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登奎:薛定諤家的貓(小說)
1
我是差不多快到三十歲的時候,才開始覺得生活有了點意思。
因為我挑逗了將近三年,住在城北的離異少婦琦姐終于舍得跟我說話了,她說:“神經(jīng)病!”
這一年,在德國慕尼黑留學的第十三中學校長的女兒墨翟也終于學成歸來了。我又找到了新的玩伴,或者說撩撥對象,我覺得我可以在她和琦姐之間做出選擇。因為這件事,也將我跟大戶人家七爺?shù)膬鹤雨懚ξ耐频搅藢α⒚妫幌喟矡o事多年之后,最終免不了成為宿敵。
就在這一年,我的恩師意外去世。
恩師去世時,我并不在他身邊。他也還沒來得及立下遺囑,只是口頭留下幾句話,說是要捎給我;口口相傳后,到我耳邊就變成了:薛定諤是誰?他家的貓又是怎么回事?
恩師學識淵博,在風城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門下共有十一個學徒,而我是他的關(guān)門弟子,也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一向被外界認為將是他的繼承人,遲早要執(zhí)掌門戶。眾多徒弟中,我又是最為不羈的。恩師對我寄予厚望,但又怕我過于自負,所以一面激勵我又一面打壓我。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我被他打發(fā)到一所偏僻的鄉(xiāng)村學校支教,一待就是一年多,歸期依舊遙遙無期。
得知恩師去世后,我連夜趕回了風城。我有兩件事要做:第一,繼承他的遺志;第二,尋找薛定諤。
大師哥、二師哥一致認為薛定諤將是重要的嫌疑人,而他家的貓肯定就是幫兇。于是,他們的調(diào)查方向就很明確了:要證明薛定諤有強烈的作案動機,并且恩師遇害時他就在案發(fā)現(xiàn)場,作案工具或者是風,或者是牛,或者是馬。
可當場就有人提出了質(zhì)疑:“薛定諤是誰?”
我雖是中文系畢業(yè),卻也曾聽理工科的同學講過,奧地利有個著名的物理學家名字就叫作薛定諤。但尚未聽說他家還養(yǎng)有一只貓,現(xiàn)在居然還成為幫兇。可據(jù)相關(guān)史料記載,薛定諤生于1887年8月,并已于1961年1月4日病逝于維也納。案情到這變得撲朔迷離,但基本可以排除薛定諤作為這個案件的嫌疑人。
2
就在我忙著替恩師料理后事的時候,陸鼎文悄悄請人給他起了一個英文名,名字通俗好聽,叫作Egg,并對外宣稱自己也有海外留學經(jīng)歷。
Egg翻譯成中文就是蛋,蛋在辭海中亦可理解為“睪丸”,比如說扯蛋。
而事實上據(jù)我打探到的消息是,Egg確實也在法國巴黎留學過四年,平時自稱學貫中西。可他至今仍不能完整地用法文拼寫出他爺爺?shù)拿郑欢鴧s意外盜得法國文化的精髓——并非香水和紅酒的制造技術(shù),而是法式濕吻的運用和傳播。這樣一來,一傳十,十傳百,Egg身邊的朋友、同學也都紛紛熟練掌握到濕吻這門藝術(shù),而且大有燎原之勢。這跟賽車手韓寒在其散文《求醫(yī)》中所提到的佛教在印度創(chuàng)始,卻在中國發(fā)展,似乎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國內(nèi)汽車市場,進口的一般看不起合資的,合資的又看不起國產(chǎn)的,國產(chǎn)的窩里斗。這大抵就是為什么洋人在中國往往都很吃香,得到超國民待遇,而國人卻相輕的緣故。照這種邏輯推理,陸鼎文給自己起個英文名也就不足為奇了。
然而,這只是鋪墊。
Egg趁墨翟剛回國的空檔期,開始向她頻頻發(fā)起了攻勢。Egg家有錢有勢,“風城四大惡少”他排在第二位。再加上他有一輛改裝過了的凱迪拉克CTS-V,這為他的即興表演注入了很多細節(jié)。后來,在他的操縱下,大家一致通過了推舉二師兄執(zhí)掌門戶的決定,并且完全認同薛定諤就是殺害師父的兇手的說法。可因兇手已經(jīng)死亡,本案就此了結(jié)。而他家的貓自然就變成了網(wǎng)上逃犯,應該被全世界通緝。
薛定諤被認為是兇手,自然是無中生有;通緝他家的貓更是荒謬至極。可憑我一個人的力量,不足以做出抗爭。
我決定從其他方面尋找突破口。
師父雖沒有留下遺囑,可他生前多次提到過,執(zhí)掌門戶的必須是德高望重的。論為人,論學術(shù)水平,我覺得我不在大師哥、二師哥他們?nèi)魏稳酥拢@門戶理應由我來執(zhí)掌。于是,我決定要公開競選。
然而我這個要求一經(jīng)提出,當即就被Egg給一票否決了,同時被二師兄等人清理出門戶。
3
我在風城幾乎沒有什么朋友,當初我是在最落魄的時候,遇到了恩師,并被他收留和栽培,他對我有知遇之恩。被清理出門戶后,我的經(jīng)濟來源也就斷了。為維持生計,我得尋找一份工作。
不久,在熟人的引薦下,我順利進入糧食局工作。雖然是以編外人員的身份,但已經(jīng)足以讓我感到滿足。
局長大概是覺得我人長得比較傻,就把我安排到了文印室,主要負責材料的復印和文件的粉碎。
他說:“委屈你了。”
我說:“委屈什么?”
