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司·奧茲:一次相逢
奧茲與張楚合影
一
知道阿摩司·奧茲的名字,是因為當(dāng)初老聽徐則臣提及。他在博客上推薦,在訪談中推薦,在書單里推薦,在飯桌上也推薦……這是一個什么樣的作家?他讓另外一個異國他鄉(xiāng)的小說家念念不忘,提及時全然是由衷贊美的口吻。猶如高中時渴望錢鍾書的《圍城》一樣,我也難免對這位以色列作家的小說充滿了無盡的想象,這想象中蘊(yùn)含著對未知事物的構(gòu)建,也蘊(yùn)含著一個久居鄉(xiāng)鎮(zhèn)的寫作者的沮喪。那時網(wǎng)絡(luò)購物還不發(fā)達(dá),家離市里的新華書店也遠(yuǎn),因而對于奧茲小說的憧憬,也只能限于憧憬本身。
2008年,我跟一幫朋友去小韓家吃飯。小韓是個很厲害的專欄作家,在他的書柜里,我看到了那本《愛與黑暗的故事》。那頓飯我沒怎么吃好,一直琢磨以何種理由借走這本書。根據(jù)我的了解,小韓是那種寧愿借給人錢也不愿借給人書的作家。他主要是怕人家把書弄臟了。既然如此,我只好沒吭聲,把那本《愛與黑暗的故事》悄悄帶回了家。隨后的數(shù)個白天夜晚,我都沉浸在這本544頁的小說里。當(dāng)然,這本書我再也沒有還給小韓。他是個不錯的哥兒們,我后來贈送給他一套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我覺得他并沒有吃虧。
讀完《愛與黑暗的故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陷入了抑郁。一個作家的文字就是這樣,它讓另外一個不同種族、不同信仰、不同年齡的人在深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連空氣里都充溢著哀傷與懷想的原子。后來參加活動時,我不停地向周曉楓推薦這本書,聊天時推薦,吃飯時推薦,候機(jī)室等飛機(jī)時推薦……當(dāng)再次見到曉楓,她正在讀《我的米海爾》。她讀書特別認(rèn)真,拿著把透明的直尺和一支碳素筆不停地勾畫。我當(dāng)時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奧茲的小說是一種神秘的暗號,它在朋友們中間秘密傳遞,帶著某種無端的信任與光芒。
后來,遇到推薦自己最喜歡的外國經(jīng)典這樣的事,我都把《愛與黑暗的故事》這7個漢字鄭重地寫上。它的旁邊通常是《復(fù)活》《卡拉馬佐夫兄弟》《包法利夫人》《追憶似水年華》《城堡》《喧嘩與騷動》《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我覺得這7個字排在那些名字中間,一點(diǎn)都不遜色或輕逸。
說實話,我沒有想到以后會遇到阿摩司·奧茲先生。
二
2016年夏天,他來北京參加一個文學(xué)獎的頒獎典禮。我印象里他是坐著輪椅出來的,驚訝之余他已經(jīng)從輪椅上輕盈地邁步下來,跟我們打招呼。他臉上沒有長途飛行后的疲憊之態(tài)。他沒有我想象中高大,但和我想象中一樣清瘦。他戴著眼鏡,穿著條草綠色的褲子,懷里是束玫瑰。他和他的夫人笑起來都讓人覺得親切、迷人、謙遜。我想那是時光賦予老人們獨(dú)有的禮物吧。
頒獎禮上,我和戴濰娜分別用中英文朗讀了頒獎詞,然后他發(fā)表答謝演講。他說,中國文化與猶太文化是世界上最漫長的兩種記憶、最富有的兩種文化。他覺得世界上很多人都忘記了戰(zhàn)爭帶來的記憶,忘記了痛苦的記憶,忘記了如何去寬容。他認(rèn)為世界各地現(xiàn)在都有一種虛無主義,而治愈這種虛無主義的良方就是幽默。他的這些話讓我再次想起《愛與黑暗的故事》中的敘述腔調(diào)。他在書寫這些歷史時,并沒有我臆想中的憤怒、怨懟和聲討,相反,他心平氣和地、斷斷續(xù)續(xù)地訴說著家族故事,聲音低沉,語言有種普魯斯特式的華美輕盈,并時不時蹦跳出善意的嘲諷與自嘲。
