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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借君相思紙 傳我人間語 ——《紅豆》2018年度散文、隨筆閱讀札記
    來源:《紅豆》 | 魯太光  2019年02月13日09:05

    誰也沒有想到,這兩個月的時間,竟然像被碎紙機粉碎了似的,凌亂得一地碎屑,幾乎不能整齊地閱讀、整齊地思考、整齊地寫作,而是被各種突發(fā)、零碎卻又不能說不重要的事情裹挾著、推動著。然而,在這碎屑般的日子里,我卻盡力組織起一段連貫的時間去做一件事情——閱讀《紅豆》2018年度發(fā)表的散文、隨筆作品。之所以如此,當(dāng)然是受人之約、忠人之事——既然答應(yīng)了《紅豆》雜志編輯部的邀約,為《紅豆》2018年度的散文、隨筆寫一篇“印象記”,那就要盡量讀細、寫真。但更深層的原因,卻是甫一閱讀,便被這情真、意切、思遠、理深的文字給吸引了,或者干脆說,長期沉浸于理論文章和小說閱讀中的我,被這格外有人生韻味和人間氣息的文字給捕獲了,不愿讓瑣碎的事務(wù)擾亂這難得的感覺,因而才每每在夜深人靜時閱讀這些自帶聲音、自有滋味、自我生長的文字,也讓自己的心情隨之蕩漾、起伏。

    讀這些文字的時候,一不小心,腦海中就浮現(xiàn)出兩句話:借君相思紙,傳我人間語。這一方面當(dāng)然是因為刊物那意味悠長的名字,因為這名字與唐代詩人王維那首千古名詩的聯(lián)系,但仔細想一想,這又何嘗不是《紅豆》雜志編輯團隊的辦刊理念與精神所在:為作者提供有情的紙張,讓他們寫下有情的文字,滋養(yǎng)有情的讀者,從而耕耘一片有情的土地,構(gòu)建一個有情的家園——精神的家園。因此,我也愿意從我讀出的“語言”——人間語——入手,結(jié)構(gòu)我這篇心得。

    1

    私下里,我一直以為散文是最適宜于傳情的文字。我知道,在新方法、新理論、新觀念層出不窮散文觀也屢經(jīng)新變的今天還這么說,很可能會被人批評甚至譏笑為沒有見識或者落后,但我卻近乎固執(zhí)地堅持這一觀點。想一想,在這個不僅物質(zhì)世界堅硬無比(不用說語言、舉動,有時候,似乎連眼神、氣息都像遍地的鋼筋水泥一樣粗糙刺人),而且文字世界也一樣堅硬的時代,如果連散文這種最具人間氣質(zhì)的文體也缺少了潤物無聲的情感因子,而是同樣淪落為各種所謂新理論、后觀念、大文化的野蠻生長之地的話,那也真夠無趣、可憎的。幸運的是,閱讀《紅豆》2018年度散文、隨筆時,與我撲面相遇的就是豐沛的情感。坦白地說,最打動我的就是這些文字,我名之為“情語”。

    這里邊,最顯著的就是親情,是親情的傳達。第1期就有2篇寫親情的散文:郝隨穗的《父親的面子》和樊可香的《來生還做您的右膀》。無獨有偶,這2篇都是回望父親、感恩父親、致敬父親的。在《父親的面子》中,我們看到了父親的低調(diào)、父親的卑微、父親的無能。我們看到,這個男人終其一生也沒能實現(xiàn)高曉聲筆下“漏斗戶主”陳奐生的人生理想——吃幾年薄粥,蓋三間新房。父親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可竟然沒有能夠箍起一眼窯洞。這樣的人生,可謂失敗。也因此,父親,漸漸老去的父親,衰弱的父親,沉默了。雖然如此,我們看到的,與其說是一位失敗的父親,毋寧說是一位勝利的父親。以物質(zhì)的眼光來看,父親當(dāng)然是失敗的,然而,與陳奐生不同,父親在精神上卻從未失敗,雖然他也隱忍,甚至忍氣吞聲,但當(dāng)問題嚴(yán)重到了傷害他的“眉眼”的程度,他性格里潛藏的炸藥就會爆炸。這就不僅僅是臉面的問題了,而是精神或血氣的問題,也就是說,父親盡管“事業(yè)”不成功,但他卻從未放任自己的精神委頓、血氣消散。正是這一點,使這位普通的父親獲得了山的品格與形象。想一想,對我們這些底層或出身底層的人來說,我們的父親不就是靠著這種精神和血氣,才能凝聚起整個家庭的心氣,統(tǒng)領(lǐng)著他們,扶攜著他們,甚至拖拉著他們,克服一個又一個困難,默默地走向前方、未來的嗎?

