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偉力的深沉敘事 ——讀阿克鳩射的《懸崖村》
當(dāng)懸崖村成為一個現(xiàn)實特定的顯赫名詞,描述它的文字以及影像,可以說是車載斗量。然而,浮光掠影、獵奇探險,甚至天方夜譚炫耀式的文字文案一時多如過江之鯽。
在此之際,彝族作家、詩人、記者阿克鳩射的《懸崖村》及時問世了。無可置疑,這是敘寫懸崖村的重頭作品,也是同類文字中取得突破進展的高峰作品,而且可以說取得了開拓性的成就。
蜀道難行,自古而然,由于李白名作的夸飾、放大,成為確鑿不移的一種形容,進而騰于眾口。不僅道路,舉凡世間難辦、難行之事,皆以其文句形容之。
古詩歌中的蜀道,以李白《蜀道難》為最著名:“噫吁嚱,危呼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dāng)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嵋?guī)p。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后天梯石棧相鉤連……”
若說以前不在人們視野中的另外一種蜀道,它像毛細血管一樣鋪設(shè)在巴蜀邊遠之區(qū)。而近年來聲名大噪的懸崖村,那種數(shù)百年來緊緊附著于大自然身體的老路小路,最為典型。
懸崖村的路,似不在李太白等詩人的視野之內(nèi)。如其見之,難以猜測他會以何種筆墨來加以形容描摹。
所謂懸崖村,真名是阿土勒爾村,隸屬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支爾莫鄉(xiāng)。村子所處位置雖然海拔不高,在1500米左右,然其自河谷地帶攀爬至村子所在,其間絕對高度在千余米以上。現(xiàn)在雖然修筑了千余級的鋼梯,仍屬畏途巉巖不可攀。
近期筆者曾前往該處訪問逗留,雖然此時已有堅固鋼梯,仍然險絕不可方物,除去千余級近乎90o垂直的鋼梯,尚有前后崎嶇陡峭的羊腸小道,上下將近7個小時,加上逗留訪問的時間,黎明即起,傍晚方回。
自山頂或山腰向下眺望,但見萬丈深淵,壁立千仞,此間海拔雖不甚高,爬至一半,天風(fēng)浩蕩,如萬馬奔騰,倏忽彌漫滲透,寒氣逼人。極目峽底,云霧繚繞,涌起變幻,令人不免頭暈?zāi)垦!P拗撎菀郧暗牡缆芳丛阡撎莞采w之下,或以鋼繩、或以藤條編織結(jié)裹,以供攀援,若非親歷,殊不敢想象。榛莽荊棘叢中,恍惚間萬怪惶惑,懸嶂摩空,萬象森然。山體細流甚夥,然因萬丈深淵,故使水汽霏微,化為游絲輕靄,終于飄墜于無何有之鄉(xiāng)。
如是這般的險絕的道路,較之古人是穩(wěn)中所描繪的蜀道,它難道不是一種普遍而又特殊的蜀道嗎?但因地理的僻遠隔絕,尚不在古人的視野中出現(xiàn),更不要說加以藝術(shù)的呈現(xiàn)描繪。
李太白《蜀道難》所云:“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問君西游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 砯崖轉(zhuǎn)石萬壑雷。其險也若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似乎就是為這樣的道路量身定做的。卑之無甚高論,將其移來形容懸崖村的道路,沒有比它更為貼切的了。
此間居民,自言先世避戰(zhàn)亂兵燹,遷居于此,歷二百余載也。
