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如初:東方科幻的可能和未來
“人生的意義就在于它會終止”
這是卡夫卡說的,還是直抵本質。卡夫卡在寫作的世界占有特殊的地位,是作家中的作家。各種類型的文學,包括科幻文學,都從他的文字中汲取方法和思想。他的夸張、變形、晦澀、扭曲,他力圖“解釋不可解釋的事情”的想象力,不知道啟發(fā)了多少后世的作家。他通過人變甲蟲,人陷在生存城堡中進退維谷等等的想象,也不知道對現世和人性的荒誕、虛無和絕望深度打量到了什么程度。而他在《致某科學院的報告》中對人類終極未來的想象,更是直接包含著科幻小說的元素。尤其是他在短短41年的生命歷程中反復表達的,生而為人的不自由,更是直奔文學母題。
既然如此,那人應該靠什么維持“向死而生”的欲望,“反抗絕望”呢?
顯然,卡夫卡靠的是寫作,也有很多人靠的是“仰望星空”——在無限地假以外求中把自己的悲歡縮到最小,讓神和永恒的星空占據自己,包裹自己,比如牛頓。他狂熱地相信,人無時無刻不生活在世界末日的陰影中。他曾花大量的時間研究耶路撒冷,研究已經不復存在的所羅門王神殿的平面圖,甚至不惜為此自學希伯來文,目的就是想從這個圖中找到隱藏的數學方面的線索,以便知道耶穌第二次降臨和世界末日的日期。而他秘密從事的煉金術實驗,也常被解讀為理智的矯正和補充。
其實,無論文學還是哲學,無論宗教還是自然科學,思考的起點都是屬于個體的時間有盡頭。在有限的生命長度內獲得足夠的愉悅,設法獲得永恒的價值感,或許是整個人類的“集體無意識”。為了這個“無意識”,無數的人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想象、實驗、書寫、描畫、思辨,充實這個過程。而作為用想象力融合科技與人文的科幻小說,“末日—救贖”是模擬死亡降臨的最極端的形式:整個世界都即將毀滅,遑論渺小的人。所以,“末日與救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科幻小說的最大母題,或許這也是以此為主題的“三體”系列能夠順利站到世界科幻文學領獎臺上的原因之一。
王十月的科幻小說《如果末日無期》,想象的是這樣一個時刻。那時候,唯一的永生人羅伯特教授還在。他是被永生人俱樂部選中的實驗品之一,可以秘密用納米機器人修復基因,通過成為人機合體的新人類,實現永生。
最初,羅伯特興奮之極,后來隨著親人的不斷死去,他不斷面臨倫理的和道德的拷問,但每次,“生”的自私意志都占了上風。最后,他幸存為整個星球上唯一能呼吸的生物。所有曾經與他糾結、纏斗、相愛的人都消失了。
此時的世界在他眼中,已毫無新鮮感,也毫無魅力;他極端厭惡自己的生命,但他不能結束它。作為人,求死意志完全無法戰(zhàn)勝人機合體的永生功能,留給生命的時間變得永無盡頭。于是,他只能回憶,回憶父母、前妻,回憶美艷的妻子和早已去世的孩子,回憶朋友,回憶敵人……最初,回憶還能帶給他愛的感覺,帶給他活著的意義,到后來回憶只剩下一個功能,就是消磨時間。
技術按人類的意志發(fā)展,但倘若沒有控制力量,人類的意志最終會淪為科技發(fā)展的輪下血肉。這是包括《如果末日無期》在內的很多科幻小說提出的預警。
末日想象中的東方力量
這一次的末日降臨,人沒有被毀滅,但被打敗了,求生無趣求死不能。關鍵是,末日降臨的時刻,上帝沒有出現,從來就沒有救世主。
幸運的是,羅伯特教授是一個東方文化的熱愛者,他對老莊哲學,對打坐、靜修、禪悟,都有深入的體悟。靠著東方文化的滋養(yǎng),他度過了漫長的孤獨歲月。
王十月說,人類一直夢想著突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但真正做到之后,恐怕面對的只是“空”和“無”。由此,他真正理解了佛經中的“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于是,他借羅伯特的口說:“人類只要想到長生不死,就不可能真正獲得永生。”
