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寬恕
有故鄉(xiāng)的人,大都心懷著一個相似的精神胎記,那就是隱藏在心底的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因為那思念里連接著生命的青蔥與蹉跎。漂泊的路途中,我們常常在不設防的思念里遭遇味蕾上的鄉(xiāng)愁。當簡單的食物需求行為透過生活故事牽引出投向歲月深處的深情回望,那些日漸疏離淡遠的鄉(xiāng)間物事便又漫上心間,日子里就有了別樣的滋味。
樸素的鄉(xiāng)村,對于吃食從來都是一副謙卑的姿態(tài),樹葉草根,花藤瓜秧,都曾用心喂養(yǎng)和滋潤過山里平常的時日。鄉(xiāng)村的話語體系中,先把“吃了沒有”作為見面問候之首,而留人小坐也常以“吃了再走”做緣由,這樣的生活經(jīng)驗習得,慢慢浸入人們的骨血中,成為族群文化血脈的物質和精神沉淀,其實這是山地生存哲學的世俗化呈現(xiàn)。生存之艱,生命之輕,映襯出的是食物之重。無論時光如何改變鄉(xiāng)村的面貌和山里人的容顏,卻改變不了人們對食物的心懷敬畏,那種高貴的持守、豐饒的單純,一直溫暖著我的鄉(xiāng)村記憶。
在湘黔桂交界地區(qū)的苗村侗寨,有這樣一句俗諺:“魚登四兩各有主”。說的是對萬物的取舍要有法度。大分量的吃食,來之不易的美食,不能獨攬獨占,須與人分享,才能消受自然施與的恩惠。這樣的訓示,經(jīng)過成長歲月的浸潤,已經(jīng)深深植入我的心靈中,并默化為一種心念。
我上小學六年級那年,學校放秋收假的一天下午,我和哥哥干完農活回家,路過村寨附近的電站水庫時,看到河岸邊站著不少歇了擔子的人,對著河里指指點點。這個熱鬧的場面,讓我們也放下肩上的稻草擔,站在路邊,隨著眾人的吆喝聲和比劃,往河里看。一會兒,河水蕩起一圈圈漣漪,一條大鯉魚浮出水面。只見它暈頭轉向般在水面上轉來轉去,劃著不規(guī)則的圓圈。大伙知道那魚是吃了“鬧魚人”撒下的“墨藥”。
在一聲驚呼中,河對岸一個漢子“撲通”躍入水中,手舉鐮刀向那條魚游去,那道已被禾草磨鈍了的月牙鐮口,在午后秋陽的悶熱中閃出一絲寒意。那魚早已不知東西南北和正在逼近的險情,依舊在河中間茫然地“暈旋”著。
隨著一道亮光閃過,河里激蕩起一團水花,鐮刀扎進了魚肚子里。河兩岸頓時響起了一陣歡呼聲。那漢子于是一邊手握鐮刀木柄拖著那條大魚,一邊向岸邊游去。到了岸邊,只見漢子迫不及待地用力把勾著魚的鐮刀提出水面,受傷的鯉魚忽然間離開了水體,拼命掙扎著,猛地又彈回水中,游走了。剛剛平復的波光,一下子又碎成了滿河的鱗片。
岸上看的人又是一聲驚呼,接著不斷有人脫下衣服跳進水中,河面上頓時蕩開了無數(shù)水花。
也許是受了旁邊人的鼓動,我連身上的褂子都沒脫就躍入河里。
河不寬,我一個猛子就到了河中間,正想浮出來換口氣,水中有一團渾黃的影子正朝我移動過來,待我猜可能是那條受了傷的鯉魚時,它已經(jīng)撞在我的身上。我在慌亂中把魚抱在了胸前,雙腳用力劃著水,浮出水面換了一口氣。那魚一掙扎,我又跟著它沉入水中。我感覺那魚的動靜很大,擔心魚會掙脫逃走,于是用右手穿過魚的腮幫從魚嘴里穿出來,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這樣,我和魚就連成了一體。
我剛浮出水面換了一口氣,那魚又拖著我沉入水中。我奮力浮出水面,魚又帶著我往水里沉。經(jīng)過幾次撲騰,我的體力消耗很大。我只能改用仰泳的姿勢,雙腳用力地在水里劃動,估計要攏岸了,我往江岸踩去,誰知還不到岸邊,雙腳踏空,于是連人帶魚又一次沉入水中。那魚也拼上了命,又使勁地在我的胸前折騰,我被嗆了幾口河水。我心里不覺一驚,想把魚放走,但右手已套在了魚嘴里,掙了幾下還是掙不脫。好在岸邊不算深,我雙腳使勁朝河底的巖石上一蹬,很快又浮出水面,岸邊的人也許看到了我的狼狽相,七手八腳地把我連同那條魚一道撈上岸來。
當我費力地把右手從魚鰓中拔出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右手臂上被魚鰭劃開了兩道一寸多長的傷口。我本來就暈血,看到胸前的褂子上已經(jīng)浸染著一大團魚的血和我的血,恍惚間一道驚悸的閃電猝然向我襲來,加上體力透支,我忽然有了一種暈眩感。但那時那地,不知怎的,那種驚心的慌張卻又在眾人的贊嘆中迅疾隱遁。
我一臉興奮,兩手提起魚頭用力往上舉,魚尾巴還是拖到路上的小石子上。一群人圍著我和那條魚,有人說,這魚該有20斤重吧,都快成精了。魚長到這樣大,不容易,被“鬧”了,可惜。也有人說,這魚跟老寨中間巷的“二小子”肯定有一點緣由,要不然那么多人下水去撈,卻偏偏讓一個小學生撿到了便宜。面對人們的議論,一種莫名的虛榮感襲上我心頭,仿佛剛剛體驗的生命歷險從未發(fā)生過,甚至疑心有一種“成功”專為我等候著。
我和哥哥把魚帶回家,母親一看到擺放在大木盆中卻還有一大截頭尾露出盆外的那條魚和我身上的血跡,驚得張大了嘴。
母親趕忙去采來草藥,急火急燎地搗碎了,把我從木盆邊的人堆里拽出來,把草藥敷在我的傷口上,然后用布條包扎起來。
我家那間小小的堂屋里很快擠滿了人。大伯進來后就說:“百無禁忌!百無禁忌!感謝土地和河流給我們送來了口福!”
