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水》
《活水》 葛水平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12月出版
引?子
一
山神凹村沒有瓦屋,清一色石砌窯洞。
在向陽的陡坡圪梁上,零零散散的窯洞錯落有致鋪排開,有住在山圪嶗里的,有凸顯在土堆堆上的,有些是獨門獨院,有些是幾戶一起。眼面處,碼在崖畔上的柴火垛子搭曬著這家人的衣裳鋪蓋,便知道那里藏著人家。
之前沒有人覺得山神凹好,多少年后山外人進凹時拍攝了一張照片,那張照片一出來,就有人驚訝地說:“山神凹錯落有致,完全就是一個縮小的布達拉宮嘛。”
山神凹人不知道布達拉宮是什么,也沒有山神凹人覺得山神凹好。
山神凹的祖先最早是申姓人家落戶,沿一條山路進入羅羅山,羅羅山山高林密,路越走越難,林子越來越深,樹蔭蔽日處的山頂有一座小廟,申姓祖先終于把腳蹤停在了廟門口。廟叫山神廟,石砌的山神廟門上刻著一副聯(lián)子:
三教九流無二理,
殊途同歸總一心。
由廟豁口處往山下望,有一條大河,滔滔涌涌,河的源頭叫石佛溝,流出溝時河叫了一個奇怪的名字:耐受河。
水讓人生根,讓人渾身熱氣騰騰,有了水,還有什么走不出來呢?有河水的地方適合人住,他們決定在此處凹下去的地方落戶。
一時想不出好名字來,就叫了山神凹。
山神廟是山神凹人的太陽,山神凹的歷史。不管誰來,來到山神凹居住必得拜山神廟。山神廟小,不能滿足山神凹人的欲望,就有人提議建廟。
山神凹人的祖宗建廟是下了本錢的,清一色的磚木結(jié)構(gòu),廟里供奉了五谷神“炎帝”。老一些的人記得炎帝像,一人多高長身立在基座上,牛頭人身,手捧谷穗,樹葉圍腰,赤足凝神。不過后來基座上的炎帝像毀于戰(zhàn)爭,看不見也許就是神的身價,空得如心,反倒能夠照亮靈魂中的全部黑暗。
炎帝廟對山神凹人是一個大道理,你可以不予接納,但必須予以尊重。山神凹人的大是大非,稍有輕慢,別怪年長的人與你來炎帝廟里對著炎帝針鋒相對。兩個或者幾個活物,人性的假設(shè),炎帝就在高處對所說事進行嚴厲評判。人人心里能能不下的小九九,只要在炎帝面前均勻呼吸、脈搏平靜跳動,使垂立的四肢找到體位,算是嘴說有理兒得到神的認可。
生死輪回的車輪常轉(zhuǎn)不休,人世間的苦難水深火熱,外面的世界看似離山神凹很遠,不與山神凹發(fā)生直接關(guān)聯(lián),可山神凹人很愿意和外面的世界有所勾連。
山神凹人的內(nèi)在氣質(zhì)和外在形象在向前走,這樣,山神凹人就在炎帝廟正門口又建造了一座戲臺,明里是為了炎帝,暗里是娛樂自己。也是清一色的磚木結(jié)構(gòu),山神凹人年年秋罷唱戲,塵土飄浮的陽光下,人間一臺戲,戲臺也是山神凹人靈魂的棲息地。
那年月,山神凹人不算計、不動腦筋、不思前想后,更不虛情假意,他們認為人活著的樣子就該是這樣。
柴青娥在世上活著的時候,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很長時間山神凹人就叫她“唾沫沫花”。
學(xué)名叫白頭翁的唾沫沫花,春天萬物即將破土?xí)r它先拱出泥土開花,小巧形似郁金香的花瓣,粉紫色,猶如一種夢境,在焦枯的干草地上挺立著爭艷。唾沫沫花包著的花蕊極大,飽滿柔軟,猶如毛筆,把花瓣一片片摘掉,花蕊在嘴里來來去去嗍嗍,花蕊猶如蘸了墨的筆尖,可在石板上寫字,也許是花蕊蘸了唾沫的緣故,山里人就叫它唾沫沫花。
唾沫沫花紫根草,
山神凹數(shù)誰好?