所謂懸崖村,似乎已經(jīng)是特指。其實除了這個特指的懸崖村,涼山州境內(nèi)尚有類似的數(shù)百個懸崖村。假如說每個村子都修筑一條公路,棄置以前的猿路鳥道廢而不用,則除去高昂成本,還將造成嚴(yán)重生態(tài)破壞。有專家認(rèn)為昭覺縣的懸崖村土地肥沃,出產(chǎn)豐饒,以及他們收獲時的成就感,也許就勝過了他們攀爬的勞苦。村民們祖祖輩輩生活于此,他們的習(xí)慣與精神狀態(tài),外人無法想象和評估。倘若將懸崖村修得更扎實一點,變成中國原始村落的再造,保持現(xiàn)狀,成為中國鄉(xiāng)村保護的樣本。至于村民是否愿意搬遷,可能更多的應(yīng)該是一種引導(dǎo)而非強求。
一個民族自身的覺醒,勝過任何的鼓動和外界的力量。筆者曾見當(dāng)?shù)氐哪贻p人,在懸崖村的道路上行走自如,身輕如燕,有一個年輕人甚至一邊行走一邊玩手機,其從容之步履,令人稱奇也令人艷羨不置。
類似懸崖村這樣的蜀道,是不是在前人的筆下全無呈現(xiàn)呢?倒也不盡然。西南聯(lián)大教授曾招倫先生1940年代的田野考察名作《滇康道上》,即是深入不毛,記載僻遠之鄉(xiāng)自然、社會的一本大書。曾先生率隊自昆明出發(fā),向北渡金沙江進入四川老涼山和西昌所屬各縣(當(dāng)時這一帶屬西康省),對于通常不能稱之為路的路,有著大量而詳盡的描述。
至于當(dāng)下,我們欣喜地看到,阿克鳩射筆下的懸崖村,更是呈現(xiàn)出不同以往的審美新質(zhì),拓展了新的題材領(lǐng)域和文學(xué)生長點。
阿克鳩射是最早敘寫懸崖村的作家,也是采訪最深入的作家,還是攀爬懸崖村次數(shù)最多的作家,同時也是對懸崖村體驗最深的作家。他對懸崖村的歷史過往、現(xiàn)狀今情、未來的走向,進行了恰當(dāng)深入的渲染,以及關(guān)于它的前世今生的細節(jié)鋪陳。
這是一本文字分量深沉、具有豐厚內(nèi)涵和震撼力的非虛構(gòu)文學(xué)作品,用靈性激活歷史,敘寫民族生存的意志,張揚生命偉力,弘揚民族精神,主觀情感置身事中,情真意切。但作者的敘述視角卻又是冷靜深入,文心之細,細入毫發(fā)。
其對普通人情感與生命狀態(tài)的關(guān)注和悲憫情懷,發(fā)乎生命和內(nèi)在心境,決不是泛泛的淺吟低唱或是對風(fēng)光景色的獵奇,而是對懸崖村的過往和現(xiàn)在做出了具有整體性和思辨力的概括、描述和判斷。正如作者所說:“翻看歷史,環(huán)視八百里涼山,在彝鄉(xiāng)昭覺這片豐腴的土地上,始終散發(fā)著歷史的沉郁,流傳著數(shù)千年的絢爛文明。”
阿克鳩射是把懸崖村的歷史衍變以及生命的痕跡,放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空的框架之中來著墨。我們震驚地發(fā)現(xiàn),懸崖村的河山土地,處處透露出作家對人的生命的著力把握和尊重。同樣,也呈現(xiàn)出作者對這片厚重土地之上的生命形態(tài)的苦苦尋思……
大山、大水、土地、生命……無不深蘊著作家真切的生命體驗和情感抒發(fā)。至于懸崖村如何浴火重生,走進新時代,并且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那種劃時代的根本改變和歷史性的進步,以及從困境中走向輝煌、走向康莊的心路歷程,阿克鳩射進行了細微、宏觀、大氣、飽蘸深情的敘寫。
在這連片的深度貧困地區(qū),在脫貧攻堅的偉大歷史進程中,生命的活力是如何返回、深植并且扎根滲透開來,在作者深情的筆觸中,我們獲得了完美的答案,并且確乎感到了一種“時間開始了”的輝煌壯麗,始終貫穿繚繞在作者筆墨情懷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