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界上追云彩(散文)
老家地處大山,山中云來霧往,在老山界上的亮崖口上,晴天,頭頂藍(lán)天腳踏云影追趕云彩,奇景天成,妙處無比。孩童時,在那里玩過一回,真是其樂無窮記憶猶新!
那時候,只要能種上莊稼的地方,都種上了莊稼。溪溝峽谷兩岸,沿坡的山山嶺嶺,一直到梁上的梯田坎下,土腳深一點(diǎn)的種紅苕洋芋,土腳淺一點(diǎn)的或者太偏遠(yuǎn)的地方種包谷黃豆。這還不夠,還走十多里山路到老山界上的亮埡口的插花地里都種上包谷,真想廣種博收,實(shí)際上品種老化缺少肥料,最終是廣種薄收,勞民傷財。從我能記事起,家里一年四季都在為吃發(fā)愁,吃的是冬來紅苕夏來洋芋,有時候連紅苕洋芋都沒有,只得光吃青菜蘿卜。隊(duì)里分的幾顆谷子都是留在犁田打耙栽秧打谷等活路重的時候果腹。
女人的手腳比男人靈活,打豬草一般都是她們,奶奶包著“三寸金蓮”,母親整天在隊(duì)里忙活,我沒有姐妹,家里打豬草的事全是我的,打的人多了,近處的豬草很稀少,老山界上和堰塘坪豬草很多。到老山界上去的時候是緩坡,回來比較輕松,堰塘坪就非常艱苦,去的時候下罐子坡,真的像走在瓦罐壁上,上來挑一挑豬草,磕磕碰碰撐上石梯,汗水從下巴滾下來砸在地上,衣褲濕透了,上到坡頂放下籮筐,脫下衣服外褲擰干汗水再穿上。
我還跟著父母到老山界上薅過最后一道包谷草。上界是很辛苦的,去來兩頭黑,披星星戴月亮。中午坐在包谷地里,折一雙樹枝或細(xì)竹棍做筷子,吃用麻布包袱包著的一大碗洋芋顆粒冷飯和蓋在上面的酸菜。做到天黑的時候,肚子餓得咕咕叫,還要扛上一根柴或者挑一挑豬草跑十幾里山路。山路很兇險,黑洞洞的無路天坑臥在腳底下,高聳的大山圍在四面。樹木很茂密,即使6月晴朗的中午也寒氣逼人,一年四季白色的霧氣沖天而上,搖撼著洞口近旁的草木枝葉。夏天暴雨來臨,電閃雷鳴,彩虹從洞口沖出來,鄉(xiāng)間傳說彩虹是妖怪吹的妖氣形成的,如果距離它很近了,它會像妖魔一樣舔走人的魂魄。還要經(jīng)過淹死過人的綠茵塘,傳說中死去的人在天色模糊時,經(jīng)常在水塘上面現(xiàn)身,甚至從水里爬上來攆人。膽小的人如果落單了還會遇上鬼,姑媽和母親說自己遇上過一回,上界的人都上前了,早上天空黑蒙蒙的,她們走到一片沒有人煙的樹林里,姑媽看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黑影抱著茶樹搖起來,慌忙拉住母親喊道:“姐姐,那里有個鬼搖樹子啊——”她們接著看見漫山遍野的樹子都搖起來了。她們拉著手連滾帶爬往回跑,嘴里“咦哩哇啦”地吼叫,近處的人家認(rèn)為是鬼叫,呼喚著狗跑到她們跟前,她們已經(jīng)嚇得不省人事了!
老山界上,山頂是成片的青灰色的石林或直立或漫蹲或躬背縮頭,千姿百態(tài)地掩映在綠樹翠竹里,包谷林像翠綠的梯田層疊上去,灣梁里的包谷綠綢似的飄蕩下來,停留在長滿豬草的大土坪里邊。鳥兒奇異的歌聲山下人從來沒聽見過。沿著從石頭下面伸出來的石板路走上山腰去,一塊高約兩米寬一米五左右、表面板平光滑的石頭站在路邊。我們拿起鐮刀敲擊它,它發(fā)出銅鑼般的聲音,再撿起石頭砸在上面,也發(fā)出同樣的聲音,這就是著名的鐺鐺巖。我們敲啊,敲啊,后來敲起了三棒鼓的調(diào)子,還唱了:亮埡口的倒灣坪,巖頭發(fā)出銅鑼音,雖是世間稀奇物,坐在深山人未聞……玩倦了,跑到大土坪外沿上,朝來的路上望去,腳下的山嶺宛如條條青綠色的巨龍撲下山去,溝壑縱橫,遠(yuǎn)眺新峽、老峽、貴帽山、沙子坡……無窮無盡的山頭灰綠色地依稀探望過來。矯健的山鷹仿佛一片黑色的樹葉飄蕩在天上。我們低頭割著豬草,一會兒腳下拂過片片陰影,抬頭望上去,朵朵白云貼著頭頂飄過去,轉(zhuǎn)過臉來望下山去,蔚藍(lán)的天空撒下白云投下深綠色的陰影,像片片巨大的豹紋一樣從峰巒上掃過來,拂過頭頂。我們急忙丟下鐮刀豬草,呼叫著歡笑著望著白云高舉雙手,踩著云影隨了她的節(jié)奏奔跑。我們蹦上三尺多高還是差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一直追到石林跟前,云影從腳底下溜走了,白云碰在山頭上一個斤斗翻過山去了。我們追來趕去,鬧累了,躺在6月的陽光下軟綿綿的草地上睡去。母親走過來喊醒我們,微笑地看著稀少的豬草,沒有責(zé)備,吃了午飯,我們一起去割豬草。
山影漸漸淡下去了,父親過來用藤條捆起豬草,插起簽擔(dān)挑在肩上。母親在柴背簍里把豬草裝成小山似的,艱難地背起來,跟上父親。我也背起豬草,肚里咕咕叫喚,邁開酸痛的腿步,回頭望去,那高聳挺立的山峰,那綠樹翠竹掩映的石林,那平板光滑的鐺鐺巖,那軟綿綿的綠草地,那層層疊疊的包谷林……都模糊在彩云裝飾的天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