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艾米斯回憶錄《經歷》:玩轉“時間之箭”
在中國,馬丁·艾米斯不算頂受歡迎的英國作家。他沒得過英國的圖書大獎曼布克獎;寫的小說又過于后現(xiàn)代,情節(jié)不夠在速讀的時代抓人心弦;對英語的把控經過語言文化的挪移,會不得已落下一些五彩鱗片;根據(jù)他小說改編的電影也不是由知名演員飾演的大片;而非虛構性的傳記在中文世界中也不是特別受歡迎的文學體裁。
那我們?yōu)槭裁匆x他的回憶錄《經歷》呢?讀《經歷》時,我們能讀到什么?
很多文壇“八卦”
2019年,是切爾滕納姆文學節(jié)70周年。文學節(jié)的網站招呼大家講述有關文學節(jié)的私人故事,用來制作紀念影片。網站舉了些例子,第一個便是1962年,伊麗莎白·簡·霍華德和金斯利·艾米斯相遇的文學節(jié)。他們在酒吧待得很晚;他們婚外戀了;他們結婚了。文學節(jié)網站上雖然沒提(似乎忘了最好的文學向來不是花好月圓),但事實上他們后來又離婚了。這四句背后的故事,若是再添上男方兒子的視角,兒子碰巧也是小說家、文學圈中人物,在他的回憶錄中不怕找不到果汁四濺的爆料。比如,這樣的場景:少年在午夜猝不及防地敲響父親的門,見到他的情人,“白色的毛巾浴袍,金色的長發(fā)及腰,高挑嚴肅,老練世故”。又比如,有關兩代人的性啟蒙,父親沒有接受爺爺一輩的“欺騙和恐嚇”,認為手淫會導致精神病;而他得到父親的許可,和哥哥分享12盒12枚裝的避孕套。再比如,寫到《雷切爾文件》女主角的原型可能不是小說的題獻人“葛莉”,而是他的初戀——惟一一位名字未被公之于眾的戀人。她讀到小說后,聯(lián)系了他,兩人在“‘我們’的小飯店共進晚餐”,她還在餐后主動邀約。
除了這樣坦坦白白地透露,還有點到卻又不曾道明的軼事,需要讀者有其他一些背景信息,才能悟到“哦,原來如此”。艾米斯描寫當年的桂冠詩人塞西爾·戴·劉易斯在他父親和繼母家中一樓的臥室平靜去世。詩人的最后一首詩以這幢宅子為題:《在萊蒙斯》,寫著“充滿愛的屋子所滋養(yǎng)的平靜”。詩人的女兒塔瑪辛是艾米斯當時的女友,后來的知名美食評論家;詩人的兒子是后來三屆獲得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獎的丹尼爾·戴·劉易斯。還有一層是我讀了簡·霍華德的傳記后才得知:塞西爾戴·劉易斯曾和霍華德有過私情,而霍華德和詩人的妻子是好友,又是塔瑪辛的教母。或許是六七十年代的開放寬容,或許是朋友同道的惺惺相惜,才能有這樣乍看之下出乎常情的安排。就像是簡出走后的金斯利·艾米斯,與因簡而離婚的前妻希里和她的現(xiàn)任丈夫同住。無論怎樣,都需要當事人放下私己情緒的坦蕩,真正地相互欣賞。
再舉個新近讀了傳記作家克萊爾·托馬林的自傳《我自己的人生》(A Life of My Own)才明白的一點。《經歷》中“疼痛時刻表”中有一處腳注,艾米斯提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起自殺:阿姆謝爾·羅斯柴爾德是他的朋友,又是鼎鼎有名的羅斯柴爾德家族的重要后裔;而拉莫娜·西爾是他女兒的母親,兩位都是他的同代人。另一位是蘇珊娜·托馬林,自殺時年僅21歲。艾米斯注釋她是克萊爾和尼古拉斯的女兒。在另一處有關克萊爾·托馬林舉辦的聚會的腳注,艾米斯也提起了這起自殺。為什么一位只出現(xiàn)在腳注中的姑娘的自殺對他如此重要?克萊爾·托馬林最為知名的是她的多部作家傳記作品,這是我作為譯者給出的腳注。但她還曾是《新政治家周刊》的文學主編,比她年輕15歲的艾米斯是她的副手。托馬林的回憶錄中寫到兩人在1975年夏天的戀情,馬丁·艾米斯成了她家中的常客,他和蘇珊娜相處得好極了,“我們開玩笑說,這情形和屠格涅夫的劇作《鄉(xiāng)村一月》差不多了,劇中的家庭教師和母女倆都有干系。”看到此處,蘇珊娜的自殺對艾米斯的重要性豁然明朗。
