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為了那條運河,徐則臣“騰空五周半”
2019年是徐則臣寫作的第21個年頭。
在他的作品中蟄伏了20年的運河,隨著新作《北上》的出版,今年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清晰面目。
很多年,徐則臣都生活在水邊。十一歲時上初中,家門口就是江蘇最大的運河:石安運河。那時冬天的自來水管都凍住了,沒法用,一伙人就端著臉盆往校門口跑。運河水深,水流也急,冬日不會結(jié)冰,每天早上一溜人蹲在河邊刷牙洗臉,水呼呼冒著熱氣,很是壯觀。在河里嬉戲成為徐則臣和小伙伴們的日常,幾個小孩上船,解開繩子漂到河水中間打架,也只能在船上打,打不過就一腳把人踹到河里面去。
后來徐則臣念書、工作的城市淮安也有一條運河,就是《北上》中的京杭大運河。運河穿城而過,從學校出門走5分鐘就能到達。那個徐則臣每天從橋上走來走去的的地方有個重要閘口,被稱為清江閘,是京杭大運河的咽喉,只要把這個地方堵上,京杭大運河就斷掉了,徐則臣所在的城市,也就成為了京杭運河的咽喉要地,“對運河淮安段的見識與理解,成就了我的運河之緣。”
寫作《北上》的念頭,是一時起意,確切地說,是“也到了那個時候了”。
2014年,徐則臣和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總編輯韓敬群在一個咖啡館聊天,那時他剛寫完《耶路撒冷》,反響不錯,正籌劃下一步。聊起來想寫的東西時,徐則臣就想到了運河——20年來,在他的小說里一直呼之欲出的形象。
徐則臣早期小說集《花街九故事》的花街就是運河邊上的一條街,經(jīng)常有朋友到淮安去,都會去看那條街。現(xiàn)在只有幾百米,原來很長,古色古香的一條街,兩邊有長了很久的法國梧桐樹和漂亮的房子。有豆瓣讀者評價,“他的每篇小說都有花街的影子(還有運河)”。
徐則臣曾看到一則史料,從順治三年開科取士,直到光緒三十七年,260年間,中國出了114名狀元,光是蘇州這一個地方就有26名,占了將近四分之一。當年的運河就像高速公路一樣,人來來往往進出,生意一筆一筆地做,文化和思維也跟著活泛了起來。“不太夸張地說,也許運河也算是一條母親河,起碼是后娘。”
運河伴隨著徐則臣的寫作,越流淌越遙遠,也越厚重,哪怕現(xiàn)實中的河道已經(jīng)干枯了。他逐漸累積了很多關(guān)于運河的知識,沿著運河走了很多地方。“慢慢這個背景在我的小說里會不安分,你對它的描寫越多,認識越清楚,它就會變得越立體、越全面,你對它的疑問也會越來越大”。當提到下一步寫作計劃時,這條河一下子在徐則臣面前有了清晰的輪廓,“就像一個東西從黑暗的水面上一點一點浮上來,我能夠看見它整個的形狀。我希望它不再是我小說的背景,而是把它推到前臺來。”
徐則臣讀研時的同班同學、青年作家石一楓說,“70后”“80后”作家總是愿意從身邊拾取寫作資源,比如個人情感,日常變化,城市生活,小鎮(zhèn)生活,很少正面強攻觸及歷史題材,徐則臣這次的寫作難度可謂直接“騰空五周半”。
《北上》的書封上寫著:一條河流與一個民族的秘史。但徐則臣并不希望讀者把它當做歷史小說來看,因為“它的確不是歷史小說”。從寫作者角度來說,運河在徐則臣生活中占據(jù)重要位置,很長時間甚至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他認識這個世界的非常重要的路徑。徐則臣曾在《耶路撒冷》中寫到:運河可能是在河邊生長的人心中的指南針,帶領(lǐng)著人們?nèi)タ碧健D芨惺艿降倪\河有多長,目光有多遠,這個世界就有多大。
