的藝術(shù)境界推向了巔峰狀態(tài)。平心而論,傳統(tǒng)文化與文化傳統(tǒng)不是一回事。金庸小說中所闡發(fā)的傳統(tǒng)文化,珍珠與泥沙混雜,精華與糟粕并存;其寫作套路也是顯而易見的,確實沒有擺脫傳奇敘事的窠臼和斧鑿痕跡,在高雅文學的殿堂里也許很難占得一席之地,但在通俗文學的領地里確是異峰突起,獨樹一幟。
有道是,高山流水知音少,陽春白雪和者寡;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guān)風始動人。唯有根植于大眾土壤的文化藝術(shù),才能枝繁葉茂,四季常青。就像風靡全球的流行歌曲一樣,又有誰能說下里巴人不是藝術(shù),通俗文學不是文學呢?《基督山伯爵》也就是一個抑惡揚善的復仇故事,在敘事方式和情節(jié)鋪排上,比金庸的武俠小說并無多少高明之處,還不是一樣被奉為經(jīng)典嗎?既然有那么多人樂此不疲地捧讀武俠小說,集集不落地追看武俠電視連續(xù)劇,總不能說喜歡金庸的人都是俗物吧?不論怎么說,稱金庸先生為新武俠小說的泰斗當不為過。金庸走了,卻并沒有走遠,因為他把一個多彩的武俠世界留在了人間,是當之無愧的“武林盟主”,他老人家的精神遺產(chǎn)將與那片汪洋恣肆的江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