2009年初,我曾走進倫敦的國家肖像畫廊,一樓正舉辦一輯《馬丁·艾米斯和他的朋友》攝影展,攝影師是艾米斯多年的女友安吉拉·戈加斯。艾米斯的回憶錄,也是以自己為中心輻射開去,著墨的重點卻是他周圍的人,將他們或濃或淡、或明或暗地連綴在一起。回憶錄中最重要的人物莫過于他的父親金斯利——他的情事和婚姻,他作為父親,他的死亡,當然還有他的作品。《經歷》中文譯本的封面沒有沿用英語版本叼著煙的少年馬丁的照片,而是選了一張攝于上世紀70年代早期餐桌上的照片——這一瞬間,父親金斯利舉著紅酒杯假裝法國知識分子,蹙著眉頭戳著手指討論存在,一旁的兒子馬丁垂著眼睛,神態(tài)、身體都有點距離。確實是一張更適合這部回憶錄封面的照片。
小說手法
父親金斯利反對現(xiàn)代派的寫作,而馬丁又跳到了后現(xiàn)代,欣賞艾米斯父子兩代的評論家不多,戴維·洛奇是其中一位。在他最新的回憶錄《作家的運氣》(Writer’s Luck,2018)中幾次提到馬丁·艾米斯。一次是1984年的布克獎,他自己的《小世界》也參選。金斯利的《斯坦利和女人》和馬丁的《金錢》都入圍長名單。當年《金融時報》的文學主編安東尼·柯蒂斯是評委之一,在其1998年出版的回憶錄中提到,身為牛津歷史教授的評委主席對《金錢》極其反感,等不得別的評委有什么看法,就狠狠地斷了這部作品進入最后角逐名單的可能。洛奇后來讀了這部作品,認為這一做法對《金錢》極其不公,稱艾米斯引領了英國年輕一代小說家的風格創(chuàng)新。另一次是1989年的布克獎評選,作為評委主席的洛奇力薦艾米斯的《倫敦場地》入選最后短名單,卻遭遇兩位女評委的堅決抵制,認為小說的架構和道德觀都有問題,更不消說還有性別歧視了。艾米斯小說的讀者分為兩個陣營,涇渭分明:要么喜歡要么憎厭。站隊的標準經常是書中夸張的黑色幽默,故意鋪陳的暴力、色情等是否過度,遮掩了獨樹一幟的突破性的寫作風格。作為真實之“構”的回憶錄,夸張鋪陳不再適用,留下的是中年節(jié)點上回看人生時真真實實的思緒,著名書評人詹姆斯·伍德用了不曾用在艾米斯作品上的詞,“美好”:“《經歷》是一部美好的書,一部奇特而美好的書,迥異于任何人的預期。”
美好的不僅僅是人生、情感,還有寫作手法的精心構建。常見的自傳體回憶錄會按照時間的順序、年歲的增長來講述,比如本文里提到的托馬林、柯蒂斯、洛奇等人的回憶錄無不如此。線性的敘述不僅僅是反映人生的過程,而且,還能有什么方式來取代時間順序這一簡便自然的敘述結構?想象一下,怎樣來組織艾米斯在1995年前后18個月間所經歷的一切?離婚結婚,非婚生女兒的出現(xiàn),大型的牙科下頜手術,消失了差不多20年的表妹原來成了連環(huán)殺手的犧牲品,更換經紀人,《情報》出版過程中的種種是非,他的“文學之父”索爾·貝婁的重病,更不消說還有父親的去世。
艾米斯用的是小說手法,將第一人稱的小說敘述和自傳寫作結合起來。他解釋道:“我的組織原則來自內心的驅使,來自小說家對尋求平行和關聯(lián)的癡迷。這一方法,加上腳注的運用(這是為了保存隨之而來的一些想法)應當可以清晰地給出一個作家腦袋的地形結構”。回憶錄一般會提到人生的幾大階段、幾大主題: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友情、愛情、親情;新生、死亡。