從《圣經》出發(fā),抵達佛教教義,或者說,抵達東方人特別癡迷的“空”與“無”的境界,抵達東方藝術中非常注重的留白與飛白的審美標準,抵達東方式的思辨和東方式的內在力量,還只是《如果末日無期》東方色彩的一維。同時,書中還有另外一個維度,就是黃蝶的形象。
這個黃蝶,既是莊周夢蝶的蝶,也是《化蝶》的蝶,還是李商隱《錦瑟》中的“蝶”——莊周夢蝶的進一步演繹。它隨意穿梭在元世界、子世界(由元世界的人用電腦代碼創(chuàng)造的二級虛擬空間)和O世界(由子世界的人用電腦代碼創(chuàng)造的三級虛擬空間)這三重空間——很像中國人的三生三世,依舊是自由自在、逍遙自洽的代名詞,依舊代表著“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思想。它總是在現實和虛擬令人恍惚、真實和虛幻無法分辨的時刻出現,一如互聯網空間、VR技術、人工智能、游戲世界和腦聯網等等帶給人的感覺一樣,實在中有虛擬,虛擬中有真實。恐怕誰都不會想到,曹雪芹在世情小說中對世事滄海桑田、人生如夢的感慨,一百多年后用來形容網絡空間也如此恰如其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用中國古典哲學和美學的思想來支撐科幻小說的寫作,跨越中西文化,寫出普世的價值觀,或許可以算得上是《如果末日無期》的一個美學特征,也是它之所以能在眾多科幻小說中讓人眼前一亮的關鍵所在。
說起來,科幻界一直有一個隱痛,就是盡管科幻文學想象力非凡,觸及人類幻想的邊界,甚至有時候還能預言人類的未來,預見科技的發(fā)展和進步,但有一個問題也不容回避,就是哲學上天真、道德上簡單、美學上粗糙。被評論界譽為“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拉到世界高度”的劉慈欣,就曾在給作家龍一的科幻處女作《地球省》所做的序言中,呼吁增加科幻文學的文學含量,提升科幻文學的美學格調。他呼喚更多的作家,尤其是有創(chuàng)作經驗的作家,加入科幻文學的寫作。當然,這種隱痛是很多類型文學共有的,這種呼吁也幾乎對所有的類型文學都有必要。
或許,王十月這一次的實踐可以看做對劉慈欣呼喚的又一次回應,而且,出手不凡。純文學作家為科幻文學增加的文學含量,絕不只是用嫻熟的技法讓小說讀起來更舒服,情節(jié)更好看,人物更復雜,而是通過豐富的人文知識的積累,通過世事洞明和人情練達的深度體察,帶給小說更豐富的意味和更耐琢磨的社會和人性的指向。他們能夠把科幻小說帶到高一層次的審美境界,讓幻想與現實增加更多微妙的聯系,讓深入淺出和回味悠長成為可能。所以,王十月才會把自己的小說稱為“未來現實主義”,而不是簡單的科幻文學。
未來現實主義和莫比烏斯時間帶
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末日無期》的第三個故事《莫比烏斯時間帶》和第四個故事《勝利日》,可以看作向《1984》致敬的作品:不是向它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致敬,而是向它驚人的想象力和令人瞠目的預見性致敬。或許在王十月的理解中,《1984》堪當未來現實主義的典范。互聯網是去冷戰(zhàn)色彩和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但它興起之后,人的隱私,人受信息控制的程度卻日益增強。在這個過程中,人對網絡意志的順從和參與,都達到了一種全新的程度,這是全人類共同面對的世界性話題。《1984》穿越了冷戰(zhàn)的政治格局,抵達科技變革下的人類新世界的時候,依然具有頑強的生命力。
