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陽如一枚火球在頭頂上熊熊燃燒，燥熱裹挾著大地，呼吸都是熱乎乎的。剛下過透雨，大地是翠綠的海洋，遠(yuǎn)方，正午的蜃景把視野撕裂成奔騰的波浪，如夢如幻。

羊群終于安靜下來了。

站在山頭上俯瞰，炙熱的正午村莊暴曬在疲憊的大地上，安靜得只剩空虛。正是羊群歇晌的時候，綿羊擠作一團(tuán)，彼此把頭放在對方身下的陰影里，有節(jié)奏地喘著粗氣。山羊散開來，趴在干熱的地面上安靜地反芻著。大地越加顯得寧靜而寂寞。

我朝著山腳下家的方向望眼欲穿。每天羊群歇晌的時候父親都會來換我回家吃飯，然后去澇壩泡一個愜意的中午，下午換回父親繼續(xù)放羊。

今天，我已經(jīng)等待得久了，父親卻沒有出現(xiàn)。山腳下幾步之遙的家坐在沉重的寂靜里沉默著。我按捺著悶熱而焦急的心情盯著山腳下的家。院子空洞地曬在太陽下，幾棵白楊樹蔫在那里，幾只烏鴉無精打采地在屋檐下假寐。平時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和朋友們泡在澇壩里很久了。這樣想著，感覺太陽的熱度又增加了很多，草帽下卑微的陰涼令人煩躁。

此時的水套村沉睡在腳下熾熱的寂靜里，如一件被拋棄的衣服，憂傷地任正午的驕陽無情地炙烤著。

我看到村北邊的澇壩那里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似乎是全村出動的架勢，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嗎？正是農(nóng)歷六月，綿羊剛剪過夏毛，每天都有人趕著羊群來澇壩洗羊。正午的澇壩里泡滿了人，看到待洗的羊群會一哄而上，一會兒澇壩里就會灑滿了綿羊和裸著的人。興奮的叫喊聲使整個正午都更加熱氣騰騰。下午慢慢走來，羊群已經(jīng)洗得雪白，被主人趕向碧綠的原野。澇壩里泡著的人們玩盡興了，穿上衣服，匆匆走向自己的生計。一會兒時間，澇壩藍(lán)汪汪地靜在了那里。下午的勞動又開始了，村莊四周一群群羊在放羊人悠揚的歌聲中撒向遠(yuǎn)方。

今天是怎么了？站在村邊最高的山頂上，我看到人如浪，圍著澇壩邊轉(zhuǎn)圈，看不見待洗的羊群，也聽不到玩耍的呼喊聲，只是隱隱覺得，在這寂靜的正午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村莊里悄悄降臨。

寂靜中，太陽已經(jīng)悄悄西斜。

我無法忍耐持久的炙烤和已經(jīng)延長了太多的饑餓，就扔下羊群，回到家里。院子里除了白得晃眼的陽光就是無邊的寂靜。屋門大開，家里一個人都沒有。我忍耐著疲倦，昏昏欲睡。

一直等到下午羊群就要起場的時候，父母終于回來了。

父親讓我吃完飯趕緊去接他，就先趕著羊群走了。母親竟然哭紅了雙眼，卻還是匆忙地一心為我做飯。我只能在一旁看著，不敢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直到母親給我做好飯，才哽咽著告訴我，今天中午侄兒小林趕著剛剪完毛的羊群去洗羊，澇壩里正在游泳的很多年輕人都來幫忙，結(jié)果人太多羊群受到了驚嚇，一只公羊跳下水向?qū)γ嬗稳チ恕Ｈ巳旱教幒艉埃艿襟@嚇的公羊游到澇壩中間迷路了，開始就地轉(zhuǎn)圈。一直到羊群都洗完了，水中迷失了方向的公羊還是沒能上岸，于是小林就游過去救羊。幾百畝大的澇壩，他平時能游幾個來回，所以人們都沒有在意。也不知道為什么，等小林游到公羊跟前竟然也轉(zhuǎn)起了圈子，岸上的人們看到不對勁就齊聲大喊，讓他快點回來。陷在水里的公羊聽到喊聲，循著聲音游了出來，而小林卻一直在原地轉(zhuǎn)圈。看到不對，幾個水性較好的就一起下水去救他，結(jié)果等他們游到跟前小林已經(jīng)沉水了，鉆到水下也沒能找到他。

