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萬事開頭難；又言，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可見，開頭、開始，既困難又重要。但任何事情都有開頭。文章也有開頭，理想的開頭是像“豹頭”一樣精彩，所謂“豹頭、豬肚、鳳尾”。好的開頭具有啟發(fā)性、引領(lǐng)性、涵蓋性、意味性，能引出下文，為下文指明方向、為下面的寫作開辟道路。托爾斯泰在寫《安娜·卡列尼娜》的時候，為開頭傷透腦筋。他嘗試過各種開頭，就是不滿意；在幾乎絕望的時候，據(jù)說，他看到他兒子謝遼沙朗誦的普希金的小說《別爾金小說集》，被其中一篇未完成的小說開頭所吸引：“客人們來到了別墅……”忽然腦洞大開，便有了小說的開頭：“奧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亂了……”這就是《安娜·卡列尼娜》的真正開頭。他之所以這么折騰開頭，好像那個意中的開頭就在某個地方、只是他一時還沒有找到似的，需要“眾里尋他千百度”，下一番功夫，然后才有“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如果對開頭覺得不滿意，有兩種態(tài)度：一是聊勝于無，有總比沒有好；一是寧缺毋濫，不好就不要。第一種態(tài)度完全適合于寫作。對于“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的寫作來說，完全可以通過選優(yōu)，從已有方案中找到最佳的一個方案（當然，最佳也未必就是滿意的）。如果沒有找到更好的，那么，現(xiàn)有的便是最好的。托爾斯泰在找到滿意的開頭前也完全可以找到一個最佳的開頭或較佳的開頭，以便讓創(chuàng)作進行下去。但托爾斯泰所選擇的似乎是第二種態(tài)度：寧缺毋濫。我們可以假設(shè)：如果他沒有遇到普希金的這篇小說呢？或者即使遇到了但靈感卻沒有來呢？也就是說，如果他始終沒有找到一個滿意的開頭，他便始終在折騰這個開頭，或者，折騰不出開頭，他往下怎么寫呢？這里其實有兩種選擇：一是從現(xiàn)有方案中選擇一個最佳或較佳者作為開頭，一是等作品寫完了再來折騰開頭。

如果是第二種選擇，那么，寫作便不一定要從開頭寫起。但寫作總得開個頭，總得從第一句話寫起。這里就要進行區(qū)分了：寫作的開始與文章的開始可以不一致，可以不是一回事。文章總得有開頭，從哪里開頭都是開頭，只是有優(yōu)劣好壞巧拙深淺之分。這是就文章的完成、定形的狀態(tài)而言的。文章與音樂一樣，是線性的、時間的藝術(shù)，不同于空間藝術(shù)。空間藝術(shù)，比如一幅畫，達芬奇的《蒙娜麗莎》或梵高的《向日葵》，你是看不出開頭的，你也沒必要看出開頭，你只能看到焦點。雖然畫畫是有開始的，但你從畫上看不出哪一色塊或哪一線條是開始的第一筆。文章則不一樣，文章的字句都是有序地、依次地出現(xiàn)的，沒有第一句就沒有第二句，或者說，沒有第一句，第二句就是第一句。這是從完成的、定形的文章而言的。從文章的完成過程即寫作來說，寫作也總得有個開始；寫作開始，就是開始寫作。開始寫作，最“理想”的情況，就是從文章的開頭寫起，一路寫來，一氣呵成，寫作的過程與文章的順序完全一致。但這只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受這種理想狀態(tài)的制約，或者為了達到這種理想狀態(tài)，很多人往往被這種理想式的寫作方式所束縛、所壓抑，以致找不到或達不到這種理想狀態(tài)，寫作就難以進行下去，甚至無果而終。從道理上講，寫作可以從文章的任何一個部分寫起，從開頭寫起可以，從中間寫起可以，從結(jié)尾寫起也是可以的，然后在寫作中把各個部分一一補上，組成一篇文氣暢通、文脈貫通、邏輯相通、內(nèi)容自足、意思清晰的文字，即文章，也就完成了寫作。現(xiàn)在的電腦寫作，為人們從文章的任何部位寫起創(chuàng)造了便利：在電腦上，文字的調(diào)整倒換比在紙上的書寫要自由得多。寫作工具的變化也帶來了寫作方式的變化。

從文章的開頭寫起，是有條件的，那就是作者對要寫的文章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即已有一個大體的構(gòu)思，有較成形的想法，也就是說打好了腹稿，“胸有成竹”。這時你按自己的構(gòu)思從開頭寫起，起承轉(zhuǎn)合，一路寫來，如同“竹筒倒豆子”。這種寫作方式適合那種篇幅不太長的文章。這種寫作，不過是用文字把“腹稿”記錄下來而已。還有一種情況是，寫作前只有一個意念，因為這個意念而開寫，寫作由這個意念所引起，寫的也是關(guān)于這個意念。一個意念，也許具有生成一篇文章的潛質(zhì)，但它會生成什么樣的文章你不知道，甚至它能不能生成一篇文章你心里也沒有底。對于這樣的寫作，即使你認為是從文章的開頭寫起的，但結(jié)果卻可能是你在“開頭”之前又加上了新的開頭，或者把“開頭”挪到文章的其他位置。就如同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的開頭，開頭本來是“奧布朗斯基家里一切都亂了……”但在正式出版時托爾斯泰又加上了那句人人熟知的議論“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寫作的奇妙之處，就在于它是一種“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只有到最后寫成了，你才知道你所要寫的東西是什么、是個什么樣子。這和按圖施工的情況大不一樣。按圖施工，是在還沒有施工的時候你的頭腦中就已有了這個房子完整、精確的樣子，施工完成了，不過是把這個頭腦中的房子變成了眼前的實際的房子。寫作則往往做不到這一點，一是寫成之前不知道自己要寫的是什么，二是寫出來的東西可能與你想要寫的東西不大一樣。

不從開頭寫起，客觀上是因為你頭腦中還沒有一個成形的文章，主觀上是要擺脫這個開頭的限制，讓寫作更自由一些。因為找到一個恰當?shù)摹⒕哂猩l(fā)性的開頭殊為不易。有作者就深有感觸地說：“常常是，你面對一張白紙構(gòu)思，無數(shù)開頭在眼前閃現(xiàn)，你腦子里只想著4個字——怎樣都行。但并不是真的怎樣都行，不同的開頭會引領(lǐng)截然不同的方向，你總要盤算幾天、甚至幾十天，哪一個更美妙些。”（蔣峰《永遠不要從開頭寫起》，《文藝報》2013年10月25日）如果開始寫作時硬要從文章的開頭寫起，那么，這個一開始就被設(shè)定的“開頭”就很可能束縛下面的寫作，因為你下面的寫作都要圍繞它轉(zhuǎn)，不能離開它太遠。這就把寫作真的變成了“戴著鐐銬跳舞”。所以，不如把開頭懸置起來，讓開頭“待定”，這樣，誰都有可能成為開頭，隨處都有可能成為開頭。開頭呈開放性，思路就容易打開，寫作就容易左右逢源；待文章基本成形后，再來依據(jù)文章主體和成熟的思想主旨確定開頭。這樣，也許“開頭”會更容易一些，甚至會開得更精彩一些，還不致于因為開頭開得不好而束縛思路。

文無定法，貴在得法。是否從開頭寫起，也因人而異。不從開頭寫起，用意也只在于打破開頭所帶來的思維定勢，讓思路更寬廣、想象更豐富、寫作更自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