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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拒絕死亡,蘇珊·桑塔格的最后時刻
    來源:上海譯文 | 凱蒂·洛芙  2019年02月28日09:17

    假如這個地球上有誰能決定不死的話,那么非蘇珊·桑塔格莫屬。她的意志是那么強烈,那么堅定,那么不愿意甘心接受普通人的命運,或者我們其他人注定要承受的結果。她不是那種任人擺布的人,別人會認為人生在世,有些事情注定要做或者注定要經歷,她并不把這種想法完全放在心上,因為她是——并且一直都是——超越蕓蕓眾生的人。然而,就在圣誕前夕,她躺在位于曼哈頓上東區(qū)的“斯隆·凱特琳”癌癥中心的病床上,做著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在那些圍在她身旁的人看起來,十分像是大限將至。

    醫(yī)生指出了可能出現(xiàn)的最嚴重情況:沒有任何治愈或者緩解的機會。他建議桑塔格什么也別做,用剩下的六個月左右時光好好生活。

    在蘇珊的診斷結果出來之后的幾個星期里,女管家蘇基注意到她有時候會說“哇哦,哇哦”,然后閉上雙眼。蘇珊告訴她那是疼痛。

    不可避免地,這次最近的疾病讓人們想起桑塔格在1975年第一次恐怖的癌癥診斷。當時她四十出頭,被診斷出乳腺癌四期。在她最初咨詢的那些醫(yī)生中,沒有一個認為她有一絲一毫的希望,但是她找到了侵略性的療法,活了下來。從那以后,對平凡疾病和平凡結局的超越,成為了她身體的部分,生命的絲縷——她就是一個尋求治療的人,她解答她的疾病,仿佛它是一個數(shù)學問題,或者是一個最高等級的邏輯拼圖。“我閃爍著生存的光輝”,她在八十多歲時寫道。與死神的沖突構成了她那黑色魅力以及作家姿態(tài)的一部分。在一篇關于攝影的文章里,她寫過有關“死亡的性吸引力”,這就是她所呈現(xiàn)的一種性吸引力,那種不斷靠近它、吸進它的氣味,然后轉身而去的危險與興奮。

    她的乳腺癌是極端兇險的,所以康復以后,她的心中更加堅定了那存在已久的、把自己視作非比尋常的觀念。換個角度看,是她那存在已久的、把自己視作非比尋常的觀念,堅定了她對待癌癥的態(tài)度。莎倫說道:“因為她是如此生猛,因為她對權威是抗拒的,所以她的本能就是去對抗它。她立即判定醫(yī)生們是錯誤的。在當時,第二意見的想法還不普遍……但是她非常勇猛,直接走了出去并且獲得了一個(第二意見),然后活了下來。我認為,這是一種對她的身份和思想的確證。她沒有循規(guī)蹈矩,而是我行我素,但是活了下來。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這強化了她之所以是她的一切事物,以及她所作為的那種思想家。那意味著,當她下一次、下下一次再生病的時候,她認為她可以同樣化險為夷。”確實,1998年她被診斷出子宮癌的時候,她竭力追尋各種辛苦的、侵略性的療法,化療、手術,然后她死里逃生。

    在她的筆記中,你可以不斷看到她自我神話的行為和努力,她堅持不懈地攝取各種生命的原材料,并把它們整合為一種觀念:自己是非比尋常的。當然,每個人都這么做,但是桑塔格在做這件事的時候,比別人多了百萬倍的投入,強度也更大,因而也更加成功。她的神話無所不包,充滿誘惑。她的一個朋友評論道,她有一種“明星氣質”,不是指她的美貌,而是指她尋求關注的欲望,以及對神話的自覺運用。她在日志中斥責自己:“不要有太多的微笑。”“軟弱是一種傳染病。強者理所當然避開弱者。”最令人嘆為觀止的是她想成為那種人的意志,她不斷地自我修煉,縫縫補補,仿佛這種意志是一篇文章。她二十四歲時寫道:“在這本日志里,我更加坦率地表達了自我,這一點在我表達任何其他人的時候是做不到的,但是不僅僅如此:我創(chuàng)造了我自己。”

    從少女時期開始,桑塔格的個人神話就通過她對普通事物的鄙視和疏遠而得以預告。她曾經嘲笑她的好朋友斯蒂芬·科赫擁有存款賬戶和醫(yī)療保險,因為那是普通的、中產階級的人們才有的。知識分子和藝術家不會擁有存款賬戶或者醫(yī)療保險。

