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仲一:每一步都踏在歷史的遺跡上
袁仲一在家中接受本報記者專訪。本報駐陜記者韓宏攝
提起兵馬俑,人們總會想起袁仲一。他是享譽世界的“秦俑之父”、著名考古學家、秦始皇陵和兵馬俑學術研究的開拓者與奠基人。
己亥新春,袁仲一在家中欣然接受了本報記者的采訪。3個多小時里,87歲的老先生侃侃而談,興致頗高。
70歲退休后,袁仲一沒有閑著,相繼出版了《秦陶文新編》《秦始皇陵二號兵馬俑坑發(fā)掘報告》《中國第一位皇帝陵的陶質(zhì)軍隊——秦始皇地下宮殿的藝術和文化》(英文版),及80萬字的專著《秦兵馬俑的考古發(fā)現(xiàn)與研究》。
他拿出《秦陶文新編》對記者說:“這是我和老伴劉鈺合著的,她花費了一年半時間收集資料。”
秦始皇兵馬俑被譽為“世界第八大奇跡”“20世紀世界考古史上的偉大發(fā)現(xiàn)之一”。上世紀70年代,袁仲一主持了對秦始皇陵的勘探和試掘,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了秦始皇陵兵馬俑第一、第二、第三號陪葬坑,出土陶俑2000余件,各種青銅器4萬余件。1980年,他主持發(fā)掘銅車馬坑,出土的兩乘大型彩繪銅車馬,被譽為“青銅之冠”,成為又一轟動世界的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1987年,秦始皇陵(包括兵馬俑坑)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
【人物檔案】
袁仲一,1932年11月生于江蘇省銅山縣。1963年畢業(yè)于華東師范大學中國古代史專業(yè)。1964年后在陜西從事考古發(fā)掘與研究工作。曾任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副所長,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館長、名譽館長、研究員,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陜西省考古學會副會長,秦俑學研究會會長,陜西省司馬遷研究會會長,秦文化研究會副會長等職。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陜西省有突出貢獻專家、陜西省勞動模范、陜西省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專家,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1998年10月被陜西省人民政府聘為省文史研究館研究員。主要編著《秦始皇陵兵馬俑坑一號坑發(fā)掘報告(1974-1984》(合作)《秦始皇陵兵馬俑研究》《秦兵馬俑坑》《秦始皇陵的考古發(fā)現(xiàn)與研究》《秦始皇陵銅車馬發(fā)掘報告》《秦代陶文》《秦文字類編》《秦文字通假集釋》等專著20余部。主編《秦俑學研究》《秦文化論叢》兩套叢書。
導師教導影響一生,做學問莫學“李闖王”
1950年,袁仲一考進徐州師范學校,兩年后畢業(yè)到徐州市一所小學當了教師,獲過市模范教師稱號。1956年夏季,他考進了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專業(yè)。1960年畢業(yè)時,師從著名史學家吳澤和束世徵,留校讀了三年半的中國古代史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畢業(yè)那年,他選擇到大西北工作。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導師的臨別贈言。”袁仲一回憶說,臨別時,束世徵先生對他說:“你的路最遠,走路不要打瞌睡,把東西看好。”先生還把箱底的兩盒中華煙塞給他,“你帶上,打瞌睡時就抽上它一支。”吳澤先生則叮囑他:“做學問,要學八路軍建立根據(jù)地,并逐漸擴大,最后形成自己的學術體系,不要學李闖王,最后什么也沒有。”這些話影響了他的一生。
1964年春天,他被分到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對殷周和古文字特別感興趣的他,在《文物》上發(fā)表了兩篇論文。
