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千年史詩風骨 繼萬里詩國絕學 ——西北民族大學三代學者傾力研究64年搶救整理英雄史詩《格薩爾》
1998年,病床前,陽光輕撫王沂暖的銀發(fā),站在一旁的學生王興先屏聲靜氣。
“我走了,你要把《格薩爾》做下去……”91歲的王沂暖拉著王興先的手,留下最后一句遺囑。這個場景,王興先多次向他的學生王國明講述過。
12年后,同樣潔白的病房,同樣柔和的陽光灑在同樣的銀發(fā)上。這次躺在病床上的是75歲的王興先,站在一旁的是王國明。
“這些年,遇到困難的時候,我無數次想起年輕時和王沂暖老師一起去西藏、青海采風的日子。路很長,格桑花啊從腳下開到天邊,我們走壞了鞋也舍不得扔,把它們掛在脖子上,光著腳、哼著《格薩爾》的句子繼續(xù)走。說唱藝人住得遠啊,遠得就像撒在天邊的格桑花……”病臥已久的王興先,用平靜的聲音訴說著最初的夢想。
王國明回憶,那天老師王興先就像個孩子,突然有了精神,眼睛特別亮。“老師會好轉嗎?”然而他得到的回答是——“我真的要去找我的老師了。”
王沂暖,王興先,西北民族大學《格薩爾》科研團隊第一代和第二代學者的領軍人,懷著同樣的遺憾、同樣的期望告別世界。
彌留之際那珍貴的時間里,王興先交代有關《格薩爾》的“后事”用了半個小時。老師的聲音微弱又斷斷續(xù)續(xù),有很多話已經聽不清了,但其中一段話,王國明至今一字不差地記在心里:“國明,你主攻土族《格薩爾》,曼秀·仁青道吉主攻藏族《格薩爾》,你們要把重擔挑起來,團結其他民族《格薩爾》的學者,把《格薩爾》做下去。它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寶,也是世界的寶……”
這只是漫長科研之旅的兩個片段。
64年采集梳理,22載編纂打磨,三代學者接續(xù)努力,學者的故事如同他們所研究的史詩,匯成中國學人的奮斗歷史。
迎來新希望
雪嶺疊嶂,云霞舒卷,駿馬嘶鳴。
蒼穹下,帳篷中,當吟唱聲響起,英雄格薩爾王策馬揚鞭翩然縹緲而至,將人們帶回萬物生長之初、先民開拓之時。千年古韻訴說著高原的莊嚴、生活的質樸、愛與正義、光明與希望,在一代代說唱藝人的心口相傳中匯聚成江河,穿越歷史留存至今。
被國際學術界譽為“東方的荷馬史詩”的《格薩爾》,今天仍然震撼著世界,吸引著各國學者探美尋真。它是世界范圍內迄今為止發(fā)現的最長的活形態(tài)史詩,是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瑰寶,是雪域高原賦予人類珍貴的精神饋贈。
但是,由于傳播范圍廣,流傳時間長,說唱藝人的藝術加工形式不一,翻譯者、記錄者的文化水平和語言使用存在差異,長期以來,《格薩爾》版本眾多而混雜,內容混亂甚至出現矛盾。這部文學巨著的全貌始終若隱若現,世人難以一睹其真切容顏。更為嚴峻的是,掌握傳統(tǒng)《格薩爾》版本的說唱藝人越來越少,用于傳承和研究的經典資源越來越稀缺。
西北民族大學《格薩爾》科研團隊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挺進很多學者望而卻步的學術難關。2018年11月,集大成的3卷30冊學術著作《格薩爾文庫》(簡稱《文庫》)付梓,科研團隊的搶救性挖掘整理工作取得了重大階段性成果,傳統(tǒng)《格薩爾》的傳承與研究迎來新希望,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再放光彩。
無悔的信念
經年累月地搜集、精選、翻譯、注疏、校對、完善,才換來眼前的書卷。64年前,“格學泰斗”王沂暖、《文庫》開創(chuàng)者王興先埋首于基礎研究之時,寧梅、王國明、曼秀·仁青道吉等科研團隊第三代成員還未出生,如今,老一輩開創(chuàng)者相繼故去,他們的頭發(fā)也已斑白。