艾米斯用小說的“平行和關聯(lián)”來描繪經歷的圖表,推動敘事的進展,這就使得內容上的并置、時間上的跳躍成為可能。講述自己的牙科手術時,提了家人的牙齒、時代的觀點,還好好討論了一番作家的牙齒、文學作品中的牙齒。人生中的文學和文學中的人生得以交錯呼應。回憶錄的第二部重點著墨1995年前后的三個事件:得到三個女兒、失去父親。失去是中心一章,而有關得到的兩章一前一后圍繞著失去。“寫在人生邊上”的腳注,則讓他行使回憶錄作者的自主,像是說真實的人生不像小說架構那么統(tǒng)一干凈,多的是枝枝蔓蔓。腳注的另一層功效是給他一處不顯眼的地方,可以表達他在乎但又不能留在正文中表現(xiàn)出在乎的話題。比如,他在正文里自嘲不受文學獎青睞,腳注里則說他認為布克獎降格,已成了大眾消費的賭博項目。
艾米斯的回憶錄中,還有一個重復出現(xiàn)的母題意象貫穿其中:轉過身去/轉身離去(turn away)。父親去世前,“轉過身去”;孩子有了自己的步子,“轉過身去”;友誼到了終點,“轉身離去”——在中年節(jié)點上,他惱恨所有這些。是因為失去,被留下的孤獨;也是因為自己也終將“轉過身去”,“完成死亡這件事”。可是人生又有無處可轉身的困境:病痛時穿著鉛背心,固定在椅子上,做“全景”X光掃描;或是像表妹一樣被施虐狂的殺手囚禁。
艾米斯的小說手法將經歷拆開了重新組裝,讓每一段經歷不單單是人生進程中的某一點,作為回憶錄的《經歷》有了更深更豐富的層次。他將自己前一半的人生歸結為“尚未覺醒的”,此后的“覺醒”并不意味著前一半人生的結束,而只是后一半的開始——這與他對回憶的認知有關。
有關回憶
顯而易見,沒有回憶就不成回憶錄。而回憶是什么?是從記憶的倉庫里按順序抽取存放的物品嗎?我們在回憶的時候,通常是先想到事件,大多時候時間是籠統(tǒng)的,如一個夏季、一個雨天。經常是不得已才會去推算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再者,記憶并不是當時情景的純然再現(xiàn),是用當下的視角,重新解讀、構建之前的事件,同時也會指向現(xiàn)在的思考、對未來的影響。可以說,在回憶的這一刻,記憶和想象同樣的重要,而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互相融合,難分彼此。打破了傳統(tǒng)回憶錄線性敘述的《經歷》,也可以被讀作是一部有關回憶的回憶錄。
《經歷》的插頁照片中有一頁是1955年全家人在葡萄牙的照片。有一張是哥哥菲利普背著妹妹薩麗:哥哥微笑著,妹妹的手臂環(huán)著哥哥,臉貼著他的背。艾米斯的說明提到,7歲的菲利普把埋在一群山羊中的兩歲的薩麗救了出來。他又說,“這一刻我看到,他背著她越過那些一顛一顛的山羊角。”“這一刻”是以40年后的視角拉近了當年的“那一刻”,又預示著可能會發(fā)生的一刻:兄長無法再復制對妹妹的解救——《經歷》出版的當年,妹妹因父親去世的悲痛、多年的酗酒、紊亂的生活而去世。
艾米斯在正文中也多次通過時態(tài)的應用來突顯回憶的時空深度。英語有時態(tài),通過動詞的變化和情態(tài)助動詞來表示動作發(fā)生在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而中文雖然也能表現(xiàn)時態(tài),卻相對模糊,沒有動詞形態(tài)的變化。回憶父親去世前夕,孫子們未能和爺爺再見一面,“這個星期天,兩個男孩在別的地方,不在場。他們下一個星期天也不在。他再也沒見過他們。”這三句在英語原文中,是從現(xiàn)在時到將來時,再轉回到過去時。這不正是表現(xiàn)了回憶讓我們在不同的時空中進進出出?