一數(shù)二數(shù)青娥好,
刮大風(fēng)時水蛇腰,
下大雨時楊柳漂。
很長一段時間,在娃娃們的嘴里就喊著這首兒歌跳一種畫在地上的方格子,柴青娥遠遠看著,從娃娃嘴里喊出來的聲音清脆響亮,清脆是讓人心痛不已的:有些什么永遠失去了,像耐受河水一樣流走了,比如紅顏、恩愛,明知道它好,它有過,也明知道它不可挽留,娃娃們的聲音讓她無計可施,常常叫她心灰意懶陷入幻覺。
柴青娥對于山神凹人總是一個話題。
長了一副吃香喝辣樣子的女人,一輩子,嘗盡了一張人皮非常難披的味道。
在那凍餒的歲月里,如果沒有一種精神支撐著,一個農(nóng)婦,恐怕就會半途而廢走人。柴青娥的精神寄托就是她的丈夫,南下干部申秋宏。
二十六歲上,柴青娥再次出嫁。第一次嫁的是縣城里大戶人家的兒子,那兒子往更大的城市去讀書了,柴青娥被退回了娘家,等于是叫婆家休了。一件女人一生最愉快的事情被重復(fù)兩次,結(jié)局呢?像無數(shù)夜深人靜時分,更漏的空洞聲,處處無家處處家的感慨,原是隨水漂著的余生啊。
時辰近了,離娘的時候,柴青娥兩只眼睛平靜地望著窗外,娘叫了一聲:“娥。”叫“娥”的柴青娥一下子鼓出了兩泡淚水。柴青娥怕把腮幫上的胭脂沖了,頭仰得高高的,拿了一塊麻紙折成雙層吸干眼窩。
娘在身后說:“比不得從前呀,嫁的是你心頭想,老閨女不哭。”
一頂花轎漸漸掩埋在陽光下的麥田中,柴青娥多次回頭,紅蓋頭下看見細縫似的陽光下自己的男人申秋宏一閃兒一閃兒地晃,離娘時的眼淚被那一閃兒一閃兒酥軟的光汲著、吞著、讒著,兩只眼睛便霍靈兒了,把離娘前的辛酸忘了個干凈。
好光景過了不到半年,深冬的夜里,申秋宏回到窯內(nèi),臉上的興致被黑吞成一團墨,只是出氣的聲兒粗重,說:“天明前走人,往南走,當兵打仗去,就是舍不下你。”
那一夜,柴青娥平躺在火炕上,申秋宏一夜里熱汗不止,趴到天明前,申秋宏說:“我的腿怕是軟得要抽筋。”柴青娥把兩條腿放到她肚子上揉,眼睛望著窗戶,風(fēng)抽得麻紙一驚一乍響,心懸著。到底在天亮前有人敲窗欞了,申秋宏靈醒地睜大眼睛,一骨碌起身抓了小包袱朝肩膀上一甩,俯身咬了一口柴青娥的嘴唇,人躥進了天明前的暗夜中。
柴青娥起身迎風(fēng)看著遠山,想著一路上腿軟腳酥的申秋宏,眼淚像羊屎一樣,撲嗒嗒、撲嗒嗒往下墜。
申秋宏被擴軍南下后,好歹給柴青娥肚子里落下了一粒種子,十月懷胎后兒子申廣建出生了,柴青娥抱著兒子開始守了一眼石窯,眼睜睜等。
開頭兒,夜靜的時候睡不著坐起來想申秋宏的樣子,自個兒傻笑。那是四十年光陰,苦守寒窯啊!到后來,夜靜的時候俯身像咬豆腐似的,咬自個兒的肉,疼得窒息了,夜卻不動聲色。
再到后來,兒子成家分開單過,她也上了年紀,早早燒了炕團在被窩里,聽梁上的動靜,一只老鼠倒掛在梁上翻騰,聽著響兒反倒能睡個好覺。
申秋宏一走再無音訊,天是到黑的時候黑了,到白的時候白了,曾經(jīng)有人力勸柴青娥改嫁他鄉(xiāng),終是苦心枉費。因為,柴青娥心里有個活物。
仲夏傍晚,柴青娥穿了月白短袖布衫,雙耳吊著滴水綠玉耳環(huán),坐在自家內(nèi)窯院的石板上走神。縷縷陽光透過棗樹蔭篷的隙縫漏射下來,遠遠看去,神情恍惚的柴青娥就像一個無法企及的誘惑,甜蜜而又傷痛。
男人的視覺在這時大體是相同的,二十歲與六十歲沒有多大區(qū)別。申秋宏的本家哥哥申蔭富暗戀上了兄弟媳婦,終于在一個黃昏時分走進了內(nèi)窯院,沒有過程地一下抱住了柴青娥往炕上撂。
柴青娥撕咬著,拒絕著,發(fā)狠地喊了一聲:“你壞良心呀,你欺負弱小,做這種下作事,一把禿鋤頭你鋤地鋤到自家人身上!”
