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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普利策獎得主珍妮弗·伊根:晚上做夢時人人都是小說家
    來源:澎湃新聞 | 鐘娜  2019年02月26日08:43

    從照片上看,你會以為美國作家珍妮弗·伊根(Jennifer Egan)有些難以接近:哪怕光看肩膀以上的特寫,你也會感覺到她的高大與颯爽;鷹隼般的鼻梁、銳利的雙目、硬朗的輪廓。這一切都讓人想起她筆下那些有棱角的、出格的女人們,比如近作《曼哈頓沙灘》里的女潛水員安娜,或代表作《時間里的癡人》里偷竊成癮的女助理薩莎。

    在生活中,珍妮弗·伊根非常實誠。你甚至?xí)岩蓯圩o她的人會說她過于實誠。《時間里的癡人》因其獨特的形式獲得如潮好評,甚至一舉獲得2011年的普利策獎和國家書評人協(xié)會獎,但她從不避諱在采訪中向記者說,“哦,那是人們過譽了,它沒有那么好。”她對自己的寫作過程也直言不諱:初稿從未讓人滿意,總是要經(jīng)歷無數(shù)次的失敗。

    這是一個直覺型選手:相信夢與潛意識的力量,愿意以自身作為媒介,呼吸世界,讓它在她身上留下痕跡。這或許解釋了她為什么對科技并不精通,卻對科技給人們的文化生活帶來的改變?nèi)绱嗣舾小!稌r間里的癡人》由13個相互勾連的短篇組成,各自從70年代至2020年間截取一張切片,有時是一篇前數(shù)字時代某位娛樂記者寫下的人物特稿,有時是一個精通電腦的孩子完成的PPT作業(yè)。故事圍繞唱片制作人本尼和他的助理薩莎展開,然后向漣漪般蕩開,徐徐帶出他們各自生活中重要的人們:前妻、舊情、伯樂、友伴……

    今年2月,澎湃新聞在紐約對珍妮弗·伊根進行了專訪。采訪在伊根位于布魯克林的家中進行。穿過門廊進入餐廳,房間敞亮,窗邊端端立著兩只貓,一高一低,幾乎與屋內(nèi)林林總總的雕像、花盆、油畫混為一體。沙發(fā)上放著筆記本電腦,一攤稿件。伊根用形似化學(xué)試瓶的玻璃儀器燒好水,沏好姜茶,端出奶酪與水果拼盤,在餐桌前坐下。

    【對話】

    澎湃新聞:離《時間里的癡人》出版已經(jīng)過去九年,你對它的感受在此期間發(fā)生改變了嗎?

    伊根:我計劃下本書寫《癡人》的姐妹篇,所以最近我其實一直在想著它和里面的人物,還有當(dāng)時吸引我寫下它的那種“對結(jié)構(gòu)的沖動”(structural impulse)。其中一個發(fā)現(xiàn)是,隨著時間流逝,這本書的某一部分被超越了。之前那些感覺很未來主義的東西,如今顯得有點過時了。就連一些我認為是帶著諷刺筆調(diào)去寫的東西,比如小嬰兒購買音樂——當(dāng)時我寫的時候iPhone還沒出來,還沒有觸屏手機——現(xiàn)在都成真了。

    澎湃新聞:我讀時沒感覺它過時,但在2011年讀它的感受的確會不太一樣。

    伊根:我不會去重讀自己的書,不過我或許會重讀《癡人》部分章節(jié),因為我想重新和一些人物建立連接。我不會去讀任何一個主要人物,但我想記住不同章節(jié)的不同氛圍。

    澎湃新聞:你提到過你并不太喜歡回顧過去,但我覺得《癡人》里似乎一直彌漫著一種懷舊的氣氛。

    伊根:我認為書中有些人物是懷舊的,但整本書并不懷舊。因為懷舊是指喚起某個特定時期,而《癡人》沒有一個特定時期,對每個人物來說,他們的過去都是不一樣的。有的人物懷念朋克,但另外一些在朋克流行時都還沒長開呢。

    不過我的第一本小說非常懷舊,非常想念60年代。但我現(xiàn)在對懷舊沒有太大興趣了,我覺得它非常局限于一個視角,我認為這是它的一個問題。但同時,懷舊在個體生活中扮演什么角色,懷舊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對這點我仍然懷有興趣。我的上本書發(fā)生在三十至四十年代,懷舊構(gòu)成其中一個方面。我需要知道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是:那時的人們都在懷念些什么?不同年齡段會懷念不同的東西;人們在記住什么——我覺得這是當(dāng)下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澎湃新聞:你提到在寫《癡人》時有一種“對結(jié)構(gòu)的沖動”,能不能具體講講?