    如果說郝隨穗的《父親的面子》寫的是父親的硬度和韌性的話,那么樊可香的《來生還做您的右膀》寫的則是父親的通達與智慧。早年喪妻,獨自撫養(yǎng)幾個女兒,生活的重壓讓父親早早地就變得寡言少語。但這寡言不僅不是屈服與放棄,反而意味著更多的“語言”更多的關(guān)切與更多的叮嚀,而且,關(guān)鍵時刻父親從不吝于說出自己的見解。比如,作者回憶,一次自己與丈夫吵架,“一氣之下跑回家里”,沒想到,敏感的父親一下子就看透了事情的原委,不僅沒有安慰“我”,反而用嚴(yán)厲的口氣批評“我”要包容、理解與忍讓,讓“我”觸動、頓悟、感激,因為父親“給我的愛是有原則、有方向的,而不是糊涂與偏袒”。這樣的父愛,兼具山與水的形態(tài)與質(zhì)地,一樣的感人至深。

    除了我們重點分析的這兩篇作品,曹文生的《一個人的根系》(第3期)、張復(fù)林的《鄉(xiāng)村的燈火》等都是寫父親的。事實上,透過這些樸素而又多情的文字,我們看到的,何止是作者個人的父親,或者說,他們寫的又何止是個人的父親——他們是以自己的父親為榜樣,在為我們樹立共同的父親的形象。正是這樣的動因,讓他們的文字有了溫度、有了力量、有了深度、有了厚度。對父親這樣,對母親這一與父親一樣的人類最為原始最為根本最為重要的情感源,我們的作者們同樣飽含感情、飽含敬意、飽含愛意,即在《紅豆》本年度的散文、隨筆中,母親也同樣出彩、同樣燦爛、同樣動人,其佼佼者是肖建國的《母親和一座城》(第7期)。這篇散文可謂一波三折。“我”在南方的城里立足后,怕給我添麻煩,身在北方山村的母親卻不愿去城里與“我”一起生活,而是化身為屋后山上的“望兒石”:“有事沒事,她的雙腿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屋后高坡上走,然后就站在那里,伸出干燥皴裂的右手,顫顫地支在前額上,靜靜眺望南方,遠眺我所在的城市。”這是多么動人的母親形象呀。父親去世后,在“我”百般勸說下,母親才好不容易來到“我”所在的城市,來到“我”的家。然而,來到這里后,母親卻變得那么格格不入,那么謹(jǐn)小慎微,那么茫然無措,并且僅僅過了三天,就毅然離開“我”家,去妹妹家住了。因為,就在這三天的時間里,母親已經(jīng)看出了“我”與妻子的不易,看出了“我”這個小家庭的捉襟見肘,她不忍直視,于是只好選擇“遠離”。這又是何其動人的母親形象!然而,當(dāng)“我”患病之后,母親卻“像變了個人似的”,昂首挺胸地來到“我”家,精神矍鑠地充當(dāng)起這個家的主人來:照料病中的兒子,照料兒子的家庭,直到“我”大病初愈。年邁的母親之所以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中釋放出如此綿長的力量,是因為她怕自己的兒子垮了,怕自己兒子的家庭垮了,因而她再次像兒子還小的時候那樣,勉力張開自己那不再強大的臂膀,將其籠在下面。這更是感人的母親形象。說實話,讀著這樣的文字,我們看到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位母親的形象了,而是那讓萬物生輝、潤澤的太陽了。這樣的母親,讓我們永不孤獨、永不茫然、永不怯懦、永不放棄……

    兄弟情也是本年度的一個重要主題。王小忠的《兄弟記》(第7期)是代表。這篇文章,刊物是放在頭題“非虛構(gòu)”欄目推出的,但正像丘曉蘭主編在“卷首語”中所說的那樣,此文既可作為“非虛構(gòu)”讀,也可作為“紀(jì)實散文”讀。我更傾向于將其當(dāng)作散文進行解讀,因為其中凝聚著更多的情感因子。不過,與寫父親、母親的諸篇給我們的是力量、是依靠、是溫暖、是希望不同,本篇給我們的是凄涼、是悲傷、是糾結(jié),是兄弟情分在物質(zhì)利益侵蝕下逐漸變異的深長嘆息,是兄弟、家庭、親人、村人、村莊,乃至中國何去何從的無邊困惑。這樣的書寫,讓我們在感慨噓唏之余回望來路,正視腳下,思考未來。