申蔭富照著柴青娥的臉打了一掌,喊了一句:“你這塊地旱結(jié)了,我這鋤頭在你身上就是重軋一遍鋼。”
柴青娥的腦仁子像銀針一樣清醒地認為:這把鋤頭該歸到放棄的銹鐵之中。
申蔭富喊:“柴青娥,我不達目的不甘罷休!”
柴青娥面無表情地說:“吐口唾沫也是釘,我不活就是你死。”
事情沒有成事,記恨就種下了。
二
內(nèi)窯院的棗樹蓬勃著朝氣和騷動,青石鋪就的石板地卻渾然冷冷。
這冷冷中就有了那么一絲微妙的季節(jié)性悸動。
此時,山外部分農(nóng)村人民公社已然有了雛形。一些地方熱情很高,甚至直接宣布人民公社為全民所有制,可以作為“向共產(chǎn)主義過渡”的試點,所有個人財產(chǎn)和個人債務(wù)都一股腦兒“共了產(chǎn)”,分配上完全實行供給制。這樣的背景下,一件新生事物——公共食堂應(yīng)運而生了。
山神凹人也不例外,在申蔭富的帶領(lǐng)下,窯洞里的吃飯家什:鍋砸了,自留地收回了。山神凹的食堂就建在炎帝廟對面的戲臺上,一開始大伙兒很新鮮,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種燃燒得要起火的激情。 日頭下嬉笑著,山南海北閑聊,和娃娃不懂事前過家家似的,雞貓狗全聚在廟門口憨等甩出來的那一筷子人不吃食。大家都一起捆著肚子餓,一起飽,也不容許誰私自弄到食物湊肚子,新鮮的勁頭忙忙亂亂地過去了,好像戲班子搭臺唱戲,卸了裝才發(fā)現(xiàn)肚子餓得邁不開腿。
申蔭富帶領(lǐng)民兵三天兩頭有目標地進窯搜查,發(fā)現(xiàn)糧食之類的東西無條件沒收。有的家庭還留有一口燒水鍋,有的就只能用瓦罐之類。柴青娥偷著把十多斤谷子留下,縫成枕頭裝進去,白天壓在裹起的被子下,夜晚用搟面杖把谷磨破,一粒一粒用手剝?nèi)ス葰ぃ衙籽b進藥罐里用火灰煮成飯,半夜喊申廣建偷偷起來吃一口,兒子正長身體呢。
吃食堂期間申蔭富威風(fēng)得要命,柴青娥看著那張臉,像見了惡煞神似的,寧可遠遠等山神凹人打飯后自己再走近,也不想從他身邊過。
山神凹食堂有一百零八人就餐,按六人一份,一鍋菜平均分成十六碗半,排在前面的有機會挑到一碗多一點的。不符合六人的家庭還要與人認真拆分這碗菜。柴青娥和婆婆公公、兒子、兩個小姑子共吃一鍋飯,由婆婆平均分配,分到柴青娥半碗都不夠,有時自己舍不得吃叫申廣建吃,廣建還是小孩,嚷嚷著要柴青娥煮好的小米燜飯,喊枕頭里裝著谷子呢。柴青娥害怕申蔭富聽見了捂著嘴叫他不要說,小孩子哪里知道怕,偏偏跑出窯洞喊。
柴青娥嚇得臉蛋煞白追打著申廣建,打急了捂住兒子的嘴,差點兒叫廣建上不來氣。摟著體質(zhì)瘦弱,體溫冰涼的兒子,一股憫兒之情涌上心頭,于是不管不顧抱在懷里傷心大哭起來。
饑而求食是動物的本能,孩子餓到這個程度要吃飯?zhí)旖?jīng)地義啊,申蔭富偏偏就聽見了。
紅顏薄命的柴青娥豈能繞過申蔭富的手掌。申蔭富叫人搜查柴青娥窯洞,從枕頭里倒出半枕頭谷子,人證物證俱在,柴青娥被歷史執(zhí)拗地切入了主題。
申蔭富叫人把柴青娥帶到炎帝廟的院子里擺理,柴青娥抬起頭神經(jīng)質(zhì)地死盯著申蔭富的臉,紅烈的陽光把柴青娥曬得如妖兒一般,楚楚動人。她由申蔭富的臉望向天空,有鳥兒在高處飛翔,鳥兒可以到它任何想到的地方,如果它們迷茫,面對日子無法果腹,它們會飛往遠處,鳥的世界真大,那是整個天空。
自由是相對的,無邊無際的自由也會成為無邊無際的漂泊,就像申秋宏,柴青娥雖然黯然神傷但是她不怕,漆黑的眼仁子明亮,有兒子她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是申秋宏有一天不回山神凹。
柴青娥不卑不亢,沖著空著的神像的基座說:“炎帝神啊,都說是人造善必定得福報;人造惡呢,一定得災(zāi)禍。禍福都是自己造,自己受,別人沒能力把你的福加一點或減一點。我知道有很多東西是要自己來承受的,可有很多時候我就想指責想要質(zhì)問炎帝神,卻不知道要問你什么。你明明是看得見的,明明是知道一切人間事的,可你偏偏連影子都不現(xiàn)身,一個救不了自己的神怎么來救人呢?”
