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小說,喚醒我們蟄伏于身體里聽故事的遺傳 ——讀英國女作家薩拉·沃特斯作品及其他
◆英國作家薩拉·沃特斯近影。(世紀文景供圖)▲薩拉·沃特斯“維多利亞三部曲”(從左至右)《靈契》《輕舔絲絨》《指匠》書影。(世紀文景供圖)◆英國作家達芬妮·杜穆里埃小說《呂貝卡》改編成的電影《蝴蝶夢》,堪稱銀幕經典。(資料圖片)◆在電影《成為簡·奧斯汀》中,安妮·海瑟薇塑造了這位傳奇英國女作家的一生。(資料圖片)制圖:李潔
2013年夏,去溫徹斯特,小城標志性景點當是大教堂。從旅游手冊看,始建于648年盎格魯·撒克遜王朝時代,1079年至1404年三百年間,拓展與擴修,成為英國縱向最深的教堂,即是今日我們所目睹。可見出歲月安穩(wěn),世事靜好,另方面呢,鮮有大的事件發(fā)生,著名的記載大約就是女作家簡·奧斯汀,在此教區(qū)終年,教堂長廊北側有墓碑銘刻。正廳一隅,設有女作家的生平展覽,四十二歲,驚鴻一瞥的生命,全化作文字,留在虛構里了,現(xiàn)實的人事相當有限,所以,展覽是簡單的。之外,還有電影《達·芬奇密碼》,采景于此,也納入大教堂的歷史。講壇兩邊的高座,印有各式圖樣的家徽,顯然是望族的專座。底下,左翼一區(qū),以柵欄隔離,婦女的座席。看起來,階層應在中等,即不顯要,亦非講壇面對的平民教眾。柵欄上鑲有木牌,說明文字中特別有一行,寫道,席中有一位女作家,姓名CHARLOTTE YONGE,“夏綠蒂”,和《簡·愛》作者同名,后面的姓卻少見,不知何處來歷。介紹于中國的女作家有長長一列名單,找不到這個名字,這是可以預見的,對于別國的了解多是從主流出發(fā),而派生出的枝蔓無窮無盡,也許永遠進入不了文學史。卻也見得,英國女性寫作者遍布四處,并且受世人矚目。她們受過一定的教育,再怎樣清寒的宅子,也會有一個圖書室。鄉(xiāng)下的老房子里,積存著一代接一代留下的舊家具,舊銀器,祖先的畫像,信札,書籍……春閨中的女兒最熱衷的,興許就是小說。就像繡活的花樣,小說為想象提供摹本。
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里,伊莎貝拉跟希克厲私奔,仿佛從莎士比亞《馴悍記》截取,彼特魯喬將新娘凱瑟麗娜帶回家中的一幕;一百年之后,達芬妮·杜穆里埃《牙買加客棧》,孤女投奔姨母,入住的夜晚,且又場景再現(xiàn)。陰森老宅,空中足音,藏匿往事,大約是浪漫小說的基本元素。18世紀的安·拉德克利夫夫人,被稱作哥特小說代表,我僅讀過她兩部小說,《奧多芙的神秘》和《意大利人》,都有著行旅的模式,《意大利人》里,侯爵的獨生子文森廷·維瓦迪攜仆人波羅追尋愛人,令人想起西班牙的堂吉訶德與侍從桑丘出行,是來自更大版圖的敘事傳統(tǒng),中世紀西歐的騎士文學。歐洲的歷史,大約有些像中國春秋戰(zhàn)國時代,無數(shù)諸侯小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于是,文明交匯貫通。在哥特式的建筑底下,出身貧寒卻自尊的女教師最終克制豪門姻緣,應是簡·奧斯汀的遺產——《傲慢與偏見》,男主與女主總是以對峙開頭,唇槍舌劍,互不相讓,然后,化干戈為玉帛。惟《呼嘯山莊》例外,人物的性格命運超出社會現(xiàn)實,交給自然裁決。弗吉尼亞·伍爾夫將《簡·愛》和《呼嘯山莊》作比,以為姐姐只是普世男女關系,妹妹則是天地人的較量,這一詮釋或許意味著,小說的世俗人格將分離出蹊徑,通往現(xiàn)代主義。總之,無論出自何種原委,敘事活動在英格蘭分外盛行,寫和聽都熱情洋溢,女性且占相當比例,不只是數(shù)量,更在于氣質。
