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散文:散文與我們這個時代的聯(lián)系和共鳴
在散文里與歲月和生命對話,不可少的是作家個性和靈魂的浸潤。親和力和現(xiàn)場感,是散文所特有的文學風范。面對這個時代的復雜經驗,我們需要不斷更新角度、視野、表達和方法,讓散文書寫成為兼具個人情懷和文化張力的精神記錄。
2018年,在記錄人情世事、抒寫世道人心方面,散文寫作一直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我們怎樣認識自己所處的時代,不同的人選擇了不同的面向。無論是大題材還是小題材,無論是現(xiàn)實題材還是歷史題材,都逃不開對時代精神的認識問題。在這個價值觀、審美趣味日益趨同的時代,如何重建文學與生活的關系、個人經驗與周圍世界的關系,仍是散文寫作需要思考的重大問題。
微妙的想象力
在過去的2018年,有一個散文寫作的面向吸引了我很大關注,那就是植物散文。寫到植物或者說是自然萬物的時候,和其他題材相比,行文都會更加從容而氣壯,而顯出超越個人哀樂的微妙的想象力。寫作當然應該重視人心,但是也離不開對自然萬物的敬畏之心,對自然的敬畏既超越人心,卻又離不開人心的思忖。
有關自然、植物和故鄉(xiāng)的寫作,并不是一個全新的寫作方向,但是草木對于人的親近,不僅是對幼年回憶的描摹,也不僅是興之所至的探看,而同樣成為了當代人的精神面貌的寫照。在我讀來,這樣回歸自然本心的寫作,成為這個普遍物化的現(xiàn)代世界里更為深沉的鄉(xiāng)愁和更加個人化的美學。談瀛洲在《人間花事》里心心念念的花草,都建立在自己的第一手種植經驗的基礎之上,讀來新鮮有趣;而字里行間貫穿著關于生命、自然以及家風傳承的獨特感懷,給我們以韻味深長的美好體驗,同時觸動我們思考生活本身。植物的文化品格和人的往事親情相映成趣,平淡的歲月因為花草的點綴而添其韻致。舒行的《山里來信》主要寫的是觀察自然的感受,寫故鄉(xiāng)的楠溪江也寫北京,無論四季生活還是歲時風物,在作者眼中都是自然的恩典和奇跡,簡單的生活反而是精神的安居之所。看似很詩意的風景和民俗,因為都是真實的日常生活,自帶同一的情感基調,帶給我們關于故鄉(xiāng)的別樣感懷。楊木華《尋花》寫尋花所見的梨花、核桃花、報春花、臭菊、櫻花、玉蘭、海棠等,都是自然種種,而人類偏按自己的喜好給植物加上“花語”,可是花的本意是只顧盛開。
及物的考驗
關于故鄉(xiāng)和親人是散文寫作永恒的題材,就算是掉頭書寫外面的世界,終是為了尋找內里真正的自己,因為一切都源自故鄉(xiāng)和童年,這也可以說是對散文及物的考驗。張?zhí)煲怼斗勰穼懽约荷罾锏陌傥峨s陳,也寫平凡瑣碎中的趣味,以及親人的逐漸離去,生命中遭遇的痛苦和挫折,但文字中處處透出她與生活和解的態(tài)度。無論是寫傷心事還是親情中最不堪的殘忍,她的真摯和飽含深情都是最動人的地方。殷健靈《訪問童年》通過對童年回憶的采訪和再寫,展現(xiàn)心靈的成長和創(chuàng)傷,從一個側面展現(xiàn)百年來兒童的成長史、精神史。訪問童年,訪問的是一個人深入的內心和久遠的自我。書中受訪者的年齡跨度將近100年,他們的童年回憶雖然千差萬別,但是我們仍然可以從他們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甚至發(fā)現(xiàn)一個心有靈犀的知己。黃立康《A面房間》用磁帶曲目的形式結構了一幅成長的隱喻圖,我們透過他的人生體悟,同時看到了民族文化在現(xiàn)代性進程中不可避免的衰退景象,那些保留了無數(shù)代人的傳統(tǒng),珍貴的精神信仰正在消散。
時間的饋贈
在散文寫作中,關于小說、電影、繪畫等的文藝評論和論述是個人旨趣最為鮮明的部分。汪民安《繪畫中的手》集中關注于“手”在繪畫中的存在,無論是繪畫的主題還是畫家的個人風格特點,在手的表現(xiàn)上都纖毫畢現(xiàn),“生活,就是手的無止境的磨礪”。唐棣《時間的魅影》思考的是關于電影的方方面面,但他又說:“我們談論電影時,很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談論什么。所以,我們的談論既是對電影發(fā)言,更多的則是對自己說話。”張怡微一直關注家庭關系,《新腔》中,女性、自我、衰老等問題都成為她解讀時的切入點,也在某種程度上參與成為了選材的考量。黃德海《泥手贈來》展現(xiàn)了他闊大的美學視野和豐厚的知識積累,既有瀟灑的藝術直感,又是視角獨特的美學鑒賞,我最欣賞的是他文章中毫無習氣又時刻自省的風度。
