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路清歌
為了逃避失去至親的痛苦,少年默多和父親離開了蘇格蘭前往美國。他們沉浸在悲傷中而愈發(fā)沉默與疏離。直到女孩薩拉如歡快的旋律一般闖進(jìn)默多的世界,一切都變得靈動起來。音樂讓默多第一次忘記了悲傷,也讓他嘗試敞開封閉的內(nèi)心。然而平淡的生活、父親的不解,使父子倆的關(guān)系持續(xù)惡化。孤獨、彷徨,以及對音樂和未來的渴望,在少年心中交錯沖撞。面對種種生活的困擾,父子倆必須做出自己的選擇。
1
父親喚醒默多時,是凌晨五點半。默多賴在床上,思緒萬千。但只是胡思亂想,因為他昨天已收拾完畢,并無太多顧慮。很快他便起床下樓吃早餐,這時父親已用餐完畢,正在對電器開關(guān)、煤氣閥門、窗戶插銷做最后的檢查。短短幾小時后,人們會和往常一樣離家去往學(xué)校,而默多和他的父親將離家去往美國。
不一會兒,他們便啟程了。他們沿著山路一直往下走,目的地是渡輪碼頭。父親推著行李箱,默多背著帆布包跟在父親身后。父親原想讓默多也帶一個行李箱,但這似乎不太可能。
這是一個神清氣爽、生機盎然的早晨。他們途中偶遇一位剛買報紙回來的老鄰居和他的愛犬。鄰居看見他們滿滿的行李,準(zhǔn)備停下寒暄幾句。這位鄰居總是侃侃而談,默多雖很喜歡,但此刻也不敢耽誤太多時間。默多朝他揮手示意,父親似乎并未留意到這位舊相識。他們繼續(xù)前進(jìn),一直到了碼頭。
默多在渡輪碼頭遇見了同班同學(xué)的哥哥。清晨正是渡輪碼頭繁忙的時刻,哥哥忙得不可開交,無暇與默多過多地交流。這里的通勤者每天都乘坐渡輪到對岸上班,默多的父親也是其中一位。可此時,默多的父親卻不和任何一位他可能認(rèn)識的乘客點頭示意,至少默多沒看見。父親一路上沉默不語。找到位子坐下以后,父親拿出書開始閱讀。而默多再次開始胡思亂想。若有人問他在想些什么,他自己也無法言明,只是任由各種思緒漫天飄蕩。不一會兒,他起身向外走,自言自語道:“我只是出去一會兒而已。”
父親點了點頭,繼續(xù)閱讀。
2
這趟渡輪默多雖乘坐了無數(shù)次,但依然每次都充滿喜悅。他倚在欄桿上欣賞著坎布雷島的美好景色。過不了多久,他們便會坐在飛機上穿越該島,可該島離起飛機場的距離過于接近,以至于無法俯瞰這等美景。在今天之前默多只坐過一次飛機,是去西班牙度假。不對,一來一回應(yīng)該算兩次。在他的印象中,坐飛機是件美好的事情。為何美好?他停止了腦海中飄過的念頭。這或許根本不是什么念頭,而是一張照片,一張媽媽和姐姐都還在的照片。
默多一想到“家庭”,腦海中便出現(xiàn)了這張全家福。當(dāng)時,家里不僅有父親和他,更有媽媽和姐姐。可憐的姐姐伊麗七年前死于不知能否被稱為疾病的“癌癥”,而媽媽也在今年春天末被同一種疾病奪去生命。默多對于癌癥如此無情地殘害人們的生命根本無法置信。前一天她們還生龍活虎,而第二天居然病入膏肓。整個過程如此迅速以至于在默多看來,這更像是中了一槍:你正在街上走著,而接下來,你便躺在了陰森的醫(yī)院里,無能為力、孤立無援。默多母親和姐姐所罹患的癌癥是家族病,女性難以幸免。而男性卻對此無能為力、束手無策。他們所能做的所有事情僅是陪伴左右、知疼著熱。除此之外再也無計可施。
這種愛莫能助,只能寄希望于醫(yī)生和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感覺實在怪異。默多感覺力不從心、難以忍受。想必父親也有同感。可默多卻并不知道。父子間對此話題始終保持沉默。