在女作家長長的榜單中,有一位維多利亞·荷特,1906年生,1993年卒,和1890年出世1976年逝世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堪稱同時代。從寫作量計,荷特并不遜于克里斯蒂,盛年時期的名望也有得一比,我卻后知后覺,直到新近住校香港中文大學,方才在圖書館架上看見其文叢,每本書都潰決成散頁,就知道有多少手翻過。第一本所讀《千燈屋》,書名就有綺麗的色彩,照例是孤女,照例是大宅子,莫測的主人,詭異的跡象,真假難辨,撲朔迷離,但情節(jié)走出英倫本土,去到香港,那里才是夢牽魂繞的千燈屋。荷特的故事有一半在異國他鄉(xiāng)繼續(xù),或者澳洲,或者亞洲,南太平洋,顯現(xiàn)海外殖民地迅速擴張。作者生逢維多利亞女皇登基年間,就是克里斯蒂的那位馬普爾小姐嘴上時不時念叨的黃金時代。又有一位達芬妮·杜穆里埃,生卒年為1907年和1989年,與維多利亞·荷特同樣,近乎貫穿20世紀首尾——何其燦爛,她的小說《呂貝卡》改編的電影《蝴蝶夢》,風靡中國自上世紀40年代和80年代。《呂貝卡》的大宅子曼陀麗莊園,最后一把火燒盡,堪稱先兆,預示浪漫史擺脫窠臼,于女性寫作者來說,則意味走出閨閣,獲取更大的精神自由。然而,故事元素的改變和更新,并未解體這一種小說的模型,相反,結構更趨完整堅固。那是因為,這模型從發(fā)生到發(fā)展,就服從于敘述的時間的特性。E.M.福斯特1927年的講稿集《小說面面觀》,對小說的定義就是“故事”,一個英國小說家兼評論家,對本土小說具有發(fā)言權。福斯特,一位男作家,強調故事的迫切性,舉例卻是一位女性,《一千零一夜》的山魯佐德,或可說明女性比較男性更對故事著迷。故事對生活的模擬度,讓想象變得真實可信,而女性大多對日常具體的事物有興趣。
E.M.福斯特評論達芙妮·杜穆里埃,認為英國的小說家中沒有一個人能夠像她,“打破通俗小說和純文學的界限”,這個褒獎意味著在他們的時代,即二十世紀上中期,敘事活動已經明確分野,并將越行越遠,直至隔斷。“通俗小說”,英國人稱“Cheap Nove l”,直譯應為低俗小說,逐出知識分子評價體系。我記得渡邊淳一《失樂園》當紅之際,日本的作家都否認曾經讀過,《廊橋遺夢》的中文譯者隱匿真名實姓。與此同時,“純文學”則離棄故事的原始要素——愉悅身心,就是那位古老的講述人山魯佐德賴以維系生命的基本原則。
和所有的現(xiàn)代性差不多,音樂難以入耳,繪畫不堪入目,小說呢,艱澀阻滯,都是向感官趨利避害的本能挑戰(zhàn)。多少也是觀念過剩,反過來加劇材料匱乏,捉襟見肘,藝術在向第二手,甚至第三第四手生活榨取資源。事情走過周期,即開始下一輪,類似中國人所說,“柳暗花明又一村”,綽約中,英國故事又浮出水面。“世紀文景”新近譯介薩拉·沃特斯小說,維多利亞三部曲的《輕舔絲絨》《靈契》《指匠》,以及《守夜》《小小陌生人》《房客》,總共六本。關于這位薩拉·沃特斯,訊息有限,出生1966年,和1976年去世的阿加莎·克里斯蒂首尾銜接十年,卒于1989年的達芬妮·杜穆里埃交集23年,維多利亞·荷特則有27年同時間。
薩拉·沃特斯的小說果然好看,如今很少遇到讓人欲罷不能的閱讀了。暢銷如丹·布朗,故事從現(xiàn)實邏輯脫軌,超出共識和共情,更接近游戲,就像哈利·波特的魔法學校,遠不能提供人生想象。小說在維多利亞時代的興隆,以及在中國近代城市上海迅速流行,覆蓋生活的空余,皆因為市民階層壯大上升,小市民是小說讀者的主流人群,決定了小說的市井性格。