那天吃晚飯時,他喝了幾盅白酒,比我想象中要健談。我敬酒的時候他說,你的頒獎詞寫得特別好,謝謝你。我笑著說,頒獎詞是梁鴻女士寫的,我只是把它朗讀了出來。我不知道他是否聽懂了我的意思。他可能不知道我是他忠實的讀者,更不會知曉萬籟俱靜的夜晚,一個陌生的男人讀到他母親去世的情節(jié)時,曾默默地流淚。
2017年,我去參加京東文學(xué)獎的頒獎典禮。他的《鄉(xiāng)村生活圖景》獲得了那年的國際作家獎。他沒有前來領(lǐng)取巨額獎金,但發(fā)過來一段致謝視頻,還是那么清瘦,聲音依然緩慢低沉。這個喜歡講家庭故事的猶太人,總是以迂回溫和的聲音和文字不經(jīng)意間淹沒我們,然后,糾正我們對于時光的偏見與傲慢。
三
猶太民族在歷史上所受的無與倫比的苦難,注定了凡涉及猶太人的小說,都彌漫著無法回避的不安定與漂泊感。對戰(zhàn)后猶太作家而言,“二戰(zhàn)”期間的大屠殺不僅成為猶太人的種族災(zāi)難,成為一種集體記憶,更成為猶太文學(xué)中一個鮮明且永恒的選題。縱觀猶太文學(xué),不同時代的猶太作家都在其作品中對種族屠殺有著不同程度的表達(dá)和反思,從經(jīng)典作家艾薩克·辛格到70年代作家喬納森·薩福蘭·福爾,莫不如此。
但在《愛與黑暗的故事》 中,阿摩司·奧茲并沒有用更多的筆觸對屠殺進(jìn)行具象描述、剖析和形而上的追問。大屠殺在那個時代如此普遍。在人們玩捉迷藏、舉行篝火晚會、被一個個充滿燒烤味和歌聲的晚上填滿的索林基森林,2.5萬名猶太人被德國人射殺,里面有教徒、小販、知識分子、藝術(shù)家,奧茲母親的所有同學(xué),以及大約4000名嬰幼兒。奧茲如此平靜地描述年輕時的伙伴,“他去巴黎讀書,然后被殺害”。與其他猶太作家相比較,他似乎更愿意探討以色列建國前后,猶太知識分子在精神上的游離與苦難。在奧茲的家庭里,沒有人談?wù)搯螒贇W洲而永遠(yuǎn)得不到回報的屈辱,沒有人談?wù)搶π聡业幕脺缰椋瑳]有人談?wù)撨^家庭成員的情感,沒有人談?wù)撨^性、記憶和痛苦。他們只在家里談?wù)撊绾慰创蜖柛蓱?zhàn)爭,或者耶路撒冷的形勢,以及莎士比亞、荷馬、馬克思和叔本華,或者壞了的門把手、洗衣機(jī)和毛巾。關(guān)于家庭成員的內(nèi)心、傷痛、隱秘的情感,從來都不會成為談資,或者說難以啟齒。
在猶太知識分子眼中,歐洲無疑是一座魔山。Varro在《我是耶路撒冷的一塊石頭》中曾經(jīng)如此總結(jié)猶太人眼中的歐洲:“他們向往歐洲、迷戀歐洲,學(xué)習(xí)歐洲人的語言,模仿歐洲人的生活,卻被歐洲驅(qū)逐和屠殺,幾千年來不絕如縷。從巴比倫帝國、羅馬、阿拉伯、十字軍、奧斯曼土耳其,一直到英國、德國,迫害從未中斷。”面對如此血腥的歷史,以色列知識分子不可能不感到痛苦,包括奧茲的父親和母親。能讀16種語言、講11種語言的父親,以及能講五六種語言的母親,竟然只教給奧茲希伯來語。究其緣由,竟然是怕奧茲懂得任何歐洲語言,怕他一旦成人就會被歐洲誘惑前往歐洲,然后在那里被殺害。在他們的眼里,歐洲是“家”,是地理意義和心理意義上的“應(yīng)許之地”。但正是在這樣的“應(yīng)許之地”,猶太人被不斷地屠殺追逐。猶太作家內(nèi)森·英格蘭德在短篇小說《我們是怎樣為布魯姆一家報了仇》中曾經(jīng)借主人公之口說:“被人追趕了2000年,我們體內(nèi)沒有任何捕獵者的本能。”面對捕獵者,猶太人惟有逃離和躲避。從這個意義上講,“歐洲”變成了敵人,或者比敵人還令人絕望。它不再是一個名詞、一個知識體系,而是實實在在的煉獄之都。這種不安和恐懼不光體現(xiàn)在猶太知識分子身上,也流淌在普通民眾的血液里。小說中,奧茲用一種夸張到荒誕的筆法描寫了祖母對細(xì)菌的敏感和恐慌,無非是從反面印證了一個民族被迫害后居無定所的神經(jīng)質(zhì)。可是除了宿命般的等待,還能有什么更好的路途?
奧茲說:“倘若這種歇斯底里的猶太紐帶非常堅固,沒有它我又怎么能夠生活?我又怎能放棄這種對集體共振與部落紐帶的沉溺與迷戀?如果我將這毒癮戒掉,我還剩下什么?”