默多倚著船欄,享受著藍(lán)天、碧海和清新宜人的空氣。風(fēng)太大了,沒有人和他一樣站在這里。他們都在渡輪里或者在自己的車上。默多對船情有獨鐘,認(rèn)為即使是小船也比飛機好多了。如果有錢的話,他定會買艘船,甚至在擁有汽車前他就想先擁有一條船。有了船,就可以自由地去往任何地方。他不在意是電動船還是帆船。默多認(rèn)識的人都有船,可能是他們的父親有,也可能是叔叔有。擁有一條船該有多棒!可默多的父親卻滿不在乎。試想如果你每天上班都坐船來回,那你絕不會想在空余時間再以此為消遣。對他而言乘渡輪通勤和在海上揚帆搏浪是一樣的感受。在默多看來,這是父親講過的最愚蠢的話,父親說話總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的。
3
默多同班同學(xué)的哥哥走了過來,他知道默多父子即將前往美國,卻不知道他們?nèi)ザ嗑谩?/p>
“大概兩周吧,我想。”默多對他說。
“只是你想?”哥哥笑他。
“也有可能是兩周半吧!”默多也笑了。
哥哥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了笑,同時輕吹了一下船上滾動軸承上的灰。默多知道自己這話聽起來很傻,可他確實不知道要離開多久,父親似乎沒告訴他。對嗎?好像又告訴了他。可默多不記得了,他經(jīng)常對父親的話充耳不聞。他或許應(yīng)該問個究竟,可他不喜歡追問。他一次只提一個問題。
對于離開多久,默多其實并不在乎,甚至最好是永不回歸。他也不在乎目的地是否為美國。美國似乎不錯,但他也不以為然。對他而言,生活似乎已經(jīng)停止了。而這一切不是父親的錯,錯的只是生活。默多的姐姐去世時他才十二歲,母親去世時他才十六歲。看到身旁的摯愛去世卻無計可施,只能仰天長嘆。人們說哀莫大于心死。此話不假。母親去世后,默多無時無刻不惦念著她,從早上起來那一刻到晚上睡前那一刻,他都在想:母親在睡覺還是已經(jīng)起來了?她能看見什么?看到的還是和我們一樣的嗎?抑或眼前已經(jīng)漆黑一團(tuán)了?
人們說如果發(fā)生了悲傷的事情,可以嘗試離開傷心地。是的,這或許是默多和父親能做出的最正確的選擇了。
渡輪馬上靠岸了。父親在等著默多。看見默多時,他聳了聳肩。這是很特別的聳肩方式,默多知道,父親認(rèn)為他該提前幾分鐘在此候著,有備無患。在默多看來這多少有點兒傻,即使是錯過開船也不可能錯過下船。怎么可能錯過下船呢?渡輪停靠在岸,除了下船根本別無選擇。可父親遇到事情時總是這樣。可能他在想會不會錯過火車。下了渡輪后緊接著便坐火車,怎么可能錯過火車呢?即使真的錯過,他們還可以臨時改乘汽車。而父親總是那樣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
他們擠過其他乘客,匆匆而行。身旁有一些乘客小跑上火車以搶占最佳座位。
他們上車了,父親說道:“你帶上所有行李了嗎?”
“帶了。”默多聳聳肩,回答道。他覺得父親此問多此一舉。護(hù)照、簽證和機票都在父親身上,他只需要帶上自己和寥寥無幾的錢。
(《塵路清歌》[英]詹姆斯·凱爾曼/著,陳拔萃/譯,北京聯(lián)合出版有限公司2019年3月版)
詹姆斯·凱爾曼
作家、布克獎得主。1946年出生于蘇格蘭的格拉斯哥,主要成就有:《叛離》入圍布克獎短名單,并獲得詹姆斯·泰特·布萊克紀(jì)念獎虛構(gòu)作品獎;《為時已晚》獲布克獎;1998年獲格蘭菲迪蘇格蘭精神獎;《男孩,別哭》獲圣安德魯協(xié)會年度圖書獎和蘇格蘭藝術(shù)委員會年度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