用功利的眼光看,《格薩爾》科研項目似乎很不“劃算”。耗時長、進度慢、結項之日遙遙無期。對于西北民族大學幾任校領導班子來說,自己的任期內看不到項目完成,甚至不一定看到階段性成果。然而,歷任校領導無不鼎力支持。
年過七旬的原校長馬麒麟回憶說,選擇有遠見的科研目標,走艱難而扎實的學術道路,這樣的眼界和學風在建校時就已經埋下根脈。
西北民族大學是共和國民族院校的“長子”,是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直屬6所高校之一。據學校黨委書記鄧光玉介紹,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學校的奠基人——彭德懷、習仲勛等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已開始著手籌辦工作。
1950年8月,西北民族學院(西北民族大學前身)正式成立。在1951年8月20日補行的開學典禮上,時任中共西北局書記的習仲勛對學校的辦學方針、目標任務作出重要指示。記者在參觀校史展覽時看到,習仲勛同志1990年5月的題詞“加強民族團結發(fā)展少數民族教育”,被懸掛在最為醒目的位置。
在這天高地闊的西北高原上,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和早期學者的民族精神與教研理念融為一體,滋養(yǎng)和灌溉著他們親手種下的幼苗。60多年來,這所西部高校在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的指導下,克服資金相對不足、人才短缺的困難,給予了《格薩爾》科研團隊力所能及的最大支持,支持他們在學術道路上跋山涉水。
年復一年,沉浸于課題的寧梅、王國明、曼秀·仁青道吉等學者,渾然忘記了身外的世界。抬眼望時,他們才發(fā)現一批批比自己年輕的學者已然晉升教授、博導,而自己還在書山卷海的史詩資料中上下求索,在似近實遠的目標下砥志研思。
王國明甚至因把過多時間耗在整理《格薩爾》錄音資料上,2010年年終考核分數很低。
“這個項目能算入每年的業(yè)績考核嗎?”記者問道。
“不能。”幾位學者同時搖頭,“基礎研究難以量化,只能等到《文庫》出版、科研項目結項時才能算業(yè)績。”
“你們?yōu)榇烁械綁毫徒箲]了嗎?”記者探尋地問。
曼秀·仁青道吉沉默半晌,目光變得復雜而凝重。
天平的這一頭,職稱、收入、榮譽,哪一個砝碼不沉甸甸?這是自己安身立命的重量。而另一頭,是厚厚的資料、史詩的迷霧、無盡的遠方,“史詩的重量壓倒一切”。
“甘心寂寞書千卷。”曼秀·仁青道吉只輕輕地吐出這幾個字。
團隊中,漢族、藏族、蒙古族、土族等各個民族的學者精誠協(xié)作,忘我地研究整理多民族傳承的《格薩爾》。“這是團結的中華民族探尋祖先精神世界、追求自身文化之源的真實寫照。”西北民族大學校長趙德安不止一次流下熱淚,他知道為了完成這項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事業(yè),將付出比經費更為昂貴的代價——學者們的青春和整個人生。
激情浪漫的歲月
如果將64年間三代學人不斷“開枝散葉”的人物關系畫成圖,王興先位于承前啟后的關鍵位置。
1975年,39歲的王興先提著裝滿《格薩爾》資料的木箱,來到西北民族學院報到。此時的他已在西藏阿里工作12年,擁有較為扎實的《格薩爾》功底。王興先的遺孀、原西北民族學院物理系副教授張萬英回憶說,藏區(qū)工作12年,王興先只回家探親過3次。他的青春歲月流連徜徉在史詩中,不是坐在書桌前,就是走在尋找說唱藝人的路上。
