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出對藝術(shù)和社會負責的“大詩”
詩歌進入新時代,“講品位、講格調(diào)”詩人感到?jīng)]問題,因為誰都不愿意別人說自己的詩歌品位低格調(diào)低,可是一說到“講責任”問題就來了,一些詩人認為,詩就是詩,不必承擔什么社會歷史責任,任何詩以外的增加都使得詩不“純”,在藝術(shù)評價上,認為只要是表現(xiàn)社會歷史就覺得品位低下,一提到政治抒情詩,就認為是“時代的號筒”,是為某個集體或組織代言,許多人一看題目便扔一邊了。
“大詩”與“純詩”
海子說:“詩有兩種:純詩(小詩)和唯一的真詩(大詩)。”在他心目中,只有“大詩”才是真正的詩歌。那么什么是“大詩”, 各人的追求不同,理解也就不同,同時還涉及“大我”與“小我”“公共性”與“個人化”這些自詩歌誕生起就一直糾纏不休的問題。
陳仲義在《個人化與公共性》中說,公共性常常把寫作責任與倫理放在首位。尤其在極端時期,詩歌自覺承擔時代的道德律令、工具使命,實施詩歌最大的應用性敞開;個人化則要求更多是心靈化的詩意傳遞,關注自我心靈的秘密顫動,通過獨特的個人語法、個人詞匯表構(gòu)建個人化世界,純粹與形式成為自足性的主要目標。他認為,在理想的層面上,達成詩歌寫作自轉(zhuǎn)與公轉(zhuǎn)的平衡是最好不過了,但是也沒有必要強求一律。某些傾斜、偏狹也有它的合理性。
每個人都有個人空間,但只要是社會人,就生活在公共空間里。即便沒有碰到極端的情況,也必須有公共意識,比如說車上不大聲喧嘩,不隨便吐痰,不亂扔垃圾,“大詩”人肯定不可能在這種漠不關心“純詩”的人中產(chǎn)生,而是在那些用個人的心靈感知和關注全車人命運的詩人中產(chǎn)生。我心目中的“大詩”:一是“大詩”一定是大格局,關注的不僅僅是個人空間,同時關注公共空間,關注的不僅僅是個人命運,同時關注人類命運,且有大的境界,大的胸懷,有大愛,有大能;二是“大詩”一定寫了大的東西,可以是大事件、大主題,也可以是愛情、戰(zhàn)爭、家族、青春等文學母題,像《長征》《2008,汶川大地震》一看就是大東西;三是“大詩”一定是大氣的語言,當然它不一定使用很大的詞匯,而是經(jīng)過詩性組合之后呈現(xiàn)出一種高端飛拔的氣質(zhì),營造出一種氣場,帶來的是一種震撼效果,而不是靡靡之音,不是技術(shù)性形容詞的堆砌;四是“大詩”一定有大結(jié)構(gòu),要開闔有度,兼具創(chuàng)新性,整體上鼓脹著一種氣勢或氣魄,而不是畏畏縮縮,小巧玲瓏。
“大詩”與責任
當下詩人同時面對兩種責難:一種指責詩人不直接對社會歷史負責,一種則指責詩人不搞“純粹藝術(shù)”。當然,真正的詩人不會長久困擾于“是歷史承擔還是藝術(shù)迷醉?”這個二元對立的假問題,完全可以寫出對藝術(shù)和社會同時負責的“大詩”。
美國“新批評派”理論家艾倫·退特在論文《詩人對誰負責?》中指出,“硬要詩人自認是社會秩序的立法者,這其實是要詩人丟開詩人的確切責任。詩人的責任本來很簡單,那就是反映人類經(jīng)驗的真實,而不是說明人類的經(jīng)驗應該成為什么。任何時代,概莫能外。詩人對誰負責呢?他對他的良心負責,‘良心’一詞,取它在法文中的含義:知識與判斷的呼應行動。詩人的良心早就知道,在鑒別詩人是否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詩人的時候,有一個非常嚴格、傳統(tǒng)的標準。無論怎樣嚴峻的危機,都不應該被利用來使我們改變詩人與他周圍的恒定現(xiàn)實的關系。所以,詩人對社會所負的責任絕不是按社會思潮或社會需要去編詩。詩人對什么負責呢?他只對他作為一個詩人應當具備的德行負責,對他的特別的藝術(shù)風骨負責;他的責任是精美地掌握他的話語,而且,這種話語不會減損他的意識所傳達給他的關于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全部真實性”。這話說得既實事求是又精彩,對現(xiàn)代詩的本體和功能有著雙重關注,在堅持詩歌獨異的藝術(shù)魅力和特殊的揭示生存/生命的功能上,取得了平衡。
