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煩惱識字始 ——讀約翰·威廉斯的小說《斯通納》
我去過美國俄克拉荷馬大學,位于州府以南的諾曼小城,住家庭旅社,每間客房有一個詩意的名字,比如我的那間,就叫做“晨曲”(Morning Song)。前臺的女人,顯然是老板娘,老板呢,大約是負責早餐的先生,另有一個或兩個雇工打掃收拾和登記入住,稍事露面就不見了,可見是兼職,包括管理廚事的老板。所以,每日里大半時間,只老板娘一個駐守。這是一座二層的木結(jié)構(gòu)小樓,外形接近影視基地西部片的布景,周圍環(huán)境也和影視基地差不多,荒漠和孤立。外出走一遭,遇不見人,有數(shù)的幾間店鋪半是廢棄,半是關(guān)閉,汽車無聲無息駛過,循信號燈或行或止,順時轉(zhuǎn)換的紅綠燈,透露出生活在依序進行。居住這里免不了是寂寞的,老板娘逮到人就要說話,有幾回撞上,就抓緊詢問有無婚否,兄弟姐妹幾人,父母健不健在,寫小說還是寫詩——這里的客人多從大學介紹,除此還會有什么外鄉(xiāng)人?好比親戚投宿,底細都是清楚的。來回沒幾句搭訕,便交臂而過,留下她一個人。一日早晨,內(nèi)廳擺開四方桌子,一邊一位夫人,手里握著紙牌。她們都有些歲數(shù)了,衣著美麗,妝容精致,灰白的頭發(fā)很有型,很隆重的樣子。因為門前沒有新停的車,我更傾向是近鄰之間定期的聚會。在這無邊的空曠里,其實還是有著人和人的交互往來。
美國腹地的日常狀態(tài)大抵就是這樣,靜謐、安寧、富足,卻是沉悶。就是俄克拉荷馬,上世紀九十年代,州府行政大樓發(fā)生驚天慘案,一輛載滿烈性炸藥的卡車駛進大樓引爆,早上剛過九點,上班的時間,小孩子也隨父母進到公務人員的托兒所,就這么,一鍋端。如今,重建的大樓前,專辟出一池清水,池畔矗立一片大小椅子的模型,大的是大人,小的是孩子。水平如鏡,映著藍天,劃過樹枝的疏影,誰想得到曾經(jīng)生靈涂炭,血流成河?于是,這股寧靜就變得可怕了。
斯蒂芬·金的故事發(fā)生地點遍布美國,新大陸的腹地如此遼闊,即便從甚囂塵上的紐約市出發(fā),開車二三十分鐘,便望得見地平線球面形的弧線,地上物零星散開,可忽略不計。這土地還有著蠻荒勁,人類的涉及相當有限,密西西比河岸植被肥腴豐饒,仿佛亞馬遜河,馬克·吐溫的汽輪船,就從兩岸間突突穿行。美國的故事都脫不了原始性,斯蒂芬·金的靈異也像來自土著人的部落,借著相對論,跨越時間的維度,進到現(xiàn)代世界。
約翰·威廉斯,1922年生,1994年卒。他的小說《斯通納》,主人公威廉·斯通納出生并長成的密蘇里州,就在俄克拉荷馬左下角,有小小一段接壤;左上方的一角,隔密西西比河最長支流密蘇里河,與內(nèi)布拉斯加州相望,斯蒂芬·金的《1922》,丈夫為圖謀老婆的一百畝良田,在這里犯下了殺人案,再往西去的科羅拉多,則是《危情十日》的案發(fā)地;回到密蘇里州,馬克·吐溫應是斯通納的鄉(xiāng)人,他就在圣·路易斯附近,1891年,斯通納出生的時候,已經(jīng)離開老家,盛名天下,在他去世的1910年,斯通納方才踏入密蘇里大學,就讀農(nóng)科,改換文學專業(yè),還是以后的事情。作者始終沒有為這兩位舉行同鄉(xiāng)會,通篇來看,也沒有任何跡象,表示出這名文科生對同時代文豪的印象。很自然,學府中人,研習的又是古典文學,和社會實踐中跌打滾爬的小說家,也許終身不得交集。作為一個虛擬人物的傳記,我們既不能將此當作事實看待,也不能視為忽略,而應當納入寫作者的設計的一部分,是從小說指定的目標出發(fā),來決定取舍材料。