他說:“委屈你。”
我說:“謝謝局長。”
糧食局的工作本來就是枯燥乏味的,想一鳴驚人難度極大。而風城人多地少,不少年輕人好吃懶做,在這里上班每天更是閑得慌。
然而,文印室卻例外。
辦公室趙主任喜歡看報紙,每看到一篇美文,他便會手舞足蹈,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這個時候,他總是小跑過來,說:“哎,單余啊,這個你幫我復印一下。記住了!要彩色的,雙面復印。”
而局長每天處理的文件很多,看過之后,他總喜歡叫我粉碎掉。并且就站在我的旁邊,不忘提醒說:“不能漏掉了,此事關(guān)系重大,馬虎不得!”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了麥哥。麥哥全名叫麥萬里,聽說是歷史系畢業(yè)的,年齡大我六七歲。我尚不清楚歷史系跟糧食局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但是話又說回來,我們中文系跟糧食局也并沒有什么直接關(guān)系。
麥哥應該是我在糧食局認識的人中最特別的,他性格低調(diào)內(nèi)斂,從來沒有給我安排過什么任務(wù),也不曾大聲跟我說話,很多時候他過來復印材料也是自己親自動手操作。
他也是這么多人中第一個問我是學什么專業(yè)的。
我說:“中文。”
他感到有些詫異,但是也沒有說什么。
第二天,他抱了一堆書過來給我,其中既有《道德經(jīng)》《中庸》《資治通鑒》《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種比較深奧的名著,也有《唐詩三百首》和《安徒生童話》之類通俗易懂的讀物。
我驚異于他的廣泛涉獵,這些書我大多數(shù)都沒有看過,但是光看書名就知道不是一個類型的。
他說:“多看點書總沒有壞處。”
我也就信了。
麥哥是學歷史的,人又健談。他能從西周的烽火戲諸侯聊到明末的沖冠一怒為紅顏,也可以從雅克薩之戰(zhàn)聊到淞滬保衛(wèi)戰(zhàn)。我們隨心所欲地聊,聊了歷史聊文學——確切地說,是他在認真地講,我在認真地聽,只是偶爾插上一兩句。
這一天,天空很藍,鳥兒的叫聲也很悅耳動聽。我們聊得很開心,大家都有一種相見如故的感覺,不知不覺太陽都已經(jīng)快要落山了。直到趙主任緊繃著臉走了進來,我才發(fā)覺有些不對勁,他說:“工作是不養(yǎng)閑人的。”然后將他手中一本厚厚的《永樂大典》丟給我。
我說:“我現(xiàn)在恐怕沒有時間看了。”
他說:“我沒說拿來給你看,你給我好好復印。”
我小心地問:“復印哪一頁?”
他認真地回答:“每一頁!”
麥哥跟著也被狠狠地訓斥了一番。
4
這之后,麥哥小心翼翼了一陣子。
有一天,大概是秋分的前幾天,天氣忽冷忽熱的,他把我叫到他家里,說是剛學會了一首琴曲,要彈給我聽,順便給他提點意見。這弾的便是《廣陵散》。
《廣陵散》我是知道的,中國十大名曲之一。我們以前上古代文學課的時候,老師多次提到過。給我們上這門課的老師,是個有趣的老頭,他上《廣陵散》必提嵇康,每每這時,又總會扼腕嘆息一番。
“屠刀濺血染古琴,廣陵從此絕千古。”這一句他不知重復了多少遍。
再后來看金庸的小說《笑傲江湖》,令狐沖和向問天去梅莊跟江南四友比劍那一集又提到了《廣陵散》,所以對它印象很深刻。
麥哥的家在風城一個破舊的小區(qū)里面,大小五十平方見地。家中裝飾雖不見豪華,但干凈、簡潔,給人感覺倒很舒服。他家中東北方向養(yǎng)著一盆萬年青,西南方向擺有一盆仙人掌。我雖不深諳其中的玄機,但覺得這絕非隨意擺設(shè)的,并由此揣測他是一個很考究的人。
他的鋼琴就擺放在他的臥室里面。他幾乎不用做什么準備,只見他認真端坐在琴前,神情專注,十指輕撫,優(yōu)美的旋律便四溢出來,慷慨與激昂互相交匯,動作切換自如,表情配合很到位。從琴聲中,我明顯感覺到了他的憤慨和不屈。
一首曲子彈罷,他迅速收回所有的表情,問我:“能聽得出彈的是什么嗎?”
中國十大名曲中不管哪一首,只要隨意連貫彈奏超過三個全音符,我都能明確判斷出是什么曲名。我在大學時選修過古典音樂,在這方面還是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的。所以,便自信地回答說:“是《廣陵散》。”
麥哥很高興,又問:“那你是一定會彈這首曲子了?”
......
刊于《民族文學》2018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