1972年春,袁仲一和屈鴻鈞被派到三原縣發(fā)掘唐太宗叔叔李壽的墓葬。墓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龜形的墓志,這是當時全國僅有的一件龜形墓志。由28塊青石組成的石槨,有可以開合的石門兩扇,門上有把鎖。石槨內(nèi)外布滿了彩繪圖案。“這個墓出土了很多唐代早期的壁畫,種類非常多。”他把兩篇文章發(fā)表在《文物》上。
叩開沉睡2000多年的“地下軍團”
1974年7月,42歲的袁仲一擔任秦俑考古隊隊長。7月15日,卡車拉著他們到了臨潼西楊村,執(zhí)行一項神秘發(fā)掘,因為該村農(nóng)民打井發(fā)現(xiàn)了陶俑殘片。到7月底,發(fā)掘100平方米后,人力不足,又調(diào)來人手。當試掘方擴大到336平方米后,還是找不到坑的邊沿。
到1975年3月,新開的三個試掘方挖完,一批陶俑、陶馬,戰(zhàn)車、青銅兵器、車馬器相繼出土。這時,下河村村民和萬春提供“情報”:他10歲時,父親打井見過一個怪物,把它吊在樹上打碎了。
他們跑到那里,將探鏟打到4.5米,發(fā)現(xiàn)陶俑碎片。把兩點一連再打探點,發(fā)現(xiàn)了東西長230米、南北寬62米的兵馬俑坑,這就是兵馬俑一號坑。于是,一個沉睡2000多年的“地下軍團”重見天日,“世界第八大奇跡”——秦兵馬俑在探鏟下誕生了!根據(jù)試掘密度推算,坑中共有陶俑、陶馬約6000件。
此后又相繼發(fā)現(xiàn)了兵馬俑二、三號坑,分別進行了部分或全部發(fā)掘。
袁仲一研究認為,一、二、三號兵馬俑坑,象征著駐在京城外的軍隊,可稱之為“宿衛(wèi)軍”。以戰(zhàn)車、步兵相間排列的一號坑為“右軍”;以戰(zhàn)車和騎兵為主的二號坑為“左軍”;三號坑是統(tǒng)帥左、中、右三軍的“幕府”(指揮部);未建成的廢棄坑(四號坑),應當是擬議中準備建的“中軍”。一、二、三號兵馬俑軍陣有機結合,構成了一個龐大的、完整的軍陣編列系統(tǒng)。
“二號坑是整個兵馬俑坑的精華!”袁仲一說,二號坑內(nèi)容豐富而精彩,有陶俑、陶馬1400多件,騎兵116件,馬116匹,89輛戰(zhàn)車,是由戰(zhàn)車、騎兵、弩兵、步兵等組成的具有前角后犄的曲尺形軍陣。“四個小陣套在一起,組成了一個曲形陣,可分可合,渾然一體,可發(fā)揮多兵種作戰(zhàn)的威力。”
“數(shù)千兵馬俑群可以說史無前例,開創(chuàng)了我國雕塑史上大型群雕的先河。8000件兵馬俑群雕,千人千面,堪稱中國古代雕塑藝術史上的奇跡。”他說,“這種模擬軍陣的宏大構圖,在中國和世界雕塑史上都是無與倫比的。它把2000多年前秦軍軍陣的編列情況再現(xiàn)在世人面前。那十百為群、千萬成陣的千軍萬馬,凝聚著搖山撼海之力,是秦人信念、力量和進取精神的體現(xiàn),是當時的時代精神。”
“我就是閉上眼睛,也知道它們在哪個位置,是啥模樣。”袁仲一說,無論陶俑身上是否刻有工匠名字,他都能說出它們的制造者:“有個沒胡子的俑,是工匠‘咸陽敬’做的;那個叫‘宮丙’的陶工做了45件陶俑。”
袁仲一曾做過10年秦兵馬俑博物館館長,接待過許多國家政要。1991年11月5日,在兵馬俑一號坑邊,第二次來館參觀的法國總理希拉克對他說:“袁先生,我第一次來時跟你說過,世界上有七大奇跡,兵馬俑的發(fā)現(xiàn)是第八奇跡。這次我再跟你說一句話:在這個地方,我每一步都踏在歷史的遺跡上。”
破解古代車馬系駕關系“千古之謎”
1980年12月,在秦陵封土西側(cè),袁仲一主持發(fā)掘出兩輛大型彩繪銅車馬,其中有兩輛銅車、8匹銅馬和2個銅御手,15公斤重的金銀器散落在坑里。兩輛銅車馬,為原大的1/2,一輛是警衛(wèi)乘坐的“立車”,一輛是秦始皇乘坐的“安車”。它們由幾千個零部件連接組裝而成,工藝復雜。
這是繼兵馬俑坑之后秦始皇陵考古的又一重大發(fā)現(xiàn),也是上世紀考古史上發(fā)現(xiàn)的結構最復雜、形體最高大的青銅器物。總重2.3噸,零件共有7000多個,接口近7500個,焊接口1000多個,帶紋接口300多個,連接工藝極其復雜。
1983年、1988年,兩輛銅車馬先后完成修復,對外展出后轟動世界,被譽為“青銅之冠”。美籍著名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觀賞后感慨地說:“它結構之復雜、技藝之精湛,以往所出的銅器中沒有任何一件可與之相比。”
