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緬甸,邂逅書迷和“街邊大學”
1995年,美國作家艾瑪·拉金第一次到緬甸,她發(fā)現(xiàn)無論去哪里,都能看到人們在閱讀。在她所住的旅館外,經(jīng)常看到三輪車夫躺在三輪車破舊的椅墊上,讀著雜志或書籍。有時候,還會看到三個人弓著背看同一本書。
有個老婦人在一場火災中失去了房子和一切東西,她告訴拉金,她最思念的是她的藏書。她提到一本狄更斯的小說,作家形容道,“仿佛在喃喃自語久違的情人名字:‘《遠大前程》’”。這讓我思緒翻滾,想起自己年少時沉迷在狄更斯的小說里,那是些轉換多次后書頁已掉落沒頭沒尾的書啊!以后在大學,重新閱讀經(jīng)典,才把失落的書名給補上。我們的外國文學課老師王智量先生是翻譯家,他也授課英語高級班,用的教材便是《遠大前程》,我去旁聽過一次課,大量的英語生詞讓我知難而退了。
“你讀過查爾斯·狄更斯嗎?”“莫泊桑呢?”“西德尼·謝爾登?”“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在茶館,坐在拉金身邊的緬甸男子一疊聲地問道,可對于美國人,這都是多少年前讀過的書。“告訴我,《化身博士》講了些什么?”美國作家很為難,這本書她讀過太長時間了。
而另一名男子,試圖用艾米莉·勃朗特小說《呼嘯山莊》場景與美國人搭訕,男子希望女作家?guī)椭麑W英語,并提議就像書中的小凱瑟琳曾經(jīng)教過哈里頓那樣,答對一個問題就得一個吻,見女作家疑惑的神情,他告訴她去核對出處,“企鵝版,第338頁。”
這景象很像中國開放早期的上世紀80年代。一名在復旦讀國際金融的女生告訴我,她在外語學院附中讀書時,周末常去外灘一帶,追著老外練外語。她讀英語原版小說,能背誦《簡愛》的段落,崇拜美國作家薇拉·凱瑟,熟讀她的小說《My Antonia》(我的安東尼婭),這本書是一位芬蘭朋友送她的舊書,女生去美國留學前又轉送給我。這本書轉手了好幾次,很多書頁有不同筆跡的英語句子,是一些讀者留下的心得和感嘆。
艾瑪·拉金的非虛構作品《在緬甸尋找喬治·奧威爾》成了我們緬甸行的人文指南。書中對于緬甸人熱衷讀書的描寫,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也顛覆了對于緬甸的想象。有個叫埃敏的緬甸人,從20歲開始就隱退于父母留下的兩層木屋里,專心讀書。40年來,他在二手店尋書,光是英語原版書就超過1000冊。埃敏把他的書都存放在行李箱里,每一本書都用塑料袋仔細包好,以防熱帶潮濕的氣候下白蟻和霉菌的侵蝕。
回想我們進入大學后就開始訂閱的《外國文藝》《世界文學》雜志,也許對西方文學,比普通的西方人還了解,至少,熱情程度更高。他們來到中國遇到我們,也有過為難的片刻。那時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作品剛剛涌入國內(nèi),便熱衷于和西方旅人聊意識流小說比如海明威的《乞力馬扎羅山的雪》,或者黑色幽默約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諸如此類,這些書我們剛剛讀過,可對于他們是久遠前的閱讀。當我們用某本書的細節(jié)來啟開關于現(xiàn)代派小說的討論時,他們可能會尷尬,也許這是他們高中時讀過眼前已經(jīng)模糊的書,無法用等同的清晰表述來回應我們。