大量的散文寫作從個人的閱讀、應酬、反思等方面體現(xiàn)出整體性的時代經驗和情感特質。比如包慧怡的研究方向是古英語與中古英語文學,《繕寫室》記錄的是在她成長過程中對她影響甚遠的作家及其作品的閱讀筆記;止庵《游日記》是一個讀書人的旅行日記;柳鳴九《種自我的園子》則是作者一生交游和思考的文字印記。另外,我還讀到一個有趣的對照:韋力是藏書家,《覓文記》繼續(xù)他的“傳統(tǒng)文化遺跡尋蹤”,梳理了從先秦諸子到清末大儒的生平、主張和尋訪所見的一方風土,素樸地挖掘古典之美;陳曉維是個“書販”,他的《書販笑忘錄》讓我們了解舊書一行的生態(tài)和秘聞,看到熟悉的生活和人性,也從中讀到自己生活、奮斗和追求的影子。一個買書人,一個賣書人,有一點共同的感觸,那就是“從平凡歲月中發(fā)現(xiàn)不經意積累出來的一星半點特別的生活意義和生存價值”。
張新穎《九個人》和李光謨《從清華園到史語所》我都是當作人物散文來讀的,《九個人》指的是沈從文、黃永玉、沈植芳、路翎、穆旦、蕭珊、巫寧坤、李霖燦和熊秉明,他們的故事和20世紀中國一路同行,各人的命運相異而又有相通之處。李光謨寫的是對父親李濟一生的追憶,作為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的奠基人,李濟的治學生涯中能使人見微知著處頗多,書中寫到的細節(jié)瑣碎豐富,比如寫到李濟參加殷墟工作伊始,就跟同仁們約定一切出土物全部屬于國家財產,考古組同仁自己絕不收藏古物。這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他自己身體力行,致死不渝。從考古學史的角度來看,這一條規(guī)約的開創(chuàng)性意義,是怎樣估計也不過分的。個體生命在時間的長河中都不過是一瞬,我們從他們的故事中看到他們的事跡,看到他們從過去的時間里不斷汲取支持自己的力量,同時也看到他們把自己托付給未來的時間。
歷史的思考
2018年的散文寫作中,作家上溯的目光和對當下的關切都在歷史散文里得到非常有力的呈現(xiàn)與表達。陸波《北京的隱秘角落》也是專欄文章結集,屬于人文地理城市掌故,但她擅長打量北京的城市深處:既是因緣巧合的深處,也是滄海桑田的深處。更為可貴的是,她在探秘中展現(xiàn)出來的行蹤和心跡,真摯妥帖,是散文中最難得的收獲。陳福民在專欄“北緯40度”中展現(xiàn)了他梳理我們一貫以來的歷史觀念和關于世界的知識的努力,對觀念和知識的深究自然地接續(xù)起我們如何看待自我和他者,如何解釋中國現(xiàn)代化轉型等諸多關鍵性問題。江子《青花帝國》試圖結合歷史的真實和浪漫的想象,還原出青花瓷背后的活生生的人,包括工匠、皇帝、畫師、督陶官、詩人、藏家、使臣還有現(xiàn)代考古人員。原本靜默在時間中的瓷器,隨著它背后涌動的各色人物而活了過來。
2018年末開播的文化類綜藝節(jié)目《上新了,故宮》讓故宮和故宮寶藏再次成為“網紅”。作為《上新了,故宮》的編劇,祝勇在《故宮的古物之美》中選了18件“古物”來寫,他寫的不僅是古物本身,更是與古物密切聯(lián)系著的“歷史的尊嚴、民間的生命、民族的個性、美的基因和情感的印跡”。我想我們對民族文化歷史的關注和喜愛應該成為我們共同探索、感受和想象的精神天地,這樣才能夠獲得實實在在的文化自信。
公眾號的可能性
在以微信為代表性媒體的自媒體時代,散文在巨大的寫作和閱讀空間中,以其真實性、直接性、震撼力和感染力,成為最有傳播力的時代聲音。散文的寫作似乎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容易,也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一篇公眾號文章可以一夜之間紅遍全網,圈粉無數(shù)。不管公眾號寫作的初衷是什么,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增強傳播效率,提升閱讀量,因此面對社會熱點事件及時發(fā)聲,幾乎成為公眾號文章的必修課。這一類寫作中,又可以分為娛樂八卦、情感、職場、親子、閱讀、影視等類別,因而有人認為微信公眾號的文章大多并不是有意為散文,但在我讀來,如果說要和散文相比較的話,那么它們的共同之處在于直白表達了世界觀、價值觀。隨著自媒體的繼續(xù)快速良性發(fā)展,會吸引越來越多內容豐富的優(yōu)質公眾號出現(xiàn),這對于碎片化閱讀時代也不失為一個值得期待的好現(xiàn)象。
由于本人目力所及,在一篇文章中不可能窮盡2018年散文的全部寫作成果,然而從我有限的閱讀經驗可見,散文作為一種文體包羅萬象,海納百川,只要寫得足夠準確和真實、美和有力量,不管是什么題材,都能寫出和我們這個時代最密切的聯(lián)系和共鳴。在散文里與歲月和生命對話,不可少的是作家個性和靈魂的浸潤。親和力和現(xiàn)場感,是散文所特有的文學風范。我們說散文寫作自由寬廣,不代表說散文的基本面貌就只會是泥沙俱下。面對這個時代的復雜經驗,我們需要不斷更新角度、視野、表達和方法,讓散文書寫成為兼具個人情懷和文化張力的精神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