    除了父母情、兄弟情,愛情也是本年度的一個主題,謝宏森的《邂逅在秋色里》(第2期)、水纖纖的《那個年代的愛情》(第2期)、郭立泉的《草橋溝》(第3期)等,或婉約純粹,或滄桑難言,皆有滋有味、可圈可點,但關(guān)于這一主題我卻不想展開論述,而是立此存照,一帶而過,因為,在我看來,《紅豆》本年度刊發(fā)的散文、隨筆中有一個意義更加重大的主題——對“人間情”的關(guān)注與書寫。這一主題的意義不亞于上文提到的親情書寫,因此,我想用較多的篇幅分析這些作品。關(guān)于這一主題,我最欣賞的是泰國作家夢莉“散文三題”中的《我家的“小院長”》(第2期)。這篇散文故事相當(dāng)簡單,寫的是自己的次女小燕遵從心靈召喚,大學(xué)入學(xué)考試,放棄自己原本擅長的數(shù)學(xué),改考醫(yī)學(xué),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她在邊境一個偏僻、干旱的山區(qū)體驗生活并教山區(qū)孩子識字時,見到一位突然發(fā)病的山民因缺醫(yī)少藥而與世長辭,深受刺激,遂決定“棄數(shù)從醫(yī)”,用自己的醫(yī)術(shù)去幫助那些遭受疾病折磨的人。帶著這種比金子還珍貴的意愿,小燕如愿考入瑪希隆學(xué)院,畢業(yè)后又到里叻醫(yī)學(xué)院學(xué)了4年。畢業(yè)后,她主動選擇到泰國東北部一家縣立醫(yī)院,就是當(dāng)年她目睹那位貧寒病人去世的醫(yī)院工作——原來她是“蓄謀已久”。即使按照慣例,住院醫(yī)生期滿調(diào)動時,她也沒有選擇大城市大醫(yī)院,而是“選擇到內(nèi)地一個接近邊境,更遠、更偏僻的醫(yī)院工作”。說實話,讀完這篇不足7000字的散文,我激動了好多天。大家都知道,今天的中國,尤其偏遠地區(qū),看病難、看病貴是一大難題;在大城市,或許看病難、看病貴問題不那么突出(當(dāng)然也不輕松),但醫(yī)患關(guān)系緊張卻是另一難題。在這種情況下,我真希望“小燕醫(yī)生”能來到中國,來到我們身邊,或者,更準(zhǔn)確的說法是,我們需要培養(yǎng)、造就自己的“小燕醫(yī)生”,需要培養(yǎng)、造就產(chǎn)生“小燕醫(yī)生”的社會環(huán)境與文化氛圍,而這,正是文學(xué)的責(zé)任之一。更為重要的是,這篇文章中傳達出一種難得的成熟——心態(tài)成熟、文化成熟、社會成熟——氣息。根據(jù)作者簡介,我們知道夢莉可謂“豪門巨富”,可就是這樣一位成功人士,不僅沒有用自己成功的事業(yè)、優(yōu)渥的家庭去阻攔自己的女兒,反而充分理解、尊重她,坦陳自己的建議后,看女兒思考理智、志向堅定,就支持她去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雖然心中不乏心痛之情。從字里行間我們可以看到,她不僅對自己的女兒充滿了理解、慈愛之情,而且對女兒立志扶助的那些貧寒之家,也充滿了關(guān)注、心痛之情。我想,今天的中國,尤其需要這種成熟的心態(tài),以幫助我們打通、瓦解,甚至融化一些壁壘。這是決定我們能否走得長遠、穩(wěn)健的一種重要實力。這又是文學(xué)的責(zé)任。

    焦朝發(fā)的《惹味餃子館》《破爛張》(第3期)、汪彤的《理發(fā)師何海航》(第6期)等,都是書寫人物、人情、人性的佳作,短小雋永,真摯自然。《惹味餃子館》寫小文化人“我”眼中的餃子館老板娘,寫她的艱辛,寫她的不易,更寫她的通情達理,將心比心。文章中有一個細節(jié),春節(jié)前,幾個沒有買到車票,無法回家過年的男性打工者在餃子館吃飯,在酒精作用下,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非讓老板娘去陪酒,并開始動手動腳。見怎么也推辭不掉,老板娘“緩緩神,聲音柔軟下來”,對那幾位同樣淪落天涯的人說:“好吧,我陪你們喝一杯,這餐餃子我請了。錢你留著,看還能不能去買張黃牛票,如果買不到票,就給家里多打個電話。”老板娘說到這里,眼睛發(fā)紅,接著說,“為了給孩子攢下一年的學(xué)費,我也不能回家過年。如果各位兄弟真的不能回家,大年三十再來我這餃子館再請你們吃餃子。”短短幾句話,一位真誠、智慧而又堅忍的底層女性形象躍然紙上,令人同情,更令人欽敬。相信聽了這樣的話,慢說同處困境、深受磨礪的打工者,恐怕稍微正常點的人都不忍心再難為她。《破爛張》也一樣,寫小區(qū)里收破爛的老張和他有點兒智障的兒子小張,寫他們吃苦耐勞、知恩圖報,寫他們?nèi)绾斡邪逵醒鄣拇蚱矗芽酀娜兆舆^出一些甜味。汪彤的《理發(fā)師何海航》有異曲同工之妙,寫理發(fā)師何海航如何“把握今天,隨時去遠航……”的故事,寫他如何由給人打工的理發(fā)師變成理發(fā)店老板的故事,寫他以仿佛與地球引力斗爭的精神奮斗的故事。

    讀著這些文章,雖然從未謀面,但我卻好像看到了這些普通勞動者的姿態(tài)與表情,心情與心愿,簡單卻執(zhí)著,平凡而迷人。更為難得的是,在寫下這些文字時,兩位作者都有一種罕見的平常心——他們沒有把自己當(dāng)作外人,或者說,沒有把自己筆下的人物當(dāng)作外人,好像他們跟自己筆下的人物就像一家人似的,因而,看得真切,寫得真實,憑空就有了一種強大的感染力,讓讀者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我想起了幾年前“底層文學(xué)”熱的時候,有些評論家批評“底層文學(xué)”與底層隔膜,甚至故作姿態(tài),消費底層。實事求是地說,這樣的批評,有些是吹毛求疵,但也有些道出了實情,即當(dāng)時大多數(shù)“底層作家”對底層生活相當(dāng)隔膜,因而很大程度上是在寫理念、寫表象、寫消息。如果他們有焦朝發(fā)和汪彤這樣的“平常心”的話,或許“底層文學(xué)”會有更大的進境。或者,如果當(dāng)時的研究能夠?qū)⑸⑽摹㈦S筆納入視域,是否可以更早發(fā)掘出一些像這樣有“平常心”的作品,從而豐富“底層文學(xué)”的面貌,甚至改變其給人的觀感呢?這是個需要論證的問題。