《世界電影》和《外國戲劇》雜志,每一期都有一部著名的電影劇本和獲獎戲劇劇本翻譯進來。當我們和老外聊起電影史上膾炙人口的電影時,他們難以置信我們剛從封閉的年代過來。記得有個在大學讀戲劇博士的上了年紀的荷蘭女子(她是等兒女們成年后才去讀學位的),因我們幾乎和她同步的戲劇知識,而淚濕藍色雙眸,她被我們?nèi)绱损嚳实淖x書狀態(tài)深深觸動。
在仰光的第一個白天,我們從酒店出來,才走了一個街口,便來到潘索丹大街,這不正是拉金在書中提到的“書店街”嗎?原來,緬甸有很高的識字率,全拜這個國家的佛教寺廟保有濃厚的教育傳統(tǒng),經(jīng)過幾代殖民和印刷術的引進,在英國治下,閱讀是廣為流傳的休閑方式。
然而,在軍政府時代,大學因學潮經(jīng)常被關閉校園,停停開開,有些學生歷經(jīng)六七年都無法從學校畢業(yè)。在這條街,在密集的書店和書攤,人們可以找到獲得知識的途徑,因此緬甸人把潘索丹大街稱為“街邊大學”。
這條街就在蘇雷塔附近,穿過仰光市中心,有高架橋進出口,是一條交通繁忙的街。我們站在街牌下拍照留念,陽光耀眼行人如織,心情也變得雀躍。可是,站在街口四顧張望,潘索丹大街已經(jīng)不是拉金在20世紀90年代看到的景象:“書店鱗次櫛比,賣書和雜志的攤鋪幾乎鋪滿每一寸人行道,觸目可及的都是書,成堆地攤在地上或臨時木架上。”
我們沿街走了十幾米,一眼瞥見對馬路的書店。就像覓寶一樣,等不及走回交通燈下,便朝馬路對面沖去,那是種什么心情呢?就像一樣好東西失而復得!
書店不大,有三五顧客,緬文英文都有,樓梯口兩邊的墻上,像貼照片一樣,將書封面富于裝飾感地排放在大鏡框里,卻都是英文書籍;另有鏡框貼著英文版《讀者文摘》雜志封面;《奧巴馬傳》和英語版的《商業(yè)周刊》被放在醒目的位置。受英國殖民文化影響,緬甸部分人群精通英語。但顯然,英語書比緬文書昂貴得多。
由于在仰光只待一天要趕好幾個地方,我們匆匆離開,雖然又看到幾家書店,也只能略過。
這晚因朋友生日,我們?nèi)チ搜龉庥忻臅r尚餐館Tea House,吃了一頓在緬甸旅途最昂貴的晚餐,然后發(fā)現(xiàn),這家餐館就在潘索丹大街。想想就明白,為何這條街的書店在減少。現(xiàn)在的緬甸正走向開放,隨著投資商們的進入,市中心的租金也水漲船高,書店從來不是利潤豐厚的買賣,只能從高租金街區(qū)搬走。
不過,十天后我們結束旅程回到仰光,在酒店附近一條小街,見到了綿延整條街的書攤,就像“街邊大學”搬到了這里。這條街的兩邊人行道上,書攤緊密相連,有幾百米長,放書的木板下墊著色彩鮮艷的塑料小凳子,頂上有藍色為主間隔一兩塊紅色的篷布,色彩悅目。不少攤位,書和雜志堆得老高,快要碰到頂上的篷布。
書攤上多是二手書,雜志占了不小比例,緬文英文都有。在書攤里面一側,還隱匿著一些小書店。其中有間書亭,亭子上方貼有一條招牌,用英語寫著
Myanmar Writers Association(緬甸作家協(xié)會)。看書亭掛出的書,有些封面的書名是雙語,英文下面一行是緬文,也有書名只寫緬文的兒童書。
其實,緬甸到處都有書攤。我在老蒲甘的寺廟門口書攤,用三美元買了一本喬治·奧威爾的原版 書《Burmese Days》(緬 甸 歲月),扯去透明塑料紙包裝翻看,竟是復印本。同行的新加坡友人十多年前來過緬甸,說她當時用兩美元買了這本書。這次她買了奧威爾的《Shooting an Elephant》(獵象記)和艾瑪·拉金的新 書 《No Bad News For The King》(國王沒有壞消息),當然,
也是復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