    在她乳腺癌康復后的早期訪談中,她看上去似乎沉醉于與死神的近距離接觸。她在1978年《紐約時報》那場幾乎令人眩暈的訪談中,是這樣說的:“它給我的人生添加了一種兇猛的強度,而那一點一直叫人心曠神怡……知道自己要死了,真是奇妙;它真正地讓你認清了事情的輕重緩急,并按序為之。那樣的感覺現(xiàn)在已經有幾分消褪了;已經過了兩年多的時間,我感覺不到彼時的那種迫切性了。某種意義上,我感到遺憾;我寧愿保留住一絲那樣的危機感……我認為,同生命和死亡保持聯(lián)系,是件好事。許多人窮其一生讓自己防備生命是一場鬧劇的想法。我認為,最好不要試圖阻礙這些沖突……當你積極而自覺地面對它們的時候,你可以從中獲得巨大的能量。對我而言,寫作就是一種盡最大可能去關注的方式。”

    在她接受乳腺癌治療的過程中,她并沒有停止工作和思考,也沒有停止努力地去工作和思考。在化療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她記下筆記,為了那本優(yōu)雅的、有影響力的論著《疾病的隱喻》(Illness as Metaphor)。在這本書中,她反對那些圍繞在疾病周圍的各種各樣的幻想。她指出,病人要做好準備迎接治療的艱苦工作,真正需要的是頭腦清晰,理性思維,以及醫(yī)學信息,而不是詩歌和充滿情感的信念。在病房里,她在日志中這樣寫道:“我已經變得害怕我自己的想象了。”而她在《疾病的隱喻》中所調查和拒絕的正是這種恐懼。她寫道,我們賦予疾病的那種想象,那層浪漫,其本身就是暴力的,充滿破壞性。

    怎樣才能不承認自己即將死亡,假如你身邊所有人都知道這個事實,假如你的身體極盡所能地以生動而令人信服的證據展示著這個事實?毋庸置疑,藥物、疼痛、焦慮,還有由于連續(xù)四個月躺在病床上而產生的絕對精神壓力,都會讓人的思維自然而然地受到蒙蔽,但是,也許事實遠非如此。戴維指出,她母親堅信自己非比常人,以及對自己意志的執(zhí)著,也許已經使她的理解出現(xiàn)混亂,以至于在她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她不相信自己也有撒手人寰的那一天。即使理智讓你明白,自己終有一死,你依然允許自己認為:不是這一次。你可以逃避死亡的絕對性,憑借著這樣的理念:也許還有兩年或者十年,又或是三十年的時光,總之自己不會死于當前的這場病。畢竟,一個四十五歲的人完全有可能感覺自己是二十五歲,完全有可能同自己的實足年齡沒有內在的聯(lián)系,沒有從本質上把握住它;誠然,有可能自己要死了,但是感覺自己沒有,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

    桑塔格也是一個對真理進行創(chuàng)造性叛逆的人。也就是說,她不誠實。她的許多謊言非常典型。她在戒煙問題上撒了謊,她在情人問題上撒了謊,她對一些朋友撒另外一些朋友的謊。但是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撒謊是為了保護她為自己建造的神話王國。如果讓她在明白無誤的事實和她的神話之間做出選擇,她一定會選擇后者。這就導致了她撒一些奇怪的、不合邏輯的謊。例如,她會在她河濱大道公寓的價格上撒謊,因為她想要人們覺得她是一名知識分子,流浪進一間漂亮的公寓,并沒有像更加布爾喬亞、更加普通的人們那樣在房產上花大筆的錢。這種謊言很有趣,因為它們服務于她一直在意的那個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自我形象;換言之,她會扭曲外部世界,以適應她內心為自己人生所設定的強大畫面。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做。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這樣做。此處,人們想象她最大的謊言,就是她正在恢復,同時她迄今為止所設計的最大神話,就是她總能活下去,總能華麗地戰(zhàn)勝死亡,并全身而退。當一個人撒謊是為了保護并且強化他的神話,他是不是也在自我欺騙?

    看著自己的母親一日不如一日,戴維內心在掙扎,充滿矛盾:一方面是母親對于疾病的智性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奉邏輯和理性為圭臬,以科學和明晰為準繩;另一方面,則是病房里陰郁的事實。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中列出的那些理念,具有無法抗拒的純潔和魅力,然而時過境遷,此刻的桑塔格如果有雙慧眼,能洞察信息,那么她也許早就確信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了。在這次與癌癥的最終對抗中,她需要的不是隱喻,而是安慰,她需要幻想,她需要難得糊涂。最后,桑塔格無法在沒有隱喻的情況下,同疾病共存;她需要戰(zhàn)斗的理念,即使在戰(zhàn)斗失敗之后。看到她筆記本中有些只言片語被涂掉了,會讓人覺得有些意思。在第一次生病期間,她寫下:“我感覺就像是越南戰(zhàn)爭。我的疾病具有侵略性和殖民性。他們在我身上使用化學武器。”她把這句涂掉了,因為她決定不用這種方式思考疾病,因為她嚴格要求自己保持智性態(tài)度——不把疾病浪漫化。然而,就在這些鋼筆字跡之下,我們還是能夠看到那種運用戰(zhàn)爭和戰(zhàn)役作為隱喻的思維方式,這是她的自然傾向:無法抗拒地想要成為一名戰(zhàn)士的本能。