    關(guān)于“情語”,我的論述到此為止。需要補充的一點是,我之所以這么喜歡這些文字,強調(diào)感情在散文、隨筆中的重要性,是因為我們不僅僅是在書寫感情,而且更是在創(chuàng)造感情,養(yǎng)育感情。在看起來眼花繚亂而實則單調(diào)無奇的今天,這樣的書寫、創(chuàng)造和養(yǎng)育尤其重要。

    2

    除了是傳情達意的最佳載體,散文、隨筆其實還是最能體現(xiàn)平等精神的文體。這么說,不僅僅是因為其體現(xiàn)了人類間的平等,即不管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情什么思,只要不違逆人類的基本天性與道德法則,都可以在散文、隨筆中找到一席之地,而更重要的是其體現(xiàn)了世間萬物的平等,即不僅人類可以成為散文、隨筆的主角,其他生靈,甚至沒有生命的塵埃等(這是我們?nèi)祟惖目捶ǎ捕伎梢栽谏⑽摹㈦S筆中落地生花,綻放自己的生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種平等精神,在《紅豆》本年度的散文、隨筆中也得到了相當(dāng)充分的體現(xiàn)——我們讀到多篇“物語”,且讀著讀著就為一種無言的欣慰與感動所包圍、融化。

    這類文章中,最打動我的當(dāng)屬姚鳳宵的《大王的神諭》(第1期)。這篇散文中,暗藏著寫好散文的一個秘訣:跟一切不起眼的事情較真!也就是說,如果沒有這種較真勁兒,我們恐怕很難讀到這篇發(fā)人深省的文章。作者閑來無事,到河邊閑逛,無意中發(fā)現(xiàn)河邊太安靜了,“沒有螞蚱蟲子、大蝴蝶、小飛蛾、蜻蜓和各種鳥兒的喧鬧了”。一開始,作者還暗暗欣喜,因為“那些丑陋的、惹人惱的東西,全不見了,特別是我討厭的毛毛蟲蹤影全無”。然而慢慢地,我覺得這安靜太極端、反常了,因為,即使人們?yōu)榱俗屒f稼樹木長得好噴灑了農(nóng)藥,也不會這么徹底,連一只蟲兒都留不下:“難道有一種附著了魔法的網(wǎng),把蟲子飛蛾蝴蝶都收走了?”就這樣,這個不解之謎悶在了作者心里。然而,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作者解開了謎底:一次乘坐高鐵,作者偶遇自己的粉絲,這位粉絲是做無人機生意的,閑聊中,他告訴作者無人機用途廣泛,其中農(nóng)業(yè)植保是其重要功能之一。他還進一步“科普”說,無人機一次荷載10公斤到50公斤農(nóng)藥,一畝地噴多少藥沒仔細算過,但“只噴純藥,不加水。空氣中彌漫的全是農(nóng)藥,濃度大,噴一次,地里非常干凈,什么蟲子也沒有,一掃光”。無意中知曉答案后,作者“在心里哭泣,哭泣所有的死亡,哭泣有意無意的屠殺,哭泣弱小生命不得不面對的兇殘,哭泣生命中的哭泣”。是呀,知曉事情真相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那河邊的安靜是多么的霸道多么的殘酷多么的可怕呀。讓人更加害怕的是,“小生靈們?nèi)灰娏耍诉€會過得好嗎?”因為,即使從功利的角度看,地球上除了人類,還需要其他生靈,否則,我們會不會太孤寂?或者,我們會不會在這極端的孤寂中迷失自我?畢竟,就像本期傅菲的散文所說的那樣:草木里居住著神靈!從這個角度看,這篇散文寫的看似瑣屑小事,實則蘊含著事關(guān)未來的大問題。

    小米的《草木鄰居》(第5期)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篇散文包括《百合花或山丹丹》《捕蠅草》《苜蓿》《崖個叭兒》《太陽花》《香荏子》六章,每章講述一種植物的物性及其故事。比如,崖個叭兒,是一種苔類植物,“似乎從未精精神神地生長過,生活過”,但“你以為崖個叭兒死了,它還活著;你以為崖個叭兒不長,它卻生長著。即使風(fēng)調(diào)雨順、土肥水潤,崖個叭兒還是不緊不慢的樣子,仍蜷曲著,仍褐中帶黃、黃中帶褐”。讀著這樣的文字,你會突然意識到,作者這根本就不是在寫一種植物,而好像是在寫一種“人”,至少,是在寫一種品格、 一種精神。確實,作家就是在寫崖個叭兒的品格與精神:“富貴的生活,不為所動;貧困的日子,安之若素。”想一想我們的朝秦暮楚、朝三暮四,難道我們不應(yīng)該向它學(xué)習(xí)嗎?所以,作家寫下《草木鄰居》這樣的文字,就是為了讓我們向草木致敬向草木學(xué)習(xí)!