四
在文學(xué)討論課上,我向奧茲問了兩個問題。
“《愛與黑暗的故事》寫到母親的少女時期,寫到母親身邊人比如卡西尼亞和女兒多拉的故事——母女同時愛上一個男人,女兒還跟男人生了孩子。書里寫到她外公經(jīng)商的經(jīng)歷,比如他把蘇維埃軍隊的面粉換成了好面粉,陰差陽錯拯救了自己弟弟的性命。這些情節(jié)讓人感到驚心動魄,但你卻用非常簡潔的筆法很平靜地把它寫了下來。您有沒有想過把涉及二戰(zhàn)那部分精彩的細(xì)節(jié)延展開,把他們的家族史寫成一部長篇小說。”
“你是個非常好的讀者。最簡單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不太可能一下子設(shè)想三五部書。有時我確實會做這樣的寫作計劃,但我知道這不太可能。不要試圖去想象未來你將與之談戀愛的5個女人,我想給你更加實際的建議。每個人都知道寫作是很艱辛的。有時寫作就像攀登一座非常陡峭的山。當(dāng)你在攀登的時候,不要往下看,也不要往上看,更不要去看你可能要去攀登的下一座山,以及你攀登完下一座山之后要攀登的下一座山。你要做的,是緊緊盯住你的手指正在攀登的那個地方。專注于你的角色,比如他們晚上將會穿什么樣的襯衫,什么令她感到羞愧,什么她不想讓別人知道,或者當(dāng)他專注思考時獨(dú)有的姿勢,他如何無意識地把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你需要百分之百地專注于你正在寫作的內(nèi)容。我知道我現(xiàn)在在寫什么,但是我一點(diǎn)都不知道我將來還要再寫什么。”
“作為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肯定有疲憊期,怎么保持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
“對于我而言,寫作并不是激情,與之相反,是一種強(qiáng)迫癥。它跟吸煙一樣讓人上癮,我沒法停止下來,即便我想。我從來都不去等待靈感的出現(xiàn)。我每天早上很早就坐到我的書桌前,開始試圖去寫作。有的時候?qū)懙煤茼槪軐懗鋈危@就算不錯了。有時不順,只能寫一段。有時我什么都寫不出來。有時更糟,我不僅啥都沒有寫出來,還把昨天和之前寫的一些內(nèi)容刪除了。當(dāng)我在基布茲一個社會主義社區(qū)的時候,基布茲社區(qū)允許我每周寫作兩三天,接下來的時間要在田里工作。我可能坐了整個早晨,只寫了五六句話,有時更少。然后我去咖啡館吃午飯,就會感覺很糟糕:在我左邊的人,今天早上已經(jīng)給8頭牛擠過奶了;在我右邊的人,今天早上已經(jīng)犁了40畝地了。我就寫了五句話,還刪掉了四句,為什么我還配吃一頓午飯?后來我想到了一句口頭禪,想跟大家分享:‘作家就像店主,你的工作就是每天早上都開店,等待顧客的光顧。如果有顧客來,這是非常好的一天。如果沒有顧客來,你也在做你的工作,看店等待。’這將對你很有幫助,相信我。”
他的回答讓一個困擾我很久的問題得到了答案。他沒有使用艱澀的詞語和學(xué)術(shù)名詞。我想好作家都是他這樣的吧?說明白話,不故作高深。下課后我們送他下樓。我用蹩腳的英文問道,阿摩司·奧茲先生,我可以跟你合張影嗎?他笑著說,當(dāng)然沒問題。于是我們在花圃前照了張照片。花圃里種植著幾株矮小的向日葵,金黃色的花盤很美。我笑得有些拘謹(jǐn)。
五
我是在柳營的微信上看到他去世的消息的。有些不太相信,然后更多的人開始刷屏。我知道這是真的了。一個你喜歡的作家離世了,日后你再也沒有機(jī)會遇見塵世中的他了。我從書櫥里把他的書一本本找出來,漫無目的地掀翻著。很多時候,我們被那些我們并不相識、甚至可能一輩子遇不到的作家的文字打動,然后潛意識里一廂情愿地把他們當(dāng)成了我們的鄰居或者親人。他們那么熟悉,那么親切,是因為你覺得你們是一類人,是人世間相仿或切近的靈魂,這是一種溫暖自知又難以跟他人言說的感受,它只存在于想象中,而且,這是誕生于文字之上的想象,它比真實的面容更為可靠安全。
以前,每年秋天,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發(fā)的前幾天,我都會偷偷地默念著阿摩司·奧茲的名字。以后,他的名字不會再出現(xiàn)在賠率榜單上,這樣也好,避免再次成為一種無聊的賭注。而一個作家能活多久,要看他的讀者能活多久。如果幾十年、幾百年過去,仍有已經(jīng)誕生或即將誕生的讀者等著與他在白晝或者黑夜相逢,并且在這重逢中傾聽他的故事,揣摩他的靈魂,重塑他的形象并且深深地愛上他的文字,那么我想,這是一名作家最大的幸運(yùn)與幸福了。
毫無疑問,阿摩司·奧茲先生,正在用這種古老而單純的方式,等待著與未來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