薩拉·沃特斯的小說就好看在這里,沒有超自然的成分,遵循現(xiàn)實邏輯,但又不是普遍的現(xiàn)實,而是個別的,特殊的,期待中的,文學史上歸于“浪漫史”那一派的現(xiàn)實。一些古老的因素,潛伏在21世紀新故事里,呼應著曾經以往的閱讀經驗,仿佛基因編碼,在生命起始之初,已經決定形態(tài)。浪漫史可說是閱讀的第一發(fā)生,帶有感官欲念,就像旅店主人請求喬叟想出一個更好的故事“取悅”大家,也是E.M.福斯特所形容,山魯佐德命懸一線的“這個職業(yè)的危險性”,它必控制聽眾的身體,不是曾經盛行一時的“身體寫作”的物質“身體”,恰恰相反,是以非物質對物質。
隱藏在我們身體里的聽故事的遺傳,處在蟄伏狀態(tài),一旦遇到時機,便活躍起來。打開薩拉·沃特斯的小說,時不時地,好比故舊,又仿佛知遇,迎面走來。不是說情節(jié),而是語境,也就是類型。離群索居的大宅子在薩拉·沃特斯小說里浮出水面,前提是時間推遠,《小小陌生人》中,故事從一次大戰(zhàn)之后起因,展開,到二次大戰(zhàn)結束;《指匠》沒有點出具體年代,從開篇兩個姑娘去圣·喬治大劇場看《霧都孤兒》推算,總是不出上世紀40年代,戲劇根據(jù)改編的狄更斯小說《奧立弗·退斯特》發(fā)表于1938年,寬限傳播與上演的時間,就是二次大戰(zhàn)前后,維多利亞黃金時代的遺緒,大宅子多是凋敝,人丁衰微,家道不振;《房客》大約也是同樣時期,攝政時期建筑風格的豪宅,已經窘迫到招租房客,入住且是現(xiàn)代人物,出身市井的人壽保險評估人;《輕舔絲絨》,倫敦圣約翰伍德廣場中心的白色別墅,寬敞的前門,高高的玻璃窗,大廳里鋪著粉色和黑色的大理石,階梯如貝殼里的螺紋盤旋上升,墻面的玫瑰紅逐步加深——仿佛當代藝術館,又像高等色情場所,從暴富程度看,大約在20世紀之初;《靈契》的時間最肯定,因是以日記的形式進行,從1873年8月3日開頭,憑窗可見水晶宮的燈光,以此為線索,大約在倫敦東南部富人區(qū)西德納姆,是淪落的舊族還是新貴,總之,家中雇傭仆人,但不像石黑一雄《長日留痕》里的那么忠誠,隨時跳槽,流動性挺大,無論如何,這家的小姐不必像《房客》中的那一個,親手操持家務,而是得來空閑,介入慈善事業(yè)。這里的女性人物,都也是大齡未嫁,除去嫁妝和社交的原因,更可能是出于某種選擇,那就是,異常的性愛傾向。
故事來自生活,生活在本質上是重復的,這一點倒接近類型小說。我們在薩拉·沃特斯《輕舔絲絨》里,看得見狄更斯的《遠大前程》的輪廓線,也是離開質樸的鄉(xiāng)鎮(zhèn),去到大城市,人海茫茫,處處陷阱,經過沉淪和掙扎,回歸真愛。《房客》的有情人處境更為嚴峻,階級、倫理、道德、價值觀念,信任危機,可說千丘萬壑重重隔離,還有一具尸體橫亙中間,《呂貝卡》的影子搖曳浮出水面,“幸福生活”就有了現(xiàn)實主義的戚容。《靈契》的收場卻是斬截,沒有“幸福生活”,而是永失我愛,屬浪漫史里傷感劇一派。那美麗的小靈媒,讓人想起王爾德《獄中書》的收信人小道格拉斯,輕浮、薄幸、詭計多端,當然,文字里的形象或許不合乎事實,我們就是當作某種類型來談論的。這一個拆白黨故事,是中國舊派小說的主流題材,比如海上說夢人的《歇浦潮》《靈契》則別開生面。故事安排在1872年到1874年三年,正是英國興起超感研究的熱潮,蟄伏民間的靈媒頓時暴露光天化日,成為實驗的標本,這是維多利亞時代科技進步學術自由的氣象。研究活動最終止于實證領域,卻收獲在文學寫作。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1898年出版的《螺絲在擰緊》,2000年后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艾麗斯·門羅,短篇小說《法力》,與《靈契》的結構相似,但角色的位置反過來,靈媒即癡情人,心甘情愿被送入精神病院,馴服接受命運,于是,模式就有了變體,向深刻人性探底,納入嚴肅文學領域。