到今年,《1984》已在全世界長銷不衰了70年,它振聾發(fā)聵的思想啟迪了無數人的思考,很多句子令人過目不忘。比如它說:“誰控制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制過去。”在被老大哥和思想警察掌控的世界里,未來被寄予厚望,被認為是產生新生命和真正生命的所在。而70年后的今天,隨著技術的發(fā)展,人類對明天的憂思日甚,過去、現在和未來也不再界限分明。于是,王十月在《莫比烏斯時間帶》中,將互聯網、社交媒體、人工智能等元素改變過的世界,重新勾勒,將線性時間扭成了莫比烏斯環(huán),徹底褪去了未來的烏托邦色彩。由此,人物陷入了時間的迷宮,分不清是現在決定了未來,還是未來決定了過去。讀者也跟著掉進了真相的亂麻,不知今夕何夕,不知因果何起。
都說科幻文學燒腦,往往燒腦點都是時間的迷亂和空間的變形。當然,讀者最燒腦的時刻往往也是最能體會到閱讀快感的時刻,更是最體現作者無與倫比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時刻。王十月寫下的這個故事,絕對能讓人獲得這樣的審美體驗。
小說家今我正陷在愛情的煩惱里。他和女朋友如是在子世界相逢、相愛,前世卻都在元世界。但在元世界里,如是跟奧克土博相愛。現在,奧克土博也來到了子世界,跟如是一起研究VR技術。兩個人會不會因為前世姻緣而舊情復燃呢?今我每天都陷在這樣的糾結中,他很想時空旅行,到未來看看,沒想到這時候,突然有一個叫“我在未來”的人給他發(fā)信息。
故事由此展開。我在未來解開的不是今我的愛情謎題,而是向他揭示了驚天的秘密:科學家進行了腦聯網,建立了蜂巢思維矩陣,全人類的最強大腦都被控制了,他們解決起人類問題來無往不勝,但同時每個人都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愛人類還是愛自己,愛科學還是愛人權,這是科學家面臨的倫理困惑。然而,我在未來卻告訴今我,這一切之所以能夠發(fā)生,都是因為今我將要寫下的故事給野心家提供了靈感。
一時間,虛構和真實、平行宇宙、時間旅行說中的“祖父悖論”、時間通訊以及到底是虛構決定了真實,還是真實界定了虛構等話題都沖到眼前,讓今我不知所措,也讓讀者無所適從,甚至連最擅長化解人類困惑的黃蝶都無言地飛走了。
接著,在另一個故事《勝利日》中,王十月觸及到了信息主宰思維的現實。
愛情難題不能解決,于是今我追隨如是來到O世界。但他很快發(fā)現,如是感染了一種MC+病毒。MC是一款垃圾清除軟件,為確保人在海量的信息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公共信息。軟件的執(zhí)行者叫清道夫,就是今我現在的身份。然而,同時,這個軟件隱藏著一個MC+的功能,就是清道夫可以通過篩選信息來操縱信息,讓人只收到指定的信息而渾然不覺,讓人在自以為信息開放的狀態(tài)下被洗腦。人自以為了解了更多信息,變得更聰明更有判斷力了,但其實陷入了更大的愚蠢。這很容易讓人想到《1984》中寫到的“罪停”和“雙重思想”——在危險思想還沒有進入大腦前,就自動關閉通路,久而久之,人就喪失了思考的能力,完全被控制。
聰明的是,王十月給這個故事設置了一個游戲的外殼。在這個叫“大主宰”的游戲中,清道夫,MC+感染者,都是游戲的一分子。所以,清道夫的冷酷無情,他為了實現信息主宰和思維操控的野心,殺死愛人,讓兄弟變成白癡的行為,就都具有了游戲的成分,從而實現了情感沖擊力和批判鋒芒上的緩沖。尤其是那一句“勝利者一無所獲”,更是直接瓦解了野心家的主宰夢。但在閱讀過程中,還是讓人禁不住要好好打量一番自己身處的信息世界。
《穿越平行宇宙》的作者邁克斯·泰格馬克說:你只消向天空瞥一眼,就可以看見歷史。因為這一瞥之間,宇宙間發(fā)生了無數的衰退、膨脹、裂變和碰撞;而你只需要打量周遭一眼,就可以看見永恒。因為這一眼之間,無數微小的運動亙古不變地在進行。實際上,若不是這些有關科學、有關幻想的作品產生,我們很少這樣思考世界,也很少這樣打量自己。