斯通納生在密蘇里中部的莊戶人家,套用我們的俗話,就是土里掘吃的。美國的農(nóng)人不像中國的缺土地,相對于大片的耕田,反顯得勞力嚴重不足。斯通納家又人口單薄,只一對父母和他這一個孩子。小說描寫,超負荷的苦作透支了壽數(shù),父母過早地衰老;兒子呢,十七歲的年齡,已經(jīng)駝背,這變形的身體將伴隨一生,在生命另一脈機能旺盛發(fā)育的同時,變得越來越累贅,呈現(xiàn)出分裂的狀態(tài)。一家三口在廚房的油燈底下,度過黃昏時刻,結(jié)束一日勞役,再積蓄體力迎接下一日。這幅圖畫令人想起梵高的《吃土豆的人》,暗黑的背景中浮現(xiàn)的人臉。法國米勒的畫面里,陽光底下,莊稼人飽滿結(jié)實的身軀,洋溢著勞動和收獲的滿足,多少寄托了一些藝術(shù)者的田園夢。
1910年春天,算起來威廉·斯通納十九歲,縣里來了一個公務員,動員年輕人去州里新設的農(nóng)學院讀書。鄉(xiāng)下人進城幾可成為敘事文學的一大主題,美國前代作家德萊塞的《嘉莉妹妹》《美國的悲劇》,寫的就是這個,但不是求學,而是尋找機會。相比較之下,斯通納的離鄉(xiāng)經(jīng)歷平淡無奇,農(nóng)學院開張,縣里辦事員招募生源,于是,就去了。去的也不是芝加哥紐約倫敦巴黎級別的大城市,甚至不是密蘇里州府杰斐遜,而是哥倫比亞小鎮(zhèn)子。不過,和所有鄉(xiāng)巴佬出遠門一樣,斯通納也穿了新衣服,一套黑色絨面呢正裝,用母親攢下的雞蛋錢置辦的。這隆重開端里是否潛在某種預兆?此時此刻尚不見跡象,情節(jié)的進行幾乎和自然時間同樣速度。沒有任何奇遇發(fā)生,莫說《遠大前程》式的,哪怕德萊塞現(xiàn)實人生的戲劇。本來嘛,知識的生活就缺乏外部的色彩,可供描寫的只有具體的處境,在斯通納,就是食與宿。
他投奔學校附近,親戚家的農(nóng)場,以干活抵吃住。農(nóng)場的日子大致相仿,不外乎耕作和飼養(yǎng),甚至比家里更窘,因寄人籬下,樣樣都是局促的。不同的是,學業(yè)占去一部分時間,還有,往日里家人枯守的黃昏,《吃土豆的人》的一幕,換作一個人和書本相處,有點中國人“寒窗”的意思。夜以繼日的循環(huán),又有了缺口,變化的周期仿佛縮短了。第二學年的第一學期,學士學位已可在望,還需兩門基礎課的學分,一門是本專業(yè)的土壤化學,另一門則是通識課程——英國文學概論。事情就在這里起了轉(zhuǎn)折。
我想,作者為什么沒有讓斯通納成為作家,作家的道路要有趣生動得多。斯通納的鄉(xiāng)黨馬克·吐溫,德萊塞,英倫三島上的狄更斯,包括約翰·威廉斯本人,他在二戰(zhàn)中服役空軍,開拔中國、印度、緬甸。他們一無二致地做過電臺、報紙的記者,這份職業(yè)幾乎是那時代小說家共同的文學起點。媒體的特權(quán)是可超脫個人身份,潛入社會各個角落。它耳目靈通,手腳敏捷,閱歷他人的經(jīng)驗,同時豐富自己的。學府的生活卻是另一種,從世俗角度看,不免枯乏和沉悶,尤其是,斯通納被安排在經(jīng)院式的古典領(lǐng)域,還不像現(xiàn)當代文學,至少是動態(tài)型的,這注定他一輩子都與故紙堆打交道,將為小說提供什么條件呢?從講故事的民間活動發(fā)展而來的小說,文藝復興啟蒙運動賦予人本精神,經(jīng)由現(xiàn)代知識分子思想提煉,趨向理性主義,然而,終究脫不了俚曲的生性,故事依然是它的本職。斯通納被囚進書齋,是為了完成什么樣的使命呢?