消息不脛而走，全村的人都來了。結(jié)果忙碌了一個中午也沒有找到小林。焦急中岸上的女人哭成了一片。

最后請來了村子里幾個水性出名的中年人，綁了筏子，才找到了尸體。原來他游進(jìn)了有水草的漩渦，被草藤纏住了腿，最后陷進(jìn)了水下二十米處的淤泥里。

我扔下母親匆忙中為我做好的午飯，一口氣跑上山坡，疼痛如無邊的波浪把我淹沒。在我十五歲的生命花季，那最鮮艷的花朵枯萎了。那只該詛咒的羊，讓我湛藍(lán)的天空失落了最耀眼的星星。

父親回家了，他沉默如山。羊群已在腳下的山谷中散開，靜靜地吃草。午后的太陽已經(jīng)不很熱了，視野格外地鮮艷。充沛的雨水，讓山谷里的野草怒放如綠色的火焰，如茵的大地上，散開著潔白的羊群，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爭相開放。

多美的下午啊，多么美麗的百花谷。溫情的陽光給大地鍍上一層薄薄的金色，視野是一幅超越價值的絢爛畫卷。

那是兩年前的西泉村。父親帶著家人和他多年的積蓄要去水套村蓋房子，他準(zhǔn)備遷移。留下我和羊群在老村子里守候。那時，十三歲的我還不會做飯，在廣闊的草海里，整天憂心忡忡。母親安慰我說，我給你備足了干糧，而且過幾天，阿丹哥哥就會來和你一起放羊，我也會隔三差五讓姐姐來給你補(bǔ)充干糧的。

就這樣，我和羊群被扔在了破敗的村子里。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羊群，所以白天的日子并不難過，每到下午，我早早丟開羊群回家做半生不熟的飯吃。晚上，我不敢一個人呆在空洞的屋子里，就坐在羊圈墻頭上給羊群守夜，靜聽羊們在黑暗里安詳?shù)胤雌c，直到堅持不住后倒下睡覺。第二天早早趕著羊群出灘。周而復(fù)始，一周時間，日子黏稠而酸澀。

一天下午，我拖著一身疲憊走進(jìn)院子，發(fā)現(xiàn)房門大開，一個中年男人在我的土炕上正鼾聲大作。我走進(jìn)屋子放下水壺，卻驚醒了他。他坐起身來，露出潔白的牙齒憨憨笑著。他自我介紹說，我是你阿丹哥，帶著羊群從吳忠來。我已經(jīng)提前給姨夫打過招呼了，聽說你吃飯有困難，我來了，你就沒有困難了。他呵呵地笑著。我暗暗觀察，這個我素未謀面的表哥，濃眉大眼，膀大腰圓，四十多歲，雖然他滿臉傻氣地笑著，我還是隱隱感到從他那里就傳來一股殺氣，似乎一下子他的身體比我高出了很多。

他說，我是前面來送糧食的，你侄兒在河對面看羊群，你別著急，我現(xiàn)在就去換他來給我們做飯。

那是一個春天的傍晚，晴朗的天空已經(jīng)開始變暗，鄰居家毛驢子亢奮的叫聲使破敗的村莊活躍了不少。期待已久的阿丹終于來了，我高興地感覺到心里的烏云終于開始悄悄地散了。

西泉村是因為羊群而興起的村莊。此時傍晚，正是羊群回家的時候。村子對面的小河邊，一群群羊走在泛紅的夕陽下，如古時候正在前行的軍隊，很是壯觀。

我看到一個少年遠(yuǎn)遠(yuǎn)地朝我走來。和我基本一般大，一身青衣，嶄新的草帽在夕陽下泛著光點，手里提著水壺，步履匆忙。等走到近前，我才看清，他的臉并不像放羊長大的孩子那樣被太陽曬得漆黑，秀氣的面孔滿是燦爛的笑容，潔白的牙齒異樣好看。他一臉羞澀地給我說賽倆目，巴巴，我是小林，俺爹讓我做飯來了。啊，第一次有人給我這個放羊的野孩子說賽倆目，而且他明顯比我大，叫我巴巴的時候滿臉通紅。

小林十五歲，皮膚細(xì)膩，性格靦腆，且心靈手巧，總是靜靜地看著你，一臉微笑。黑而長的眉毛和潔白如玉的牙齒使他如女孩子般秀氣。令我羨慕的是他極愛干凈，會做飯，總是勤奮地忙碌著，給我打掃屋子，燒足出灘帶的熱水，坐下來后還給我講一些新鮮的故事。