    劉梅花的《霜天識枯草》寫的是草木向死(霜)而生,而且生得更有韻味,更有精神,更有氣質(zhì),因而,也是一篇向草木致敬的佳作。不僅在山河萬物看來,霜氣彌漫的深秋是一種考驗,就是在人類看來,這季節(jié),也是縮頭縮腦的季節(jié)——那來自老天的冷氣,可真夠肅殺的。可換個角度看,這霜氣又何嘗不是老天爺?shù)酿佡浤兀坑趾螄L不是老天爺用一種略帶游戲的精神刺激我們汰除油膩、澡雪精神呢?對于萬物而言,恐怕也是如此吧?恐怕也只有經(jīng)歷這凜冽之氣的滌蕩和激發(fā),才能煥發(fā)出深層次的自我,或者說,更加精神更加有勁道的自我吧?因而,有一種人,采藥人,“就巴巴等著霜天。清霜一降,許多草木才能入藥。比如霜桑葉,不經(jīng)這天地蕭索之氣殺一殺,藥性竄不出來啊。清霜寒氣滲進葉脈,和植物的細胞廝殺一場,草木體內(nèi)的藥性都被激活。大自然的秘密,深而又深。”正因為如此,在作者看來(我認(rèn)可作者的看法),“經(jīng)霜打過的草藥,有枯色、有清寂、有韌勁。這枯是飽滿的,滲透力氣的,是呼吸著的。霜打的草藥,并沒有死,只是息,是生命的輪回。一定是天地深愛著萬物,怕草木生長得過于疲憊,打發(fā)清霜來,讓他小憩之后,再一次輪回開始,生生不息。萬物從不停止生長。”這是多么深刻、細致的體察,又是多么生動、傳情的文字呀。然而,跟天地的寬厚仁慈相比,我們?nèi)祟惥筒荒敲春竦懒耍疤镆袄铮晦r(nóng)藥殺死的野草,也是枯草,可是,那種枯,是死寂的、僵滯的、腐敗的,沒有一絲氣息,完全被大自然遺忘了,是草木的終極死亡。”由此看來,作者既是向草木向自然致敬,也是為其鳴不平。

    早就該為它們鳴不平了!它們默默地呵護我們裝點我們滋養(yǎng)我們多久了呀,有時候,就是一縷暗香,也能撫慰我們那疲憊、沮喪的心情,就像秋楓的散文《雨夜,有夜來香撲鼻》(第1期)所寫的那樣。被不期而至的雨水澆得頭昏腦漲的“我”,在小巷里聞到了沁人心脾的夜來香,“腦子也頓時清醒,一絲絲的陰霾也在心中散去了。”我們享受萬物恩澤已久,可我們不僅往往對其視而不見,甚至恩將仇報。

    從這個角度看,一切“物語”皆“人語”。

    是的,人類與天地萬物本來就是一家,我們聽聽萬物的心聲,寫寫萬物的心聲,對它們體貼些、自然些,又何嘗不是善待我們自己呢?

    讓我們像上面幾位作者那樣,多聽聽萬物的聲息吧!

    3

    本文開篇之時,筆者強調(diào)感情對于散文的重要作用,但這絕非“關(guān)門主義”,將思想、理論、哲學(xué)等拒之門外。實際上,散文是一種開放的文體,在內(nèi)容上可謂兼收并蓄,吸納各種有益因素,豐富自身。《紅豆》2018年度的散文、隨筆,也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即我們不僅讀到了情意真摯的人間“情語”與體貼細膩的天地“物語”,我們還讀到了思深意長的“史語”、別出機杼的“書語”,可謂多維受益。

    所謂“史語”,是指一些散文、隨筆作品善于將歷史納于筆端,在對歷史人物、歷時故事進行敘述、再現(xiàn)之時,表達跨時空的思與嘆。石英的《魏晉之交的人生世相》(第5期)可謂讀史閱世的透辟之作。關(guān)于魏晉之交的歷史變遷,關(guān)于曹魏與兩晉的歷史掌故,已然汗牛充棟、數(shù)不勝數(shù),很難再講出什么新意與見地,然而,石英卻從司馬懿與曹操的京劇臉譜“小異而大同”入手,從司馬懿“一出場就是大白胡子(好像從未年輕過)”寫起,指出司馬懿的這種“老相”與其“心態(tài)”極其合拍,即司馬懿為了奪取權(quán)力,極其擅長深藏隱忍,為了麻痹對手,“他不惜裝病賣傻,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吃飯時把飯粒粘到胡子上、衣襟上也自作不知。”經(jīng)過多年隱忍,司馬懿終于奪取大權(quán),甚至掌握了魏國政權(quán)命脈,而后專權(quán)恣意、殺伐無度。這段掌故,史書常見,除了引人慨嘆外,似無他用。但石英卻從這個故事中讀出了世態(tài),讀出了“理論”——“惡性效仿”,認(rèn)為“這是魏晉之交人生世相的一個極重要的特征”。換言之,司馬懿之所以在曹操面前裝慫,是看中了他手中的權(quán)力,也勘破了曹操獲得權(quán)力的手段——挾天子以令諸侯,即司馬懿是對曹操的“超額模擬”。讓人恐懼和深思的是,在這種“模擬”的過程中,一方面是“英雄崇拜”——彼可取而代之也,一方面是“奴才心態(tài)”——現(xiàn)在做奴才是為了將來做主子。如果這兩種極端不同的心理在一個人心中長期糾結(jié),必然積蓄巨大的負(fù)面能量,爆發(fā)出超額的負(fù)面效果。曹操初起家時,勢單力薄,不得不做小伏低,但一旦他大權(quán)在握,其梟雄本相便展露無遺,他對于漢獻帝的玩弄,直如1700年后京劇《逍遙津》中劉協(xié)唱詞所云:“欺寡人好一似那家人奴婢,欺寡人好一似那貓鼠相隨,欺寡人好一似那犯人發(fā)配,欺寡人好一似那木雕泥堆。”然而,司馬懿父子或許沒有想到他們能夠“超額模擬”別人,別人也可以“超額模擬”他們,甚至近水樓臺先得月,其子嗣、后宮就“模擬”成風(fēng),因而使得司馬氏掌權(quán)時期“上層統(tǒng)治集團為了‘玩’與‘斗’而無所不用其極!”即使事后來看,這一“超額模擬”帶來的也是“超額代價”:“西晉、東晉兩段相加,共156年,歷15帝,在中國封建社會朝代中按說已不算短,時間為秦朝的10倍,隋朝的4倍。然秦、隋雖短,在中國歷史發(fā)展中各自還是做了一些大事。晉(尤其是西晉)雖較長,卻總有殘缺,走的路子趔趔趄趄,履蹤歪七八斜,在歷史留言板上也千瘡百孔,疤痕不少。這不能不說是底兒不正,終難扶直。”讀完這樣的“總結(jié)”,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并且下意識地想一想:這危害甚多的“惡性效仿”“超額模擬”病菌是否已然蕩除干凈?可以說,這樣深刻的思考、老辣的見識,非歷盡滄桑的長者、智者而不能為。