創(chuàng)作者設計人物的職業(yè)身份,尤其傳記體敘事,不會隨機抽樣,必是寄予了對世界的某種想象,帶有隱喻的用意。就像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是一位音樂家,除去原型和素材所作用,更主要還是作者的自主選擇。斯通納身上被寄予什么樣的想象呢?
第二學年的第一學期,英國文學概論的通識課上,靈光一現(xiàn),頗似東方哲學里的“頓悟”,他都不能自知。面對老師的提問,只回答了半句:“意思是”——是什么?這是一個麻煩,麻煩在于思想的驟變還沒有搞清楚是什么,莫說還要找到相應的詞語。描寫思想是巨大的挑戰(zhàn),意味著寫作者和寫作對象將展開一場競技,必須占領(lǐng)上風,方才能夠主宰局面。斯通納終于沒有說出:“意思是”什么,老師放過他,宣布下課。“意思”成了懸念,揭秘被延宕了。這有些類型小說的敘事策略,從約翰·威廉斯履歷看,寫作的同時,還在學院里教授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在美國,創(chuàng)意寫作遍布大學院校,新大陸的新人類,相信凡事都可后天努力,人工合成,他對這套路數(shù)應駕輕就熟,筆到心來。可是,我以為事情在斯通納這里,要嚴肅得多。老師的提問,不是一句話,而是要用一生的教育來回答。心靈悸動僅止霎那之間,很快過去,復又平息下來,回到日常狀態(tài)。然而,質(zhì)變在暗中積蓄能量,表面的征兆是第二學期,斯通納中斷農(nóng)學士的課程,選修古代哲學史的導論課,外加兩門英國文學,一個不切實際的知識系統(tǒng)正吸引著這個莊稼漢。他依然沒有自知,但有兩個新發(fā)現(xiàn)。一是他偶然從鏡子里看見了自己,奇怪自己怎么長成這副不堪的模樣;二是他“平生第一次開始有了孤獨感”。再有一件事情,從時間順序上看,是排在這兩個發(fā)現(xiàn)之前,但是,從全局著眼,仿佛貫穿頭尾,那就是語言。老師,斯隆教授說:“英語你已經(jīng)講了好多年”,他此時注意到英語的構(gòu)詞,構(gòu)音,外延和內(nèi)涵。我想,這就是斯通納被園囿在英文基礎學科里的原因,和啟蒙有關(guān)。
遠在東方中國的鄉(xiāng)下人閏土、阿Q、祥林嫂們,差不多也是在同樣時間進入啟蒙的話題,以被憐憫與被批判的方式,用魯迅的話說,就是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將“啟蒙”賦予去舊迎新的歷史任務,個人的覺悟是納入大眾思想革命,共同推動進步。在斯通納,只為自己負責,孤立地完成從暗到明。北美洲遼闊的處女地上,分散著多少懵懂的人,和腳下的土地一樣,沉默地等待再一次被發(fā)現(xiàn),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歷史在很遠的地方兀自流淌,不定什么時候,倏忽睜開眼睛:原來早已經(jīng)介入其中。
就這樣,斯通納的開蒙更像是出于偶然,偶然的邂逅和際遇,倘不是縣里的辦事員讓他就讀農(nóng)學院;倘不是通識課英國文學;倘不是阿切爾·斯隆教授發(fā)現(xiàn)他的潛質(zhì)——斯隆教授從文學本身出發(fā),就事論事,因此,他重在古典,溯流而上。斯隆教授建議斯通納從農(nóng)科轉(zhuǎn)文學,這倒和魯迅棄醫(yī)學文不謀而合,魯迅是為民族救贖,斯隆呢?他發(fā)現(xiàn)了斯通納的什么潛質(zhì),正合乎他的文學理想,“你想當個老師”,他替學生判斷說,然后說出理由:“是因為愛”。