    伊根:其實還挺巧合的。我一開始只是寫了幾個短篇小說。很多為我贏得好評的創(chuàng)新其實都是意外,那時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寫一本書,所以我沒有試圖找一個統(tǒng)一的基調(diào)、氛圍、技法。

    1990年代時,我寫了四個短篇,我挺喜歡,每個都發(fā)表了。然后我就一直在想:我該拿這幾個故事怎么辦?我覺得它們有點像孤兒,因為我并不打算出一本短篇集。于是我就想:該怎么能讓它們在發(fā)表的雜志之外獲得生命呢?這個想法縈繞在我的腦海,于是我又寫了幾個新的故事,其實也是在拖延,阻止我不去想我的下一本書,因為我知道那本會非常難寫。

    澎湃新聞:那本就是……

    伊根:《曼哈頓沙灘》。

    于是我又寫了三個短篇,和之前的四個有關(guān)聯(lián),但都是往前追溯,每個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比前一個更早。我有點喜歡它們不像是一本書,有點意思。然后我意識到我可以寫一本由碎片構(gòu)成的書,每個碎片的風(fēng)格和基調(diào)完全不同。這有點像我在小學(xué)時玩的一個游戲:找一頁雜志彩圖,把它分成一個個網(wǎng)格,每個學(xué)生領(lǐng)到一片碎片,然后拿一張紙,根據(jù)自己領(lǐng)到的碎片把它放大。這個游戲之所以好玩,是因為當(dāng)我們放大碎片時,彼此的方式都截然不同,但又因為我們是按規(guī)定比例放大的,所以每個人的方塊最后可以拼在一起,風(fēng)格迥然不同,看起來非常酷。真是想不到一個兒時游戲可以成為搭建結(jié)構(gòu)的準則。

    澎湃新聞:哪四個故事是最早的?我想第一個或許是《失物》?

    伊根:那是發(fā)生在現(xiàn)代的短篇里的第一個。最早的四個是:《四十分鐘的午餐:姬蒂·杰克遜暢談愛情、名氣與尼克松!》……

    澎湃新聞:真的嗎?

    伊根:沒錯!那是1990年代發(fā)表在《哈潑斯》雜志上的。另外一個是《你們》——所以我最先結(jié)識的是老年的洛烏,然后才是年輕時的他。接下來一個是《基本要素》,斯科蒂的故事。最后一個是《再見,我的愛》,薩莎在那不勒斯的故事。

    真正怪的事是這個:我剛才跟你說了,《失物》是我開始寫當(dāng)代故事的一個切入點,講的是薩莎的故事。寫后我開始思考怎么把它和之前幾個故事聯(lián)系在一起。如果你還記得的話,在《再見,我的愛》里,女主角偷了她叔叔的錢包。我一開始就是那么寫的,后來我忘了。當(dāng)時女主角的名字叫瑪?shù)铝铡D憧矗乙呀?jīng)寫過薩莎的前傳了,她偷了只錢包!我自己甚至都沒意識到。

    澎湃新聞:你的潛意識在發(fā)揮作用。

    伊根:它比我聰明多了。我全靠它才能寫出一些合乎情理的東西。

    我跟學(xué)生講過,我認為小說是什么:我覺得我們忘了,當(dāng)我們晚上做夢時,人人都是小說家,我們都在創(chuàng)作有象征意味的敘事,有時象征意味簡直濃得令人發(fā)笑。夢時而神秘,時而氛圍獨特,我之所以把它比作小說而不是電影是因為小說是種向內(nèi)的藝術(shù)形式,夢也是。對我來說小說就是一種文化的夢境。

    我還對學(xué)生說,小說家講故事,而文化通過小說家講故事,有時這兩個故事不一樣。我們正在讀《歡樂之家》,這本書毫不避諱地展示了它的反猶情緒。有些關(guān)于猶太人的發(fā)言簡直讓人難以忍受。這本書我以前讀了很多次,是我最愛的小說之一,但這次讀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想:這本書的反猶立場削弱了它的價值,但這或許是當(dāng)時的反猶文化在透過它說話。事實上書中有一個猶太人物其實是最豐滿、有趣也最具同情心的人物之一。