《靈契》依舊在浪漫史的敘事傳統(tǒng)中進行,哥特式古宅換成十九世紀泰晤士河畔米爾班克監(jiān)獄,占地龐大,高聳的塔樓,迷宮般的內庭。依稀可見狄更斯的奧立弗·退斯特出生的貧民習藝所。這世界,大大超出了維多利亞女性寫作者的活動半徑,任職家庭教師或者女伴,幾乎是她們走出家門的最遠距離了。《指匠》里的小偷家族,則是奧立弗·退斯特的社會學校,角色互換的故事核心,又可追溯到民間傳說“王子和乞兒”的源頭。莎士比亞的《第十二夜》大約也是從這源頭派生的,龍鳳胎中的妹妹薇奧拉,女扮男裝去給男爵當僮兒,仿佛又是《輕舔絲絨》中南茜的前身。出發(fā)之后,即分道揚鑣,薇奧拉是男兒裝束里的女兒身,南茜是女兒身里的男兒心。
薩拉·沃特斯的故事總是發(fā)生在舊時代,要在中國,必要歸進“懷舊”,事實上,我以為作者的用心并不在此,而在“禁忌”。倘若緊張關系全部舒緩,后現(xiàn)代理論做的就是這個,解構差異,說不準,這就是故事衰微的根本原因!
前面說過,《小小陌生人》開端于“我”十歲的年頭,百廈莊園正興旺發(fā)達,三十年后,“我”,一個合伙開業(yè)的診所醫(yī)生,再次走入百廈莊園,卻是滿目荒涼,處處敗跡。這個出場,令人想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羅杰·艾克羅伊德謀殺案》。兩部小說最易聯(lián)想的還是敘述的主體——“我”,共同的鄉(xiāng)村醫(yī)生的身份,用阿加莎·克里斯蒂這位的話說:“我這一生過的都是乏味守舊的生活,干的都是些平庸枯燥的瑣事”,薩拉·沃特斯的則是:“我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更別提妻子和家庭了”,總之,兩個“我”對自己的人生都不滿意,渴望改變。可是在老牌帝國垂直的階級結構中,變數(shù)的概率相當有限,不得已,他們就得動手做點什么。《羅杰·艾克羅伊德謀殺案》,在大偵探波洛的揭露之下,寫了一份手稿,也就是這本小說,自白于天下。《小小陌生人》卻沒有任何破綻,如波洛這類高智商的人物,除非特殊的機緣,永遠到不了凋敝的山莊,直至文末,敘述人漏出不慎之言:“如果說百廈莊園被幽靈糾纏,但這幽靈從不在我面前現(xiàn)身。因為我只要定睛一看,就會感到非常失望,我注視的只不過是塊窗玻璃,里面有一張凝視著我的扭曲的臉——這張困惑而渴望的臉,是我自己。”
罪犯自述情節(jié)的推理小說《羅杰·艾克羅伊德》已經夠出色的了,《小小陌生人》的沿襲,使模式更趨細密和精致。這大約可視作類型小說的生態(tài),它并不是靜止的,而是在服從之下進行創(chuàng)造,這創(chuàng)造的驅動,又出自閱讀經驗的更高期待。
當小說劃分成大眾與小眾,或者通俗文學和純文學,我們很難追溯究竟什么是小說的道統(tǒng)。小說的典籍中,說不定就埋藏著某種雛形成為日后大眾閱讀范式;寓意脫出世俗外相,將故事的連貫性肢解成隱喻,走到形而上,是否還是小說?曾經與一位法國翻譯家討論,左右手寫字的問題,她說,還是應該右手寫字,因為——她沉吟一時——因為寫字是為右手而設計的。這句話很有趣,帶有追溯起源的意思。任何事物的模式,都是為適用而建立。具體到小說,小說的敘事性,就是為熱衷聽故事的人設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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