《格薩爾》敘述的是英雄格薩爾王的故事。卷帙浩繁的史詩,一個細節(jié)里就有天地萬物,一個小故事就是一段傳奇。
時隔40多年,張萬英還能輕輕吟唱當年丈夫給她唱過的片段:
珠牡你右轉好像風擺柳/
你左轉好似彩虹飄/
你后退一步價值百紫騾/
好像天上的仙女在舞蹈
這段史詩中翻譯過來的詩句,描繪的是格薩爾王的妻子珠牡,語言之美堪比曹植《洛神賦》。說唱藝人一唱而過的短短幾句詩,蘊藏著格薩爾時代部落社會的密碼:牧業(yè)為主的經濟和物物交換的交易方式深刻影響生活,甚至對人的評價,也用牛馬羊等實物來衡量。
“那時候生活物資比較匱乏,人們就用史詩的語言贈予對方,一起在精神世界里感受遠古部落的生產生活,與角如(格薩爾王的名字)一起賽馬,一起拯救母親、拯救萬物生靈。”老人深情地向記者講述著什么是“活的史詩”,講述著那個火熱年代的浪漫與激情。
在西北民族學院,王興先遇到了被學術界譽為“格學泰斗”的王沂暖教授,成為王沂暖的助手。王沂暖和著名藏學家才旦夏茸、貢卻才旦、余希賢等一批早期《格薩爾》學者,自1954年就開始研究《格薩爾》,一路篳路藍縷。
《格薩爾》是一部具有多方面認識價值和研究價值的大百科全書,融會了我國古代藏族、蒙古族、土族、裕固族、納西族、普米族、白族等民族的道德觀念、價值信仰和風俗習慣,全面記錄和反映相關民族的心靈史、文化史和古代關系史。
史詩語言類別眾多、版本內容復雜,研究工作面臨重重困難。在學校內,學者們甘坐冷板凳,精心研究;走出校門,學者們尋找《格薩爾》說唱藝人,奮力搜集史詩資料。
1986年,王興先在甘肅武威天祝藏族自治縣找到了土族《格薩爾》傳承人王永福,大為震驚。
土族《格薩爾》!這個發(fā)現如考古發(fā)現活化石一般!
20世紀50年代,德國學者多米尼克·施羅德在中國發(fā)現土族《格薩爾》,但學界對此一直持疑。傳承人在哪里?很多學者在尋找路上無功而返。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王興先驚嘆于這種使用韻散結合形式的說唱:土族《格薩爾》用藏語唱、土族語敘說,而且解釋唱詞時,加述了具有民族文化特質的新內容,具有不同于藏族《格薩爾》的韻味。
搶救!用盡一切力量搶救!
之后的幾年里,王興先常常往返于蘭州與天祝兩地,與王永福老人的兒子、他后來的得意門生王國明一起,錄制整理王永福老人說唱的史詩。
王永福后來被命名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格薩(斯)爾代表性傳承人。他去世后,科研團隊再也沒有找到土族《格薩爾》傳承人,搶救性錄制的800小時的錄音,成為最珍貴的資料。
令人欣慰的是,一項細致全面、將轟動學術界的成果已開始醞釀。
不停歇的攻關
王興先作了一個決定——開啟史詩全面整理編纂工作,讓英雄史詩以科學的結構排序、規(guī)范的語言使用、統(tǒng)一的故事主線、不同民族的版本出現在中國和全世界聽眾讀者面前。
1996年,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項目《格薩爾文庫》實施,它繼承了上一輩學人的研究成果,又開啟了新一代學人22年的科研之旅。
科研團隊沿著嚴謹的路線前進,他們從諺語入手,熟悉史詩材料,進而對藏族史詩中反映的戰(zhàn)爭、人物、世系、民俗等進行具體的個案研究。
“鑲嵌在史詩中的諺語,就像一顆顆明珠,豐富多彩,藏著破解史詩智慧的鑰匙,能為整體把握史詩鋪路搭橋。”曼秀·仁青道吉介紹,比如“漢地貨物運衛(wèi)地,為把漢藏聯絡起”,真實記錄和反映著古代中國各民族間的經濟文化交流及融洽的關系。