“我花了17年的時間研究銅車馬,因為它牽涉到古代的車制、車的種類、車馬的制作工藝、組合關系等一系列的學術問題,還有許多個零部件的定名等問題。”袁仲一告訴記者,“清理非常麻煩,碎片達3000多塊,變形嚴重,要研究幾千個零件彼此之間的關系,弄清它們都在什么部位,才敢動手,不然就會變成一堆垃圾。清理過后的修復也復雜……”
古代車制和車馬系駕問題,長期困擾學術界。過去出土的木質(zhì)車輛的韁繩都已腐朽了。銅車馬的出土,首次完整、準確地展示了2200多年前的車馬系駕關系。
研究后才知道,馬怎么拉車、御手怎么駕車。古書上記載“六轡在手”(轡指韁繩),一匹馬有2根韁繩,4匹馬共8根韁繩,“但御手手里只握了6根韁繩,還有2根哪里去了?”結果發(fā)現(xiàn),中間兩匹馬的韁繩拴在了軾上,不需要御手來牽引。
秦陵銅車馬采用“軛靷系駕”,不同于西方的“頸帶系駕”。西方是靠馬脖子上的頸圈帶動車輛前行,馬過分用力頸圈就會壓迫氣管,使馬難以奔馳;而“軛靷系駕”使馬的承力點落在了肩胛兩側(cè),馬奔馳起來不會壓迫氣管,大大提高了馬的承受力和行車速度。
秦陵銅車馬4匹馬共8根轡繩(韁繩)。轡繩的前端分別系結于馬口兩邊的銜環(huán)上,其中中間兩匹服馬內(nèi)轡繩的末端,系結軾前呈雞爪形的皮質(zhì)紐鼻或帶柄銅環(huán)上,其余6根轡繩的末端握在御手手中。他的每只手各握3根轡繩。當御手牽拉左手握持的3根轡繩,車馬向左轉(zhuǎn)彎;牽拉右手的3根轡繩,車馬向右轉(zhuǎn)。雙手緊勒6根轡繩,則車馬徐行或者停止;放縱6根轡繩和策馬則車輛疾馳。
1998年7月,袁仲一編著的專著《秦始皇陵銅車馬發(fā)掘報告》出版。“我估計,時間越久,這部書價值越高。”袁先生說。
秦文字研究的集大成者
秦始皇陵附近幾乎每平方米都有他的足跡,每次在那轉(zhuǎn)悠都有收獲,袁仲一說總能撿上幾個陶片片,發(fā)現(xiàn)陶器、磚瓦上的文字。
他笑著說:“過去,人們經(jīng)常看到,一個穿著破爛戴草帽挎黃布包的人,整天在那里翻垃圾。其實,那就是我!路邊的爛磚爛瓦,我都翻過。”《秦代陶文》和《秦陶文新編》中的很多文字就是這樣翻撿出來的。
秦俑學起源于考古,在最早研究秦俑的學者中,首推袁仲一先生。他的專著《秦始皇陵兵馬俑研究》《秦始皇陵考古發(fā)現(xiàn)與研究》和《秦兵馬俑的考古發(fā)現(xiàn)與研究》,對秦俑和秦始皇陵的各個遺址,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秦始皇陵兵馬俑研究》是自成體系的關于秦俑學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對秦俑學的軍事、藝術、科技、建筑等各個方面都提出了個人見解,許多觀點被學人引用。
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張文立研究員認為,袁仲一將研究的范圍擴大到秦文字,由秦代陶文引申到秦文字,走著小學家的道路,且有所發(fā)展。他由秦俑研究擴展到六書之學,在經(jīng)學的小學中耕耘,為秦文化研究在文字學上填補了陶文、文字通假的空白。
1974年以來,袁仲一搜集了秦始皇陵等地出土的陶器、陶俑、陶馬和磚瓦上的刻畫及戳記文字,匯集整理成《秦代陶文》一書,該書選錄了秦代陶文600余種1610件,受到國內(nèi)外學術界重視。
后來,各地接連發(fā)現(xiàn)重要秦文字資料。于是他和劉鈺合作,吸納新資料,重新編排整理著成 《秦陶文新編》(上、下兩冊),其收錄陶文3370件,較之《秦代陶文》增加了一倍多。
夫婦倆合作出版的秦文字研究著作《秦文字類編》,收錄了秦代陶文、金文、簡牘、刻石文字共計5676個,這些秦代文字對研究中國的文字發(fā)展史具有重要價值,也是一批重要的書法藝術珍品。
考古發(fā)現(xiàn)的秦文字中,存在著大量通假字,給人們通讀全文帶來了困難。于是,他編纂出《秦文字通假集釋》,用先秦及漢代等金石簡牘和古文獻資料,補充了有關通假字的例證,以求釋讀更加準確。
作家岳南在其紀實文學中描繪說:“在這個現(xiàn)在已是白發(fā)蒼蒼的袁先生的血液里,流淌的絕不只是鮮花與喜悅釀成的殷紅,更多的則是人生的滄桑苦難與不屈的精神意志所融匯而成的汁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