    劉潔的《花團錦簇皆是戲》(第9期)也是借戲說史、借史說人的佳作。不過,與石英的“文章老更成”有所不同,劉潔的文章在不失深刻、嚴(yán)肅的前提下,文風(fēng)更加生動、跳脫,更富有現(xiàn)代氣息。比如在《游龍戲鳳》這節(jié)中,在談到“戲鳳”的“游龍”正德皇帝時,作者評論道:“正德雖然動手在先,卻又不用擔(dān)引誘的名,這手段與今天被年輕人時時提起的‘撩’是一回事。古今一理是一脈的,甚至現(xiàn)在很多影視劇在這一方面的表現(xiàn)能力,真是比不上已經(jīng)演了快一百年的傳統(tǒng)戲。”短短的一段話,既涉及藝術(shù),更深入人生,且一個“撩”字,就把正德皇帝,把古今情感浪蕩兒精致利己的游戲精神點染出來。這樣的文筆,同樣借用生動活潑的新媒體語言來說,就是一個字:贊!不僅如此,作者還深刻地指出了這類情感戲背后的物質(zhì)基礎(chǔ):“仔細說起來,這出戲如果按照今天的觀察角度看,完全可以看成霸道總裁和平凡小姑娘的愛情故事。兩個人年齡差距大,身份距離遠,小姑娘見到了皇帝認(rèn)為他是個軍爺,吃飯只能吃三等的最差的飯,于是反復(fù)用各種方式說不愿意,最后皇帝亮出了身份,小姑娘委身于他,還歡天喜地的,正暗合了普通百姓對一步登天的好日子的向往。既能讓觀眾在觀看過程中獲得愉快的心情,同時還迎合了人民群眾的心理需求,以前的戲曲藝人,對人性的理解和處理方式,是很高明的。”還是談藝術(shù)、論人生,可是想到這出戲中被戲的“鳳”(李鳳姐)凄慘的結(jié)局,想到現(xiàn)實中霸道總裁愛情故事中種種令人啼笑皆非的橋段,禁不住悵然若失,不知自己是戲里戲外,不知自己是身處歷史還是現(xiàn)實。失落之余,更是感喟萬分:經(jīng)歷了這么長的時空變幻,可在身邊上演的,竟還有那么多的“老戲”,歷史,或曰人心的慣性可真是夠大的。

    或許是同為讀書人的原因,本年度還有一些“書語”,即解讀文藝大家及其創(chuàng)作的文章,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因而也愿意說一說。宋曉杰《芳菲的花瓣兒》(第6期)就是這樣的作品。這篇文章主要解讀了兩位大作家——哥倫比亞的馬爾克斯和捷克的赫拉巴爾——的文學(xué)與人生。關(guān)于這兩位作家,作者的介紹比較全面,但深深地打動了我的,主要有兩點:首先是馬爾克斯對文學(xué)的虔誠。在作者看來,里爾克“如果您覺得不寫也能活,那就別寫”的說法已經(jīng)夠狠的了,可馬爾克斯的說法似乎更狠,更絕:“要么寫作,要么死去!”將寫作當(dāng)成了與死亡角力,這是怎樣的雄心與意念!而且,馬爾克斯當(dāng)然不是這么說說罷了,背后是無休止的思想錘煉與藝術(shù)磨礪,以至于讀到他的作品,就被其思想和藝術(shù)所吸引,好像進入了一個奇異的新世界——可實際上,這個新世界是他立足于腳下的土地創(chuàng)作出來的。想一想,我們又有誰能夠像馬爾克斯那樣對待文學(xué)?盡管我們有那么多所謂作家、大作家。或許,我們不能過于苛求,要求我們的每個作家都把寫作當(dāng)成宗教、生命,但我們能不能再認(rèn)真些,再多些敬畏之心呢?