    所以我感覺我在做到的就是試著把自己敞開,作為一種通道,接收一切,讓文化通過我來作用。這聽起來有點怪,但確實很有幫助。因為我知道如果我讓事情自然發(fā)生,作品會更好。事實上現(xiàn)在Autofiction這種潮流有時讓我有點擔(dān)心,因為它太關(guān)注個人,而我覺得如果一切順利,文化應(yīng)該通過作家發(fā)揮影響,而對我來說,關(guān)注我自己是最不可能產(chǎn)生什么真正有趣的東西的。但對其他人,好比Rachel Cusk,他們在寫非常有趣的東西,而且很明顯是自傳性質(zhì)的,因此或許對他們來說,這種對自我的凝視,讓他們更容易產(chǎn)生某種力量,它讓他們的作品更有活力,也與文化相連。

    澎湃新聞:我在讀《癡人》時,感覺你對音樂、文化、甚至市場營銷都非常了解。這些了解是來自研究還是親身經(jīng)歷?

    伊根:我對市場營銷產(chǎn)生興趣還得追溯到我的小說《風(fēng)雨紅顏》(Look at Me,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那本書就是講營銷世界。要我說,如果你在紐約住了幾十年,你也就開始知道它是怎么運作的了。

    但關(guān)于音樂產(chǎn)業(yè),我一無所知,這也是唯一一個我沒有任何人脈的行業(yè)。實際上,我為《紐約時報》雜志寫報道時還挺苦惱的。我一直想寫關(guān)于音樂的報道,但一直未能實現(xiàn),因為雜志已經(jīng)有一個很好的音樂記者了,我后來做研究時還讀了她的文章!而且我不認識什么人能讓我對這個行業(yè)有非常獨到的見解,所以我其實一直有這么一個未實現(xiàn)的愿望,想以更微觀的方式去了解這個行業(yè)。當(dāng)我在寫《失物》、但還不知道這些短篇會成為一本書時,我寫到薩莎前老板是個唱片制作人,他那會兒還沒名字。我心想,這個人會在咖啡里加金箔,他為什么這么做?于是我決定要找出答案,就開始寫一個音樂制作人的故事。

    然而我對這個行業(yè)一無所知——我的一個經(jīng)驗是,如果你要寫職場人物,你必須知道你在說什么,因為那些工作的人憑直覺知道他們在做什么,所以你向讀者解釋人物在做什么時,很難做到不蹩腳。于是我通過朋友結(jié)識了一個音樂制作人,和他聊了很久。我本來只是想了解模擬信號和數(shù)字信號之間究竟有什么技術(shù)區(qū)別。但最后他告訴我的故事——那會兒是2005或2006年——他的產(chǎn)業(yè)在90年代網(wǎng)絡(luò)出現(xiàn)時徹底崩潰了,音樂產(chǎn)業(yè)開始自由落體,某種程度上直到現(xiàn)在它也還沒真正爬起來。現(xiàn)在音樂人沒法靠出售音樂作品來賺錢了,這是個非常大的改變,很多人丟了工作。

    我本來沒打算了解這個,但在和他聊天時我意識到我們沒法繞開這個,他呼吸著這種巨變,他給我講的每個故事幾乎都有種“before”和“after”的感覺。他自己已經(jīng)失業(yè)。我覺得這讓人非常痛楚,而且這一切都和科技有關(guān),我覺得這很有意思。

    某種程度上,我為了完成一個音樂制作人的短篇而進行的研究,最后讓我寫出了《癡人》。它為我解答了一個大問題:這個行業(yè)的故事是什么。我感覺這是個很好的濾鏡,通過它我們可以觀察時間的流逝。我一旦意識到我在寫一本書后——也就是我寫完《從A到B》,也就是本尼的前妻斯蒂芬妮的故事之后,我知道每個故事會有其各自的科技感,然后我決定找到一種方式把這些故事和那四個短篇孤兒串聯(lián)起來,咱們看看會發(fā)生什么!

    澎湃新聞: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你怎么知道寫好的東西行不行?