個人的回憶是私己的,而作為出版書籍的回憶錄又讓回憶進入了公眾領域。信息泛濫的媒體時代,作者既擔心被忽視,又害怕過度的關注。艾米斯因他的家世背景、文壇影響、私人情事、政治觀點,不時出現(xiàn)在大報小報上。媒體的關注既讓他不被后代才俊湮沒而無聲,卻又招致了聳人聽聞的不實之詞。《經歷》體現(xiàn)了作者站在私密和公眾邊界上的矛盾,對外界的好奇、探究的欲迎還拒、欲說還休。艾米斯詳細描述在紐約治牙一事,是回應英國小報指責他無情無義更換經紀人賺取高額稿費,花兩萬美金去美牙。可是,治牙是私事,感知病痛衰老的是自己,還有休戚相關的親人。換上假牙的那個晚上,他寫道:“那天晚上,你從浴室舞著出來(a)穿著你的絲綢浴袍和(b)戴著我的牙齒”。絲綢浴袍的旖旎情欲特地和暗示著死亡的假牙并列,“你”舞動的身體接納了“我”的衰老。記憶中私密臥室的一幕,用故作嚴謹?shù)模╝)、(b)羅列,帶上了回憶時的戲謔,印在紙上,露在公眾的視線下。但,且慢,“你”,不是作者招呼讀者,是他的妻子伊莎貝拉。讀者只是偷窺到了夫妻回憶的對話。回憶錄中的回憶,將私人的回憶推向了公眾的視線,給大眾窺視名人生活的欲望添加新的佐料。艾米斯和妻子對話的這一刻,一只眼睛知情地朝讀者眨了一眨。
離這部回憶錄的首次出版過去快20年了,當時中年的艾米斯已經進入了老年。去年的一次采訪中,《衛(wèi)報》記者問艾米斯:如果說后現(xiàn)代沒落了,取而代之的是什么?他答道:
后現(xiàn)代是一次有趣的偏離軌道之行,已經被擱置一邊了。社會現(xiàn)實主義又推搡著回歸了,小說肯定是這樣。20世紀的大多創(chuàng)新,尤其是意識流,在小說中慢慢退場了。小說是一種社會形式,一種連貫清晰的形式,一種合情合理的形式。過去的這些實驗沒有多長的持久性。
以后現(xiàn)代寫作著稱的艾米斯要以怎樣清明的識見和勇氣在自己的老年說出這一番話?在2010年出版的自傳體小說《懷孕的寡婦》中,艾米斯借基思思考中年危機,40來歲的“死亡危機”和50來歲的“老年危機”之后,生命會變得“厚重起來”,“因為這下在你的身體里有一大塊未知的存在,就像一片未發(fā)現(xiàn)的新大陸。這就是過去”。20年前中年的回憶錄,我們也同樣會發(fā)現(xiàn)過去的新大陸,畢竟,這是一位能玩轉“時間之箭”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