首先,詩人要對藝術(shù)風骨負責,因為他的歷史承擔也同時是詩藝的承擔,他的迷醉也包含著對歷史之詩與思的迷醉。正如葉芝所言,“誰能將舞蹈和舞者分開?”詩有詩的勁道,即便是承載歷史文化,也必須是詩意的承載。可詩歌現(xiàn)實中,尤其是宏大社會題材的寫作中,它們以夸飾的宏偉激情,試圖對稱于題材的宏大,但多數(shù)給人以大而空泛的感受。這里,詩歌應有的心靈內(nèi)凝的勁道,被巨大的“激情”蒸發(fā)掉了,其結(jié)果是詩人留下的既不是史,也不是詩,只是一個勉力呼喊的詩人形象。尤其是一些大型晚會的詩歌朗誦,毫無詩意,與其說是詩歌朗誦,不如說是煽情的講述,這就沒有對藝術(shù)負責。
同時,詩要對社會歷史負責。這里的負責不是要成為“權(quán)威發(fā)布者”或者“代言人”,也不是要詩變成個人的私密日記,而是要接受社會歷史的檢驗。這與要求一個詩人承擔“天下大任”不同。尤其是在“大事件”詩歌寫作中,不去復述新聞,不在表達公共事件時被敘事、細節(jié)所裹挾,而是要表達詩性體驗,真實地表達內(nèi)在經(jīng)驗,于誠樸中求真味,于直接中求隱奧。我們完全可以在詩與思的統(tǒng)一標準下寫出既有飽滿的社會生存和歷史命名力量,又有很高藝術(shù)價值的作品。
“大詩”與大眾化
個人認為,詩的大眾化,是以是”詩”為前提的大眾化。不是“要使人聽得懂,最好能夠歌唱”,更不是明白如話、一覽無余的通俗化。
先鋒詩歌(或探索詩)是小眾化的。這種詩歌超越當時大眾語言水平和心靈接受水平,不斷變化和創(chuàng)新修辭,甚至對傳統(tǒng)語言和技巧進行顛覆與粉碎,且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解讀其情感力量。先鋒詩歌一方面給日常詩歌不斷披荊斬棘開路,另一方面又不斷為日常詩歌提供新的詞匯。先鋒詩人不斷地在蘋果上咬八個眼九個眼后再將之摔成泥漿。 同時許多詩又很快為大眾所拋棄,如同T臺時裝秀只能是少數(shù)人的表演,一般要5-10年才為大眾接受,除留下某些元素,大部分將被殘酷地淘汰,先鋒詩歌對詩人的要求為最高與最低兩個極端。要求最高的是先鋒詩人必須具有優(yōu)秀詩人必備的所有品質(zhì)和天賦,要求最低的是那些只有勇敢精神而缺乏必備修養(yǎng)與控制力的“初生牛犢”也往往沖鋒陷陣于這支隊伍中。所以,詩歌永遠是年長者向年輕人學習的藝術(shù)。
日常詩歌是“中眾化”的。這些詩歌契合當時大眾語言水平和心靈接受水平, 直白地說,就是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都能夠讀懂的詩歌, 經(jīng)典作品往往從中產(chǎn)生。“大詩”盡管契合當時大眾語言水平和心靈接受水平,但由于它是交響樂,大多數(shù)人靜不下心來讀,本來中眾化的詩歌也變成小眾化的了。
詩歌傳播或詩教是大眾化的。這就是詩歌大眾化的要義,也是詩歌的問題所在。現(xiàn)在大家覺得詩讀不懂,首先是詩教沒有大眾化。翻一翻對青少年進行詩教的中學語文課本,看看其中的當代詩歌,12冊中,在初中語文第三冊才出現(xiàn)余光中和席慕蓉的兩首《鄉(xiāng)愁》,在高中語文第三冊(試驗修訂本)才有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梁小斌的《我熱愛秋天的風光》、韓東的《山民》、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幼兒園“鵝、鵝、鵝”開始,差不多讀了15年詩歌,才“春暖花開”一次。閱讀落后詩歌如此之遠,怎么可能大眾化?現(xiàn)在網(wǎng)絡詩歌很活躍,于是提出要重視網(wǎng)絡詩歌寫作,筆者認為,這種提法有問題,應該是重視優(yōu)秀詩歌的網(wǎng)絡傳播,而不是網(wǎng)絡詩歌寫作。
當然傳播過程中涉及詩歌批評問題。個人認為,詩歌批評一是要檢測出詩歌中的營養(yǎng)成分,二是要引導大眾趣味,三是要真誠地細讀文本。最后要說的是,詩歌要有自信。詩人個人都很自信,但詩壇不自信,權(quán)威話語不自信。小說有40年40部,詩歌就確定不出40部來,如果我們連肯定什么作品都不能做,那么勢必結(jié)束不了詩壇混亂的局面。只有旗幟鮮明地肯定一批導向性文本,加大傳播力度,詩歌才能真正大眾化,才能使詩人寫出既“甜美”又“有用”,既對藝術(shù)負責,又對社會歷史負責的“大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