    伊根:我不知道!有很多人給我反饋意見。我有一個寫作小組,我在不同階段有很多讀者,我會把稿子發(fā)給他們看。我不是在真空中寫作,我其實不相信我自己,我覺得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行。但有時如果寫得實在太爛了,我知道。

    澎湃新聞:以及寫得很好的時候。

    伊根:對。

    澎湃新聞:你之前說當(dāng)你寫完《從A到B》的時候,你知道這將會成為一本書。其實我在讀的時候也是這種感受。前半部也很引人入勝,但我還不確定書的走向,當(dāng)我讀到《基本要素》的時候,我大致有個感覺了,但當(dāng)我來到《從A到B》時,一下子變得很清晰了。

    伊根:有意思。所以我剛才說,我對自己的作品總是有點后知后覺,因為某種程度上,我的讀者幫助我理解它。剛才你說的讓我意識到,當(dāng)我自己知道這本書是什么的時候,我的讀者也就知道了。

    澎湃新聞:至少對我個人而言是這樣。

    伊根:噢,讀者總是各不相同!人們對小說的標準太不一樣了。事實上《癡人》精裝本出來時我沒管它叫小說,我拒絕讓出版社在封面上印“小說”兩個字,這從營銷角度來看是個非常糟糕的決定,因為當(dāng)讀者看到封面上有把吉他,他們會以為這是本關(guān)于音樂的非虛構(gòu)。但我之所以不想說這是一本小說,是因為我擔(dān)心讀者聽到后會對它預(yù)設(shè)一種期待,而他們一翻開書時,立刻就會失望。我不想讓他們覺得我在誤導(dǎo)他們,從而對這本書產(chǎn)生抵觸情緒。

    澎湃新聞:這本書的確有點難以歸類。

    伊根:它的精裝本賣得很爛。所以出簡裝書時我們不可能不標“小說”兩個字了。就連我自己都說,“好了,好了,我也想多賣幾本兒的!”但我對用這個詞總覺得有點怪。其實這本書是有類型的——概念唱片。概念唱片就是用很多風(fēng)格迥異的碎片去講一個很大的故事。所以這本書所屬的類型不是文學(xué)類型,而是音樂類型。但我要是管它叫“概念唱片”,我的天吶,我?guī)缀醪荒芟胂蟠蠹視惺裁捶磻?yīng)。

    澎湃新聞:我很高興你提起這本書和音樂專輯之間的關(guān)系。有評論家把這本書比作一盤有AB兩面的磁帶,我想知道你把故事歸類到AB兩面的原則是什么。

    伊根:你的問題都問得太好了!你簡直問倒我了。其實背后沒有什么原則,但曾經(jīng)有過。

    我跟你講過,當(dāng)我重新開始寫這些故事的時候,它們在時間順序上是倒著走的,所以我就想,噢這個太有意思了,我在寫一本倒敘的書!書的前半部分發(fā)生在9·11之后,我們在往回走,所以后半部分發(fā)生在9·11之前。聽起來難道不是非常妙嗎?當(dāng)時我也是這么覺得。

    但有個大問題:按這個順序來的話,整本書糟透了。我們讀《癡人》時的所有樂趣都沒了。你想想看:你從《失物》開始讀——首先你根本就不會從《失物》開始,我得用最后一章開頭——但后來我想,沒關(guān)系,我可以把書分成9·11之后,9·11之前,未來。

    所以你一開始讀到的是《失物》,然后在《黃金療藥》里我們讀到本尼曾玩過朋克樂,于是我們一時間會對此產(chǎn)生好奇。按我原來設(shè)計的順序,要再等八章才能到《你以為我在乎啊》,我們在里面會認識當(dāng)朋克樂手時的本尼。(這樣一來,)已經(jīng)沒人還記得本尼玩過朋克樂了,讀這章的樂趣也就全沒了。

    所以基本上我寫《癡人》的過程中那種讓讀者產(chǎn)生好奇、滿足好奇而得來的樂趣,全都沒了,只剩下這個空洞的框架,告訴我們什么時候發(fā)生了什么事。整本書失去了生命。它里面還是有些不錯的瞬間,但整體來說它不太好,我失望透了。我心想:這跟我期待的不一樣,那么這真的只能是一本短篇小說集了?然后我又想,讓我試試把它們換下順序會怎么樣,就在我移動時,我發(fā)現(xiàn)效果大不一樣了。于是我明白,不存在什么AB面,但那時我已經(jīng)徹底著迷于這個想法、這種音樂性了。所以我把AB面的格式保留了下來。

    澎湃新聞:你非常敢于做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你覺得我們現(xiàn)在居住的世界最適合用什么樣的形式來捕捉?