膽敢指責炎帝神的女人,申蔭富決定勞動之余讓柴青娥游街,這一決定讓山神凹人很是興奮。柴青娥勇敢地掛著申秋宏下地穿過的兩只破鞋游凹,一雙破鞋,一絲殘存著申秋宏的氣息。遠去的日子在兩只破鞋上掛著一片幽暗,支撐著柴青娥一天一天活下來,活得生硬而苦澀。
一開始游街人還多,慢慢就沒有人跟著看稀罕了,只一個人跟著,兒子申廣建。走過窯門口,婆婆遞出來一頂草帽,她接過草帽戴上沖著婆婆笑一下,沒什么,你兒子終究有一天要回來給我報仇。
隨著走食堂解散,柴青娥被約定在炎帝廟前自己和自己擺理。
她愿意站在無人的空曠中擺理,一是不用游街了,二是想著總有一天要讓申蔭富親自到這里來給她賠罪。
柴青娥的前半生可說是在不停的斗爭中度過,不知過了多久,斗爭就淡了,柴青娥似乎也在逐步淡忘,有些仇恨還裝在心里,還想象能記住一切,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內(nèi)窯院的棗樹高大而繁茂,盤曲錯糾的枝節(jié)伸向青冥的天空。
柴青娥拉著長長的麻繩把千層底納得細密、勻?qū)崱;宜{色的外罩把一頭白發(fā)襯得如一幅水墨寫意,看上去有一種與世隔絕的韻致。
終于,申秋宏老大歸鄉(xiāng)領(lǐng)著后娶的云南夫人,走回了他離別了近半個世紀的山神凹。
在走進內(nèi)窯院時,柴青娥正靠著炕沿捻羊毛,就只剎那,柴青娥抬起頭時已是淚滿雙襟了。
申秋宏說:“解放戰(zhàn)爭打完,我就在南方成家了。”
柴青娥含淚點頭說:“成家了好,一個男人不成家,道理就說不過去。”
申秋宏說:“你一個人能把日子活過來,要我怎么說好。”
柴青娥說:“沒啥,眨眼的事,到底是我守在山神凹,你在外,出門在外你不是閑人,你當兵打仗啊。”
申秋宏一時無話,接著對那女人說:“該叫姐。”
那女人說:“姐,用揩臉帕把臉揩揩。”
申秋宏說:“她要你用手巾擦擦眼淚。”柴青娥一臉悲啼。幾十年了,擦不擦吧,擦來擦去都是淚。
申廣建結(jié)婚了,兩個兒子都快十歲了。看著兒子和孫子,申秋宏老淚縱橫,領(lǐng)著兩個孫子走在山神凹街道上,風(fēng)夾著柴煙四處亂竄,飯食的香味頂在他的心口上,說不出是什么感覺。
原來山神凹耐受河上有吊橋,現(xiàn)在修成了石拱橋,走在上面回頭看山神凹已經(jīng)是物是人非了。
山神凹的人和他說,柴青娥這一輩子受下了,抓著娃,窯里沒有人,受過的罪那不是一般的。這次回來不走了,有你這個人和沒有你這個人是一樣的,就是多了罪受,你得把剩下的日子給了她。
哪里能不走?山神凹對申秋宏已經(jīng)是一個虛幻的地方,也正因為虛幻,他想過的那些無限空間和無限的可能性現(xiàn)在都成了泡影。
他想著回來把兒子帶走,柴青娥咋辦?見了孫子又想把孫子帶走,兒子和兒媳咋辦?山神凹的青草、夕陽、飄浮的落葉、深黃的泥土,還有晴朗的天空,都是柴青娥一夜夜生鐵一般冰冷的記憶,再想想柴青娥受過的罪,怎么忍心帶走窯里的一針一線呢?