大人們低聲商量著由誰去挑井水來洗魚、破魚,誰來煮魚,請哪些人來吃,要送去給哪些人吃,哪些人不能吃……一長串的問題讓我摸不著頭腦,又覺得那魚身上好像有著許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看了母親的臉色和聽大人們說的這樣那樣的規(guī)矩,我突然對那條魚沒了興致。但當大伯要我把煮熟的魚肉送到寨子里那些高壽的老人們的家里時,我又愉快地接受了。老人們已經(jīng)聽說我捉到了一條大魚,直夸我靈敏,我那有些落寞的心又有了一絲欣喜。
第二天,我和哥哥按照母親的吩咐,帶著用鹽腌制的兩塊魚肉,走了十多里山路,給外婆送去。外婆也夸了我,還特意給了我一個紅包,囑咐我們到家之前不要打開。
那條撞進我懷里來的魚,母親不讓我吃。我心里自然不痛快,但慢慢地,我心里產生了一種恐懼。從外婆家回來,母親就訓誡我,教我以后不要這樣爭強好勝,說有些事并不是小小年紀就可以“當?shù)昧恕钡摹D赣H還告訴我,外婆給我的紅包里面包的是“金雞尾”和茶葉,是給我“壓驚”的。我就有些許惶恐,開始覺得把那條魚抱回家是一個錯誤。懵懂少年,第一次想從大人們遲疑的目光里,探究出點什么,然而我終究找尋不到明示的答案。
從那天起,母親連續(xù)幾天在天快黑時到我“捉魚”的河岸給我“喊魂”,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得老老實實地坐在家門前等母親帶著我被“嚇掉”的魂靈一起回家。暮色慢慢過濾掉山寨里的喧囂,我的內心也蓄滿了空落和孤獨。這樣一次經(jīng)歷,像一次重生,溫暖與驚悸,倏忽間就擠壓進我茫然的心里,慢慢地濯洗著我的心念。
我曾不止一次想過:那條奔我而來的魚,也許是懷了求生的欲望,卻不知道那是一個赴死的結局。
對于故鄉(xiāng),我由是多了一份抱愧和感傷。
記得1984年早春,我的家鄉(xiāng)興起了一股打獵的風氣。正月里一個雪花飄飄的早晨,一頭野豬闖進了我們村里,那是一個街巷錯雜、木樓相連的古老苗寨,野豬被發(fā)現(xiàn)后很快陷入村民的圍追堵截中。盡管野豬拼盡蠻力,奪命奔逃,最后還是躲不過亂棒之劫。當年鄉(xiāng)親們種植于山野的黃豆、紅薯、玉米、高粱、小米、穇子等作物,經(jīng)常遭野豬禍害,人們早已對不請自來的野豬恨之入骨,面對自投羅網(wǎng)的野豬,自然磨刀霍霍,群起而攻之,以啖其肉、喝其湯方得解恨。經(jīng)此一役,鄉(xiāng)人便有了上山打獵的由頭。一時間,野豬逃遁,狐兔遭殃。
那時我還在外縣讀師范,剛好放寒假待在家里,常有村人邀我去打獵,說不用我去“守卡”,只做個伴,就憑我捉過大魚的名分,得了獵物,照樣有份。每每有人提到那條魚,我的心里就無法平靜。我怕火藥槍的響聲和獵狗的叫聲,揭開我記憶里的那層瘡痂。我一次也沒有去。
而今,我的家鄉(xiāng)在實施新一輪退耕還林生態(tài)建設,禁獵已經(jīng)成為鄉(xiāng)親們的共識。遺憾的是,家鄉(xiāng)的那座水電站壩已經(jīng)毀于20年前的一場大水,那條豐盈了我無數(shù)念想的小河也已瘦成了一線淺灘。許多過往的人事正被時間的塵埃覆蓋,而我右手臂上的那兩道傷痕還在,那是一條魚留給我的生命警示:真正的愚蠢并不是對自身險惡的境地一無所知,而是在經(jīng)歷過困苦和掙扎之后,仍然放縱自己的貪念。
對于吃,人類天生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和充沛的創(chuàng)造力。然而,對自然界中動物肉身的覬覦,也暴露了人類的短視和霸道。如果人們只圖享受口腹之欲,而無視生態(tài)惡化的現(xiàn)實困境,甚至不惜冒犯自然去掠獲,那么換取的代價,將是攬禍上身。
或許,舌尖上的寬恕,也是拯救靈魂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