    伊根:我不知道什么是最合適的。我認為每個故事都有它自己的最佳形式,如果你能找到那種形式,那么故事就能生長。在我看來,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在某種程度上很明顯是科技催生出來的。喬伊斯家經(jīng)營一家電影院,很明顯當(dāng)他在寫《尤利西斯》這樣的作品時,他的腦子里有電影的那種流動感,你真的可以感覺到。與此同時,觀看電影似乎讓作家們理解了小說的獨特之處——它是一種非常親密的敘事方式,只有它能讓我們進入另一個人的大腦。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作品里,有那種你在電影里能看到的碎片化和流動性,同時伴有人類思維運轉(zhuǎn)時的深邃和感性。這在十九世紀的小說里是很少見的,盡管它們也很樂意進入別人的大腦,有時甚至比后人還樂于這么做,比方說托爾斯泰短暫地切入狗的視角,或者切入安娜·卡列尼娜的視角。

    但不管怎么說,我們的確要面對這個問題:該怎么去捕捉生活的瞬間。我在開始寫《曼哈頓沙灘》時,我以為我還會使用《癡人》里的一些技巧,但我發(fā)現(xiàn)這種碎片化的寫法、這種諷刺的筆調(diào)以及有時會顯得有點過于聒噪的敘述者在《曼哈頓沙灘》里會顯得非常格格不入。效果很不好。

    我能感覺到我并不享受這樣寫,而當(dāng)我把稿子帶給寫作小組時,他們一開始只是有點不以為然,可第二次第三次時,他們開始有點生氣了。這個敘述者好像有點高人一等,他們說。你為什么要一直提醒我們現(xiàn)在不是1934年?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我們當(dāng)然知道,所以快別說了。

    澎湃新聞:好直接啊。

    伊根:他們真的非常直接!但很合理。我這才意識到我之所以覺得有必要一直提醒,是因為我覺得我要不停地和讀者眨眼示意,不然我擔(dān)心故事會顯得有些假。結(jié)果事實上是我一直這樣打斷文本才顯得很不自然。

    所以對每本書,我們都要找一個適合它的結(jié)構(gòu),我覺得像碎片化、諷刺這些手法更適合用來描繪當(dāng)代生活,尤其是被小屏幕占據(jù)的生活。對《癡人》來說,很多故事的情節(jié)線是比較含蓄的,許多戲劇性的行為都發(fā)生在舞臺之下,占據(jù)更多篇幅的是巨大戲劇沖突的前情和后要。

    澎湃新聞:這就讓我想到幻燈片那章。老實說,我不知道這章是否適合用幻燈片這種形式。很多事情似乎發(fā)生在幻燈片之外,我感覺這個形式幾乎在阻止敘述者講述整個故事。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伊根慢慢將身體倚到桌上,側(cè)臉靠在左臂彎里,第一次露出犀利的眼神,像貓。)

    伊根:我得說,那個故事要是不用PPT就講不出來。有兩個原因:第一,幾乎什么都沒發(fā)生。而選擇用PPT來寫小說,是因為這是一個非常靜態(tài)的文體,它呈現(xiàn)一系列的瞬間,沒有連續(xù)感。很難用它去描述行為。只有一個幾乎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故事才能在這種文體中存活下來。但這甚至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這是一個非常煽情(sentimental)的故事,我?guī)缀鯖]法不用PPT來講這個故事。不然的話會很惡心!“哦,他們彼此相愛。”好吧,這件事本身很美好,但我沒法直白地講這個故事。我需要一個棱角,一個硬的東西讓我來推。對我來說,PPT是如此得“冷”,如此“公文”,它讓我得以把那些很甜的東西釋放出來,獲得一個平衡。我沒法不用PPT來寫那家人的故事。

    有意思的是,我試過用其它方式來寫書里的別的章節(jié),也試過用其它方式來講薩莎后來的人生,但都不管用,只有用PPT來講薩莎后來的故事才得以成功。當(dāng)然了,一個故事永遠應(yīng)該有弦外之音,因為好的小說本應(yīng)這樣,它應(yīng)該是一種有意識的壓縮,你必須把那些沒法直接寫出來的復(fù)雜的東西暗示出來,如果你能暗示出來,哪怕只暗示一部分,你都已經(jīng)成功了。所以它應(yīng)該讓人感覺文字之外有更多的事在發(fā)生,但我覺得要是不用PPT,我是寫不出那個故事的——我才沒想過自己會說出這句話。

