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湘行”書寫的兩副面孔
1934年1月7日,《邊城》還沒寫完的沈從文,由于母親病重,自北平出發(fā)回湘西鳳凰。由于當(dāng)時交通不便,他先是從北平坐火車到武漢,由武漢轉(zhuǎn)車到長沙,再轉(zhuǎn)車到常德,到桃源。在桃源沿沅水乘小船上行,行程8天,到達浦市,再改由陸路回鳳凰。在長達25天的旅程中,沈從文給新婚不久的妻子張兆和寫了34封信,這些信后來被編輯成一本書——《湘行書簡》,成為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一個經(jīng)典文本。
沈從文回到北平后,根據(jù)《湘行書簡》中的一些素材,整理出《鴨巢圍的夜》《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一個多情的水手與一個多情的婦人》《虎雛再遇記》,分別于1934年、1935年發(fā)表于報刊上,后來成為散文集《湘行散記》的一部分。這為我們考察《湘行書簡》與《湘行散記》的關(guān)系提供了很好的材料。
《湘行書簡》主要是沈從文寫給新婚不久的妻子張兆和的信,作為書信體,它具有私密性與隨意性的特點;而《湘行散記》中的上述幾篇文章,是明確寫給讀者看的文章,它具有一定的嚴(yán)謹(jǐn)性與規(guī)范性。但在我看來,兩者更大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有強烈的抒情色彩,而后者的敘述比較平實。
《湘行書簡》的抒情,不是抽象的抒情,而是很具象的,大都是因沿途所見的景致與人事而觸發(fā)的,有一個很具體的抒情對象,便是妻子張兆和。那時他們新婚不久,兩人情感處于熾熱階段,空間的隔離,使得沈從文對張兆和有說不完的情話。如《小船上的信》:“你瞧,這小船多好!你聽,水聲多幽雅!你聽,船那么軋軋響著,它在說話!它說:‘兩個人盡管說笑,不必擔(dān)心那掌舵人。他的職務(wù)在看水,他忙著。’船真軋軋的響著。可是我如今同誰去說?我不高興!”從這段話中接連的驚嘆號,我們就能略微感知沈從文當(dāng)時心情的激動了。他贊嘆著河上的小船與幽雅的水聲,為這些自然的聲色而驚奇,他要把這一切分享給遠方的妻子,可意識到妻子不在身邊時,又不禁感到孤單,愈加想念遠方的愛人了。如果說這種因景因人事的抒情在《湘行散記》相關(guān)的篇幅里也間或能看到——只是頻率沒《湘行書簡》高,那么,《湘行書簡》中因為思念張兆和而抒的情,便屬于書簡的專利了。
《湘行書簡》可以當(dāng)作一本情書來讀,里面浸透了沈從文對張兆和深沉的愛意與無比的思念。《在桃源》中他寫道“這時有搖櫓人唱歌聲音,有水聲,有吊腳樓人語聲……還有我喊叫你的聲音,你聽不到,你聽不到,我的人!”《泊曾家河》中寫道:“說到‘快樂’時我有點不足了,因為一切縱妙不可言,缺少個你,還不成的!我要你,要你同我兩人來到這小船上,才有意思!”由于天氣冷,沅水流域有許多險灘,因而船走得比較慢,加上沿途吃了不少苦,更增加了沈從文對妻子的思念,所以多次表達沒叫張兆和一起同行的遺憾。類似的文字舉不勝舉。
《湘行書簡》跟《湘行散記》還有一個很大的差別,就是前者是寫實的,而后者融入了作者的一些想象,不能算是真正意義的散文集。《湘行散記》原初版本是11篇,其中《一個戴水獺皮帽子的朋友》《桃源與沅州》《箱子巖》《五個軍官與一個煤礦工人》《老伴》《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這6篇的內(nèi)容,在書簡中基本沒提,可以不管。而其余5篇素材來自于《湘行書簡》,卻有所擴充與發(fā)展,這方面最明顯的是《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和《虎雛再遇記》兩篇。
以《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為例,該篇只有前面一小部分取材于《湘行書簡》。在《鴨巢圍清晨》基礎(chǔ)上作了修飾與添加的《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更具魅力,它多了不少細節(jié),使牛保、宋宋及婦人的形象更加豐滿,擴充的對話也別具情韻。而關(guān)于水手與婦人,也有更多的敘述。如寫到了牛保的相貌:“大眼,寬臉,鼻子短,寬闊肩膊下掛著兩只大手(手上還提了一個棕衣口袋,里面填得滿滿的),走路時肩背微微向前彎曲,看來處處皆證明這個人是一個能干得力的水手。”接著作者又寫自己跟牛保攀談,牛保把從婦人那得來的核桃送了一些給他。接著又寫到婦人從窗口露出頭顱對牛保說話:“牛保,牛保,我同你說的話,你記著嗎?”待水手回答記得,叫她趕緊上床去,她又說:“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來——”在這后面,沈從文加了兩句話:“說著,嘭的一聲把格子窗放下。這時節(jié)眼睛一定已紅了。”于此,水手剽悍的形象、婦人多情的身影,便栩栩如生地浮現(xiàn)在讀者面前了。
如果說上面的比較,尚只能看出《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對《湘行書簡》相關(guān)素材的合理加工,想象的因素還不多的話,那么前者絕大部分與《湘行書簡》無關(guān)的內(nèi)容,其虛構(gòu)的成分還是比較明顯的。如前者寫到沈從文得到牛保的核桃,回報以四個蘋果,牛保又把這四個蘋果送到了婦人那里,以及后面寫到美麗的小婦人夭夭的故事——她對沈從文有好感,希望借沈從文這樣一個看上去還不錯的外地人,擺脫自己束縛于50多歲的煙鬼的命運,最終希望落空,只能在家里為沈從文唱《十想郎》,表達她的一番相思。這些動人心魂的故事,都是《湘行書簡》完全沒有提及的,是可以當(dāng)作沈從文的想象來讀的。
張新穎教授認為,正是可能存在的虛構(gòu)性成就了《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使它能夠豐滿起來,獨立出來,否則,它就只能是書簡里的一個片段性的情景、幾句沒頭沒尾的對話、一個不甚了然的人物。確實如此,若沒有《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湘行書簡》中水手牛保與婦人只是模糊的形象,不會成為“多情水手”與“多情婦人”——在我看來是《湘行散記》中最能打動人心,亦最能體現(xiàn)沈從文的審美趣味的兩個人物。由此,我們也可看出沈從文的了不起,在極簡單的素材上,憑著自己對湘西風(fēng)土人情的多年記憶與領(lǐng)悟,便寫出了如此動人的篇章,稱他是一個天才并不為過。
《湘行散記》其它篇章也多少存在著程度不等的虛構(gòu)成分,沈從文后來在《〈長河〉題記》中說《湘行散記》是“小說游記”,這表明作者亦承認了其中的虛構(gòu)成分,亦即在散文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融入了小說的筆法,使得散文小說化。這跟魯迅創(chuàng)作《故鄉(xiāng)》《社戲》等小說散文化,有異曲同工之妙。必須說明的是,《湘行散記》中的合理想象,并沒有降低其真實性,“反而把在某時某地事實上不夠充分的真實,發(fā)展到它可能發(fā)展到的充分程度,換句話說,就是真實得到了實現(xiàn)”。
通過對《湘行書簡》與《湘行散記》兩者的比較,我們會發(fā)現(xiàn)前者的抒情性是其突出的特點,可以當(dāng)作情書來讀;后者的合理想象與細節(jié)的添加,一定程度上為文本增添了魅力。因而,這兩本書實在各有千秋,均有不可替代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