運河在《北上》中的生命一直延續(xù)到2014年,在基本的交通運輸功能之外,印刻著文化乃至文明的縮影。徐則臣的老師、作家曹文軒這樣解讀小說與歷史的關(guān)系:文學有一個功能,幫助我們記憶和認識歷史。專門的歷史記載,比如各種各樣的史書、傳記在記錄歷史方面未必就比文學——甚至是虛構(gòu)性的作品——更真實、更準確。在文學的各門類中,小說又尤其擅長這一點,像托爾斯泰《戰(zhàn)爭與和平》,曹雪芹《紅樓夢》那樣的作品。這里充滿了悖論,源于個人經(jīng)驗的小說卻呈現(xiàn)出堅不可摧的歷史真實,這大概也就是小說存在的理由之一。
徐則臣在開始動筆時發(fā)現(xiàn),能夠“等”到運河這樣一個題材浮出水面,只是寫作的第一步。通過一個個人物的故事,通過一個個細節(jié)呈現(xiàn)出它的特征、它的歷史感、它的偉大,是小說家該干的事,“你有了望遠鏡,還要有顯微鏡和放大鏡”。
接下來的四五年里,他不停地看書,不停地走。看了六七十本專業(yè)書籍,運河沿線從南到北1797公里,走了不止一遍。很多河路在歷史上無數(shù)次改道,一條河經(jīng)過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特征,中國地勢北高南低,運河的水卻一直往上走,“當時我想當然覺得,一定是通過某種方式”,《北上》由此而得名。
小說的時間線從1900年到2014年,往返于歷史與當下,講述了京杭大運河之上幾個家族的百年故事。漫長的歷史跨度,經(jīng)過了運河4個省2個直轄市18個地級市。有兩年,徐則臣一直在尋找一個行之有效的結(jié)構(gòu),如何不寫出流水賬,如何分配人物關(guān)系,如何安排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地點。作家畢飛宇看完《北上》后說,用30萬字解決了100萬字的篇幅。
《十月》副主編寧肯將其稱為“大膽的實驗家的嘗試”,寧肯說,“小說主角是京杭大運河,主題是什么?我一直在琢磨,很難用一句話概括出來。”閱讀這部小說的巨大收獲是,你會在時間與空間的穿梭轉(zhuǎn)換中建立形式感,沒有聯(lián)系的事物變得有聯(lián)系,不可能的事物變得可能,《北上》真正的閱讀快感來自于第二遍。
沿線走訪運河時,徐則臣到了德州,那里有很多臭水溝,或者連臭水溝都沒有,已經(jīng)成為平地,只有當?shù)厝瞬拍芨嬖V你這是運河古道。徐則臣說,看著讓人心痛,但是沒辦法。漕運廢止以后,黃河一決口,泥沙往下堆積,河床被一點一點地填滿、淹沒,所以運河是死了一半的運河。而小說家就是要恢復被歷史遮蔽的東西,那些已經(jīng)沉默的、瞬間的、不可解的,在《北上》中以文學的形式重新獲得了生命。
創(chuàng)作《北上》時圍繞運河的行走,發(fā)生過很多有意思的事。地方上對運河文化的無知造成了很可笑的情況,“建幾套古典的房子,弄幾幅畫,完全文不對題,特別單薄,沒文化。” 20年來,徐則臣一點點地把運河放進了小說里,也因此培養(yǎng)出對運河的專門興趣,但凡涉及運河的影像、文字、研究乃至道聽途說,都要認真收集和揣摩。
徐則臣想將所聞所見所感整理成一部非虛構(gòu)作品,“就叫《南下》,因為我每次都從北方往南走”。《北上》是別人的故事,《南下》是他自己的故事,“寫完這個我可能不會再碰運河,我該寫的、該說的至少近年內(nèi)做完了,徹底地清理一下”,徐則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