“在此基礎上,他們拓寬視野,把研究的觸角延伸至諸多民族,對幾個民族流傳的史詩進行比較研究。”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楊恩洪介紹,這使人們看到了文化在各民族長期共生共榮的歷史舞臺上相互交融,形成親密、不可分離的中華民族各成員之間的關系史。
藏族《格薩爾》開始編纂,蒙古族《格斯爾》開始編纂,土族的、裕固族的……一個接一個,流傳于我國多民族的傳統(tǒng)《格薩爾》得到分別整理、分別研究,《文庫》的基礎不斷堅實。
攻關,不停歇的攻關。
越來越多的研究證據呈現在眾人面前,“流傳于中華民族的史詩《格薩爾》,無論藏族《格薩爾》,還是蒙古族《格斯爾》及其他民族《格薩爾》,都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觀點深入人心。
2010年,在王興先去世那一年,他的兩名弟子王國明、曼秀·仁青道吉雙雙獲得《格薩爾》研究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庫》編纂團隊開始了最后的沖刺。他們始終遵循前輩的理念和原則,尊重并提供國內外學術成果的注釋和版本說明,為進一步的學術研究和史詩衍生出的文藝作品提供有價值的文獻資料。他們用學人特有的精神追求和不停歇的腳步,告慰著已逝的恩師。
2014年,在法國召開的國際格薩(斯)爾學術研討會上,代表中國的4名學者楊恩洪、角巴東主、諾布旺丹和王國明先后發(fā)表主題報告,將說唱藝人研究、搶救搜集狀況和最新研究進展逐一講解。中國學者能講,也能適當說唱,《格薩爾》史詩的魅力在大會上大放異彩。
話題未結束,而規(guī)定時間到了。許多外國專家站起來,要求組委會多給時間,讓中國學者把精彩的報告作完。
千年的積淀
一個民族的記憶里,蘊藏著人們對世界的認知、對生活本質的探索、對價值的追尋。全國《格薩(斯)爾》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諾布旺丹說,我們的學者具有中國氣質、世界眼光、人類胸懷,來自中華民族幾千年的積淀。
世界絕無,人間僅有,說來舌粲蓮花/
似空中虹彩,天外奇霞/
難盡天邊才藝,何須借鐵板銅牙/
只面對云山雪嶺,傳唱千家/
…………
舒望眼,泱泱萬里,詩國中華!
這首歌頌《格薩爾》的詞由王沂暖所作,是學校格薩爾研究中心研究生的必背篇目。如今,2016級歷史文獻學(格薩爾學)的90后學生扎西當周、桑德多杰仍能從中感受到老學人身上秉持的浪漫主義氣質,體會到先輩“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擔當。
“在8000多個教書育人的白天、8000多個潛心研究的夜晚,《文庫》編纂者的精神無數次回到遠古時代,與格薩爾王對話,與古代藏族人民對話,與世界第三極的雪域高原對話,深刻地體會和享受史詩帶給世人的文化饋贈。”寧梅這樣描述著22年來大家在科研苦旅中收獲的快樂。
知道從哪里來,才知道往哪里去。“我們苦心追尋祖先留下的文化遺產,正是探尋啟迪當代人生存與發(fā)展的精神元素。”《文庫》第二卷主編董曉榮說,“無論如何,不能讓祖先留下的寶貴財富在我們這一代流失。”
在《文庫》編纂工作結束、準備付梓印刷時,科研團隊開始整理書本扉頁的編纂委員會名單。
這份名單上,許多人的名字都加了方框,凝重肅穆,幾乎每行都有。幾十年間,有太多學者或年事已高,或積勞成疾相繼離世。
“他們的生命已經熔鑄在這些文字中。”
約2500萬字的《文庫》,字里行間凝結著前輩們的心血和智慧,記錄著他們走過的路、看過的風景、熱愛過的人生。團隊最終決定,把這些沉重的方框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