    澎湃新聞:你說服我了。另外,我在書評里讀到一些評論家說《癡人》很慘,因為絕大多數(shù)人物在多年后出現(xiàn)時都比從前更糟了,但我覺得你其實挺樂觀的。

    伊根:有的人物結(jié)局不太好,有的好壞參半,有的過得很好。薩莎和本尼最后都還不錯,他們是我的主人公,他們還想怎么樣?喬斯林過得不太好,但還沒結(jié)束呢!她才四十多歲。我最近為了新書一直在想她,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再寫關(guān)于她的故事,但我知道她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寫人物重逢真是很危險的,總有可能寫得很膩歪。但我在新書里會寫更多未來發(fā)生的事,比《癡人》最后一章的時間還要往前得多。所以,一切都還沒結(jié)束呢!我只能這么說。

    澎湃新聞:有的作家似乎對人物并不怎么“手下留情”,但你對自己的人物好像都很寬容。

    伊根:我對把人物推下懸崖不感興趣。我覺得這不僅有點殘忍,而且還很無聊。展示一個灰暗的未來太容易了。我覺得故作深刻、故作沉重是危險的,人生比這更復(fù)雜,哪怕故事本身是一個悲劇。

    澎湃新聞:我最后一個問題是關(guān)于巧合。書里的人物在生活中或記憶里彼此重逢,比如最后一章,亞歷克斯和本尼回憶起薩莎,然后去找她。你提到19世紀小說,我們知道,它們有時因為濫用巧合而被詬病。我想問問你是如何讓它保持平衡,讓巧合顯得可信的。

    伊根:從某種程度上講,亞歷克斯想起薩莎并不算巧合。他之所以認識本尼就是因為薩莎。正因為多年前和薩莎的一夜情,他才知道誰是本尼,他們最后才會成為朋友。所以并沒有什么巧合,但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問,相信我,我自己也一直問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寫新書時,就面臨著這個問題。我想把很多原來的人物帶回來,但我不知道他們怎么重建聯(lián)系,我還沒找到答案。生活本身是充滿巧合的,但好笑的是,哪怕你知道這件事是真實發(fā)生過的,讀者會說,“哦,這絕對不可能發(fā)生!”寫《癡人》時我沒怎么遇到這個問題,因為絕大多數(shù)巧合都是有機自然的。

    我的第一本小說有個巨大的巧合:兩個人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間重逢了。這其實有很多令人信服的理由:兩個人在同一個地方長大,他們肯定會認識很多一樣的人,然后那些人后來可能會把他們重新帶到一起。但還是有些讀者覺得太扯了。

    社交媒體讓這個變得簡單。任何人都可能加任何人好友,任何你知道的人都很好找到。所以你或許會覺得我的任務(wù)變輕了,然而現(xiàn)在問題變成了他們?yōu)槭裁聪胍匦抡业奖舜耍勘仨氂懈畹墓缠Q。因為最關(guān)鍵的是,任何人都可以找到任何人,但他們最終并沒有。

    澎湃新聞:需要有一個契機。

    伊根:沒錯。《時間里的癡人》并不難寫,我知道我不該這么說,因為它讓我拿了太多獎。但說實在的,這可能是我寫過的最容易的一本書。它很有趣,故事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我犯了一個錯誤,就是結(jié)構(gòu)上的錯誤,但我很快就找到了解決方法。但接下來這本書會難得多。它應(yīng)該比《癡人》更好,我希望。但故事不可能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它最后會變成什么樣?我們拭目以待。

    澎湃新聞:這回你是自己的對手了。

    伊根:對啊 ,我真是傻啊。但這會是一次很好的挑戰(zhàn),要是不行的話?我從來沒承諾我會出版它!

    澎湃新聞:謝謝你這么誠實!期待你的新作。

    伊根:謝謝。祝我好運!

    [作者簡介:鐘娜,雙語寫作者、文學(xué)翻譯。畢業(yè)于紐約The New School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公眾號:阿棗(lvying02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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