這答案未免太簡單,“愛”是過于寬泛的概念,用來解釋當個老師也許還過得去,但為什么非是文學老師,就需要更多的條件了。不著急,小說還在開頭中,接下去有的是篇幅鋪陳情節(jié)。問題在于,事情又來到那個節(jié)骨點,為什么是文學,并且嚴格限制在學府,而不是像小說,可以去到廣闊的社會領(lǐng)域。相反,斯隆教授刻意回避著現(xiàn)實生活。
斯通納的一生經(jīng)歷兩次世界大戰(zhàn),主場在歐洲,美國作為同盟國參戰(zhàn)。第一次在1915年,斯通納取得文學碩士學位的那一年,兼職教學,攻讀博士。他有了少數(shù)幾個勉強可稱作朋友的同事,于是,孤獨感緩解了,也意味著他初步建立人際關(guān)系。宣戰(zhàn)之后,一股民族主義熱潮迅速席卷學校,年輕人,包括他的新結(jié)交的朋友,都報名參軍。斯通納似乎從土地繼承來一種遲鈍的秉性,對外界的刺激反應總是滯后,卻也得以從容。他向斯隆教授征詢意見,我想,斯隆教授對戰(zhàn)事的冷淡肯定是影響,更具決定性的,這種態(tài)度呼應了他的心意。斯隆教授說了一句:“記住你正在從事的東西的重要性”,這句話算什么,可斯通納就聽進去了呢!珍珠港事件發(fā)生的1941年,斯通納早過了服役的年齡,斯隆也已經(jīng)去世,他經(jīng)歷了愛情,婚姻,婚外情,學校政治斗爭,正應付著女兒青春期的叛逆。不同于一次大戰(zhàn)時候,人生還是一張白紙,其時則劃滿橫七豎八的筆觸,他甚至期望戰(zhàn)爭能夠顛覆日常秩序,消弭一切。這軟弱和粗暴的妄想稍縱即逝,現(xiàn)實是,教員和學生越來越少了,校園空寂下來,陣亡的名字代替了某一張具體的面容,其中包括他的女婿,少年荒唐迫入婚姻,逃跑般逃去當兵……這就是1915年斯隆教授眼睛里的景象,此時,變成斯通納自己的。斯通納沒有說,但讀者記得,第一次大戰(zhàn)停戰(zhàn)協(xié)定簽署的那天,歡樂的慶賀的游行隊伍經(jīng)過斯隆教授的辦公室,半開的門里,教授在哭泣。想一想,戰(zhàn)爭,和“你正在從事的東西的重要意義”之間,橫隔著的選擇,如同哈姆雷特王子“生存還是死亡”的處境。再想一想,斯隆教授所以看出斯通納是可教之人,因為“愛”,這個空泛甚至煽情的概念似乎呈現(xiàn)出來一些兒內(nèi)容。
小說末尾,斯通納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死亡總是獨自經(jīng)歷,就像斯隆教授,還有他的父親,一個人倒在他一輩子耕種的土地上。不同的是,斯通納預先為死亡作好準備。作者以癌癥晚期判決死刑,是為給出時間從容以對吧!他向勞曼克思告別,再向妻子伊迪絲告別,兩個他生命中的孽障,剩下的,就是和自己告別了。他已經(jīng)是一個清醒自己存在的人,經(jīng)歷的一切都敏銳地體驗過了,仿佛一個人對另一個人。他打開自己的書——知識的落實就是這么簡單,一本書。幾近一生的時間和故紙堆打交道,他深明這本書的價值不足為道,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一小部分,他無法否認在其中,而且將永遠在其中。此時此刻,回到小說篇首第一段,預告這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老師去世,幾位同事向?qū)W校圖書館捐贈一部中世紀的文獻,題記寫道:“敬贈密蘇里大學圖書館,以緬懷英文系的威廉·斯通納”。具體地說,這本文獻和斯通納一毛錢關(guān)系也沒有,以總量計,卻同在知識長河,流向人類文明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