    而赫拉巴爾打動我的,就是他不惜代價地參與生活。在所謂純文學(xué)當(dāng)?shù)赖慕裉欤谥T多作家只把自己的生活當(dāng)作生活的今天,這樣的認(rèn)識尤其振聾發(fā)聵:“現(xiàn)實生活中,赫拉巴爾的確在布拉格當(dāng)了4年廢紙回收站打包工,的確生活在一個破舊的貧民區(qū)的大雜院里,他自找苦吃,深深愛上那個環(huán)境和各色人等。他每天早出晚歸來回40公里到克拉德諾鋼鐵廠勞動。他說:‘只有理解他人,才可能理解自己。生活,在任何地方都要不惜代價參與生活。’”他還這樣評價他周圍的人:“他們一刻也沒有失去生活,沒失去對生活的幻想,而我則對他們深深地鞠躬,因為他們常常在笑和哭。”在我看來,這樣的話,應(yīng)該被當(dāng)作寫作的真理,鐫刻在每一位作家的書桌上,當(dāng)然,最好是“刻”在心中。是的,離開了對他人生活的理解,我們就無法完整地理解自我;離開了不屈不撓的生活,我們就無法獲得生活從而文學(xué)的真諦!

    王張應(yīng)的《魯迅二題》(第2期)和胡竹峰的《人物卷子》(第9期)也是洋溢著文人精神和書卷氣息文字。在《魯迅二題》中,我們讀到了一個不一樣的魯迅:一個為愛情而戰(zhàn)的魯迅——為了維護自己與“月兒”(許廣平)的愛情,魯迅拋棄一切,對高長虹長槍短劍、冷嘲熱諷,火力全開;一個熱情好客的魯迅、一個愛面子的魯迅—— 嗜煙如命的魯迅竟然備有兩種煙,昂貴的待客用,廉價的自己抽。在這樣的細節(jié)中,一個人間的魯迅栩栩如生,然而,也正是因為這“人間魯迅”的生動,我們更理解了作為精神界戰(zhàn)士的魯迅的偉大與艱難。胡竹峰的《人物卷子》寫了汪曾祺、孫犁、張中行三位作家。客觀地說,這三位作家是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上十分獨特的存在,對他們的研究、書寫遠未充分,作者的文字,則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我們的認(rèn)知。

    期待這樣的書香文字再多一些、深一些、活一些。

    4

    上文主要在主題或內(nèi)容方面對《紅豆》2018年度的散文、隨筆進行觀察,其實,在藝術(shù)形式上,本年度的散文、隨筆也頗為可觀。事實上,不僅對于散文、隨筆是這樣,對于一切文學(xué)作品,形式是更為深刻、本質(zhì)的存在,因而,離開了對形式的開掘,離開了對形式的追求,文學(xué)藝術(shù)的花朵必然會蒙上厚厚的灰塵,甚至?xí)菸⒌蛄恪H欢^的形式追求并非為形式而形式,并非一味求新求奇求怪——形式實驗是另一個層面上的問題,是必要的、是應(yīng)該被大力鼓勵的。從這個角度講,我對本年度散文、隨筆中那些看似樸素實則歸真的作品格外看中,因為,簡單并不容易。比如泰國作家夢莉的散文《我家的“小院長”》,看似簡單,可其中卻蘊含著極為廣博的愛意與極為豁達的精神。沒有這種愛意與精神做底子,相信這樣的文字會落入“小女人”散文的窠臼,看似講究、細致、情意綿綿,可內(nèi)里卻是空的。再比如焦朝發(fā)的《惹味餃子館》,如果沒有長期深入細致的觀察、沒有對底層人物的深切情義、沒有對樸素文風(fēng)的追求與自信,他是不會三言兩語就把那個勤勞質(zhì)樸、通情達理的“老板娘”寫得那么立體的。說句實在話,我覺得,我們有一脈散文,就應(yīng)該在“簡單”上做文章。這樣的文章做好了,或許,會為我們的散文開拓一片不一樣的天地。

    李娟的散文《節(jié)氣里的秋天》(第6期)則在典雅的古意與粗樸的生活中尋到一種微妙的平衡,使其文字具有一種別樣的形式之美。比如在寫立秋的一節(jié),作者如是寫道:“月上柳梢,江風(fēng)拂面,令人神清氣爽。今年夏季酷暑難耐,40天不下雨。終于盼到了立秋,秋天立住了腳跟。”兩個古意彌漫的四字成語后,是直白的民間俗語,最后一句“秋天立住了腳跟”,斷然收束,就像秋一樣,颯爽、利落。這樣的文字,是數(shù)千年古文明的滋潤與當(dāng)代生活的浸染共同生成的,因而,其形式意蘊,也只能在對文明密碼與生活圖騰的解讀中獲取。