油燈下一家人坐在炕上,炕背墻上的油燈閃爍,每個人都不說話,火爐上的土豆烤熟了,柴青娥拿過來輕巧地磕著燒黑的干皮,然后遞給申秋宏。
申秋宏抓著土豆,粗糙的大手輕巧地掰開遞給南方小媳婦一半,這個動作怎么能繞過柴青娥的眼神?
她背過臉去,塵世紛擾讓她徹底死心了。現(xiàn)在,她還能操控自己,還有心力,就要大方地叫人家走,回來了,還知道回來就好,一道極大的暖流充滿了她的胸腔。
柴青娥轉(zhuǎn)回頭看著這個妹妹說:
“越是干皮越好吃,黑皮還養(yǎng)胃呢。”
妹妹看著申秋宏嬌笑了一下放在了火臺上。細米細面的喉嚨眼兒咽不下這硬東西呢。
柴青娥主動說:“回來照見了就好,那邊也有兒女,你們也該走了,山神凹遲早跑不掉永遠是你們的家,啥時候回來都好,就等交通方便吧,怕是我等不到了,等以后我不在世上了記著把孫子帶出去,山神凹總有一天會養(yǎng)不住人。”
申廣建不說話,他其實是想走,走往南方對兩個兒子有好處,因為母親還活著這要求他不能提,既然母親說了,他也跟著說:“爸爸,記著我們有一天要去找你。”
申秋宏說:“我期待著呢。我們走了把娃帶好,把你媽養(yǎng)好,你媽這一輩子受大罪了。”
柴青娥的眼淚實在是控制不住了。
窯外突然就刮開了風(fēng),風(fēng)帶著雨來了,窯檐上的雨水嘩嘩嘩流下來。
申廣建單腳撐地,一邊檢查著窗戶外有沒有重要東西淋濕,一邊咒罵著這無常的天氣,語氣中有山神凹不是人住的地方的埋怨。
院邊上棗樹的干枝被風(fēng)刮下來,拋落在門口,開了一下門,墻上的燈就滅了。
申廣建說:“爸,你那里是不是不用點油燈了,都是電燈?”
申秋宏說:“是,都是電燈。”
窗戶上的紙被這場邪風(fēng)大雨徹底吹澆濕了,山神凹的黑夜就一個顏色,黑。厚厚的黑色里能感覺有一個一個旋渦在流動。
這場突如其來的雨下了半個小時,一切就恢復(fù)了以前的樣子。
人常說物有人性,天更是像長了眼睛一樣,這一時間,柴青娥覺得自己活不長久了。沒有人能聽見外面有霍霍聲,柴青娥聽見了,她聽見它們從隱處進入顯處,是一些什么雞零狗碎的東西呢?
柴青娥和申廣建說:“我聽見外面有人喊我呢,照照是誰?”
申廣建打開門看,黑漆漆的夜聽不見人的腳蹤。
柴青娥說:“不早了,都睡吧。”
申廣建抱著睡在炕上的兩個兒子和媳婦回自己的窯了。
窯里兩鋪炕,一邊睡申秋宏和妹妹,一邊自己睡。多少年都是和衣躺了,回來的這兩天似乎把走了幾十年的話都說完了,突然地就沒有話了。
“吹燈了?”柴青娥說。
“吹吧。”
“噗”一聲,窯洞里就黑了。
后半夜還出了月明,亮汪汪的光照在窗戶上,窯洞里的角落里壇壇罐罐上的黑釉像人眼睛一樣亮著,對面炕上的人睡實了。
柴青娥睡不著,她在這窯里活了一輩子,轉(zhuǎn)瞬即逝的人間啊,說長呢都是思念帶長了,說短呢,都是思念死心了,把那東西放下,該走了,下輩子不轉(zhuǎn)生人了。
月明的晚上,柴青娥慢慢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