    大家都有一個疑問:該如何告知大眾。有一個官方立場,但是這個官方立場不能表達確切的真實情況,而要更加接近桑塔格身體健康時在腦中描繪的同疾病的英勇戰(zhàn)役。不斷有人打電話來問情況,例如《紐約書評》四大創(chuàng)始編輯之一的芭芭拉·愛潑斯坦,還有斯蒂芬·科赫,他們說蘇珊更喜歡在紐約接受治療,并且在當下的階段,“斯隆·凱特琳”能夠給予她與西雅圖相同的治療;他們不提移植手術失敗了。事實上,他們給人的印象是移植手術沒有失敗。“也許這無關緊要,”莎倫在給戴維的信中說,“但是你知道流言蜚語,人言可畏。”一些剪接事實的行為是顧慮桑塔格的隱私;有一些也許反映了桑塔格自己觀點的磁力場,或者那些身邊人認為是她的觀點:對樂觀主義瘋狂而不切實際的堅守,對死亡固執(zhí)的蔑視。對外口徑是她處于康復之中,并且這種口徑不能改變。遲早,這會讓她身邊的絕大多數(shù)人感到焦慮不安,因為在該口徑中她的位置不能改變。她卡在那里,固定在那里,就像琥珀中的蟲子,不久以后會有一些推測、一些令人不安的想象和猜疑:她不再是寫出那本書的人了,不再是睿智的、神通廣大的、永遠可以康復的理論家。

    治療確實在繼續(xù)。毫無疑問,僅僅為了讓她舒服點,也得這么做。戴維與醫(yī)生們考慮了試驗性藥物。莎倫在谷歌上搜索兩種被討論過的藥物:法尼基酰轉移酶抑制劑(zarnestra)和氯法拉濱(clofarabine)。她給戴維發(fā)了一封電郵:“它們看上去都比較神奇……要是這東西管用呢?”在某種層面上,他們都還在等待靈丹妙藥,因為當時蘇珊從床上坐了起來,而且情況不錯。在某種層面上,她的意志讓他們深感敬畏,也深受影響。人們無法想象她將會死去,她長期以來一直都是那個不死之人。

    桑塔格過去一直都在絕境中工作。在1976年12月因為乳腺癌接受一輪化療之際,她下定決心要在一月初以前完成《論攝影》(On Photography),她做到了。在第一次癌癥的整個煉獄過程中,她一直在努力尋找將該經歷付諸筆端的方法;她不斷揣摩技巧的問題。在治療最緊張的時候,她寫道:“我現(xiàn)在知道該如何應對’我’,拒絕個人色彩、遠離自傳體。”

    因而,她在病床上寫下拉克斯內斯作品的導讀:“時間和空間在那個夢小說(dream novel)中變動不居。時間總是能夠被召回。空間是多重的。”臨結束時,她不斷地變換著文字。然而,這就是她一向的工作方式。當然,對于某一類人而言,導讀一個冰島的實驗小說,將其引入世界,是一種肯定生命的行為。非常年輕的時候,蘇珊在給一位情人的信中寫道:“你務必先知死然后生,艾琳,務必要知道生命臨近終結的腳步急促而緊密。”你可以看到,貫穿她那些隨意寫下的簡短文字中,有一條主線,那就是不相信死亡,不接受死亡,仿佛人們可以選擇。在一封信中,她提及她的法國編輯:“當我在巴黎時,我沒有給保羅·弗拉芒打電話,不過我當然迫切地想知道《死亡匣子》的法文譯本情況……我依然很難相信莫妮可死了,我猜想沒有給弗拉芒打電話的一個原因是,打這樣的電話會讓莫妮可的死亡在我心中更加真實。”這就是標志性的桑塔格(不是寫作《疾病的隱喻》的那個直面堅硬事實的桑塔格,而是寫小說和筆記的更加狡猾的、一廂情愿的桑塔格),有著魔術般的思維:一個人可以撤銷死亡,可以使其“不再真實”,可以選擇接受或者不接受死亡。在被診斷出乳腺癌的很多年前,桑塔格在筆記本中寫道:“幾天前想到自己的死亡,我有了一個發(fā)現(xiàn)。我意識到,迄今為止我的思維方式同時具有太抽象和太具體的特征。太抽象:死亡。太具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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