    鐘怡雯的散文(第1期)則是另一種形式的美,是歸于平淡的絢爛。乍一看,她的《散文三題》平靜而內(nèi)斂,但一層一層剝開看,里邊卻蘊蓄著無盡的濃郁與熱烈,細細品讀,這濃郁與熱烈甚至令人窒息。但好處是,經(jīng)歷現(xiàn)代教育的洗禮,尤其是經(jīng)歷漂泊生活的洗禮,作者能夠?qū)⑦@濃郁與熱烈吸收、消化,并激發(fā)出一種平淡內(nèi)斂的人生滋味,就像作者說的:“既然有榴蓮和臭豆腐,以及洗澡,再來個在兩者之間的臭豆,平常得很。這就是我現(xiàn)在的位置。說白了,也就沒什么意思了。”說是“沒什么意思了”,可是,這“意思”就是在這“說白了”的過程中醞釀出來的,因為,這其中是生老病死、白云蒼狗。

    宋長江的《邊角料》(第5期)也值得注意。就像作者在題記中所寫的那樣,這篇文章的內(nèi)容都是些“邊角料”,是作者積累的創(chuàng)作素材,寫小說用不上,怕閑置浪費,就剪裁一番,以散文的形式與讀者見面了。這也體現(xiàn)了散文作為文體的開放性與包容性,在小說中無法使用的素材,在這里卻運用得有姿有勢,讀起來也有滋有味。這些“邊角料”,長的不過五六百字,短的也就二三百字,少鋪墊,多對話,善白描,可細細一讀,從這只言片語中,似乎又能讀出世風(fēng)人情,讀出天道人心。從這個角度看,這些文字又怎一個“邊角料”了得?

    本年度散文、隨筆的語言也頗有可取之處,或簡單凝練,或詩意抒情,或曲折有致,或清澈可鑒,或濃郁熱烈,或返璞歸真,在上面對內(nèi)容和形式進行分析時,筆者已經(jīng)有所涉及,因而不再展開敘述,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的一些細節(jié),很有意味,也很值得玩味。比如,我們上文提到的劉潔的《花團錦簇皆是戲》中,以新媒體用語“撩”“霸道總裁”解讀古戲故事,既通達活潑,又制造一種穿越感,使讀者自然而然地將歷史與現(xiàn)實串聯(lián)起來解讀,極大地豐富了文字的含量,我們的散文、隨筆中,需要這樣接地氣的生動活潑的文字。劉梅花的《霜天識枯草》則是一種別樣的跳脫。開篇第一段就兩個字:梔子。緊接著,作者另起一段寫道:“時珍說,梔子是有幾個別名的。木丹,越桃,鮮支。”說實話,讀到“時珍”兩個字時,我心中有所詫異:這個“時珍”是什么人呀,竟然在作者心目中有如此重的分量,幾乎字字引用,句句吟哦?讀到后來,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就是李時珍呀!我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有意識地去掉了“李”這個姓氏,但作者這樣行文,的確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效果——把“時珍”拉到我們身邊,讓我們產(chǎn)生了一種難得的親近感,好像我們面對的不是一位隔山隔水隔著時光隔著生死的古人,而就是一位博學(xué)的長者、親近的朋友。這種看似微小的“文字游戲”實際上制造了一個文字場,很有意味與價值。

    最后,我想再說一說刊物的欄目設(shè)置。就散文、隨筆看,《紅豆》的欄目設(shè)置比較立體、有機,“文化隨筆”“散文空間”主要刊發(fā)名家的作品,而“綠城作家”則注重推介本土作家。這樣的欄目設(shè)置,體現(xiàn)了“不忘本土,吸收外來”的定位,既培養(yǎng)了本土作家,也聯(lián)系了全國作家,還為本土作家提供了有益的參考與借鑒,設(shè)置十分合理。更為可貴的是,刊物還開設(shè)了“世華文學(xué)家”這個欄目,使刊物又具有了“面向國際”的氣象。客觀地說,這個欄目中發(fā)表的作品,不見得都是精品力作,但同樣可以客觀地說,這個欄目卻體現(xiàn)了以丘曉蘭主編為首的編輯團隊的氣魄與胸襟。只要稍微與海外華語作家有所接觸、交流的人,都會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由于客觀條件限制,海外華語寫作很難在所在國獲得大的發(fā)展空間,因而往往限于圈子交流范圍。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他們對我們國家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狀況十分關(guān)注,也希望我們的文學(xué)界關(guān)注他們的寫作,研究他們的寫作,推介他們的作品。在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上議事日程,全球文化交流日益活躍的當(dāng)下,我們引介了大量域外作品,可是說實話,我們對海外華語寫作的關(guān)注卻相對不夠,這與我們的文化抱負(fù)、文化需求以及海外華語作家對我們的期待很不相稱。我以為,這應(yīng)該成為我們國家的一項文化工程,畢竟,這是聯(lián)系中華兒女的最為便捷最為有效也最為持久的紐帶之一。遺憾的是,在國內(nèi)各大文學(xué)期刊,尤其是國家級期刊上,我沒有發(fā)現(xiàn)這樣的欄目。《紅豆》這一地域性刊物,卻開設(shè)了這樣一個常規(guī)性欄目,不能不說是一個意外的收獲,也因此,這個欄目的意義格外重大。我知道,開辦這樣的欄目難度很大,責(zé)任非常,但我真心希望這個欄目能夠堅持下去,越辦越好,成為世界華語作家的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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