科幻作家的夢想是窮盡未來的種種可能。蕓蕓眾生,熙熙攘攘,即便偶爾在一地雞毛中仰望星空,尋求的也是放飛心情的恬適。但是《如果末日無期》這類文學提示我們,仰望星空久了,想象飛揚出一定邊界的時候,也可能看到一個黑色的未來。
扎根現實的土地,對未來做出憂心忡忡的警示和預言,促使人反觀自己,反觀腳下的土地,或許才是“未來現實主義”的真奧秘所在吧。
“世界從未長大,但它從未停止生長”
王十月的“未來現實主義”,還不只是這些故事。書中,他還專門寫了一個掃地機器人具有了學習能力,能夠與人進行深度情感交流的故事,叫《我心永恒》。主角是女主人公如是的爸爸,一個叼著空無一物的煙斗吞云吐霧的民科物理學家。在這個故事里,老年人的孤獨和曠達都體現得非常充分,“無”和“有”的關系也寫得非常東方,非常“齊物”。某種程度上,這個更接近王十月擅長的傳統(tǒng)寫作。
在《如果末日無期》出版之前,王十月的名字跟“打工作家”像是同義詞。他甚至自創(chuàng)了成功學的一個“門派”:靠寫作上位的打工派。他曾在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從事過25份工作;他十七歲初中畢業(yè)決定出門遠行的第一天,就被深圳的蛇頭轉賣了八次才到工廠。
所以,他的筆下從來不缺少底層小人物的甘苦悲喜。這些小人物,不只是打工仔,連代工廠的小老板,在他眼里也與眾不同。他在代表作《國家訂單》里,勾勒了一個“底層食物鏈”,代工廠的小老板身在其中,也毫無反抗命運的可能。當然,王十月筆下也從來不缺少“民間社會大學”賦予他的質樸狡黠的生存智慧。
看王十月的創(chuàng)作履歷就會知道,世間哪有什么“成功學”?幾乎所有的成功,靠的都是天分和勤奮,靠的都是難以復制的機緣。尤其是寫作,更是天賜的才華,是這才華讓他對生活敏感,對生命多情,對世界多思。
如今,勤奮和才華又給了他突破自己的勇氣,讓他敢于撕掉“打工作家”的標簽,寫科幻,每一個故事在“未來現實主義”的統(tǒng)照下,都散發(fā)著神奇、鬼魅的人文光芒。好的科幻小說,想象力、邏輯和人性,缺一不可。王十月靠著大量閱讀和多年的實踐經驗,將這三者水乳交融,讓筆下的“軟科幻”思接千載,腦行萬里。
愛因斯坦說:“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分別只不過有一種幻覺的意義而已,盡管這幻覺很頑強。”王十月不僅在故事中打破了這個幻覺,在生活中,他也迎著這個幻覺走過去,讓舊日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打破頑強的習慣性延續(xù),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生命畫出了一道清晰的分界線。人與書,生命與命運,在王十月這個底層青年身上,具有特別耐人尋味的含義。
科普讀物《萬物簡史》在寫到地球上的生命的時候,忍不住對比了人類和地衣。跟人類往往相信生命必須有目的不同,地衣,只是無所作為地想要存在。于是,作者比爾·布萊森說:很多生命并不想施展自己的雄心壯志,他們只想要存在,這無可厚非;而一旦生命想要干出勇敢的事,都是大事,這更值得尊敬。
或許,無論東方與西方,無論有沒有信仰,信仰為何,我們看待和表達世界的時候都會基于這樣一種愛:即人類所享有的存在的恩典,以及獨一無二地欣賞這種存在的能力;更進一步,人還可以用多種多樣的方式,使這種恩典更美好,讓這種欣賞更優(yōu)雅。與很多只享受存在本身的生命不同,我們人類還應享受生命因雄心壯志而制造出來的壯闊和美麗,享受因自我更新而產生的困惑和欣喜,享受因愛的表達而制造的歡樂和眼淚。
“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一個生命,一次體驗,愛卻永無盡頭。在這個意義上,末日降臨不可怕,末日無期也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