從此我和小林成了形影不離的伙伴。每天下午，他總是扔下在河對面的沙漠里過夜的羊群，和我一起回家做飯，更多時候一起睡在沙丘上給他的羊群守夜。

父母掛念我一個人在西泉村，就隔三差五讓姐姐趕十多里路來給我送點干糧，順便給我做一頓飯。姐姐總是喜歡帶著她的一個朋友一起結(jié)伴而來。那女孩很漂亮。她們來的日子我就和小林一起去河對面羊群爬場的地方去守夜。

一個夏天的爽朗的夜晚，阿丹哥回吳忠了。我和小林并排躺在溫?zé)岬纳城鹕希磉叺难蛉貉蜎]在茂盛的沙蒿叢中，安詳?shù)姆雌c聲讓夜晚美好得終生難忘。不知名的小蟲藏在黑暗中鳴叫著，安靜的波浪此起彼伏。天空是玫瑰色的，清澈的銀河在天空中流淌。沙丘經(jīng)過一天的酷熱蓄足了溫度，躺在其上熨帖而舒服。

小林問我，巴巴，和姑姑一起的女孩子好漂亮。

那是我未來的媳婦。我自信滿滿地說。

于是，古老的輩分的禁忌打開了。小林開始給我講他的少年故事。

他出生在吳忠地區(qū)臨近黃河的一家集體農(nóng)場里，從小在蘆葦蕩和稻田之間長大，他喜歡看黃河黏稠而沉重的水流浩浩蕩蕩自南向北緩緩流淌。傍晚的浪濤聲總是給他安然的睡眠，黃河邊的優(yōu)質(zhì)大米也就成了他的最愛。

他說，他成長的小區(qū)只有可數(shù)的幾個孩子，最喜歡和他一起玩的是一個叫妞子的女孩。她的父母疼愛地叫她妞子，小區(qū)里的大人們也這樣叫她，小林也跟著叫她妞子。后來他們一起上學(xué)總是兩小無猜，形影不離，妞子的父母也把小林當(dāng)自己的孩子。

小林說，他喜歡讀書，喜歡和母親在一起，也喜歡跟著母親學(xué)做飯。可是他父親很粗暴。他哥哥其實很喜歡讀書，可是只讀到五年級就被父親強(qiáng)迫輟學(xué)了，后來在家里無所事事，是母親動員爺爺出面送去念經(jīng)了。小林很清楚，自己一旦失學(xué)，將失去和母親在一起的日子，將被迫離開黃河，離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他總是以各種方式取悅父親，期盼能持續(xù)讀書，長大后能成為和父親不一樣的男人。

他的乖巧最終給自己造成了無法彌補(bǔ)的遺憾。

五年級畢業(yè)的那個假期，小林父親費盡周折從農(nóng)場里租到了五百只羊，趕著羊群進(jìn)了山里。小林跟進(jìn)山里給父親做飯，竟然再也沒能回到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父親帶著他和羊群在黃河附近的大山里漂泊了兩年。兩年中，小林只有一次開齋節(jié)得到父親允許回家看望母親。其時他才知道，妞子已經(jīng)去了吳忠讀中學(xué)，她父母為了照顧獨生女兒把家也搬去了吳忠。從此小林再也沒能見到他心愛的姑娘。

去年秋天，他父親伙同一起放羊的幾個人抓了黃河灘上馬群里的一匹馬。那以后，他整天騎著馬到處游蕩，五百只大的羊群就扔給了小林。小林說，馬群的主人是當(dāng)?shù)睾苡袑嵙Φ囊粋€家族，后來兄弟幾個追到山里來要馬，被他父親和一起的放羊人揍了一頓。那件事以后，父親不敢在黃河邊呆了，就帶著小林和羊群慢慢朝家鄉(xiāng)的方向回遷。半年后來到了西泉村。他說，父親已經(jīng)準(zhǔn)備在這里建羊場，這次回吳忠是買三輪車去了。

他有些激動地對我說，巴巴，等我爹完全把羊群交給我以后我更要好好干，要在我家羊群承包合同到期以前產(chǎn)出屬于我的羊群。那時，我會回到村莊蓋漂亮的房子，接母親來，永遠(yuǎn)再不讓父親辛苦放羊；讓我的弟弟永遠(yuǎn)別再走我這樣辛苦的路。

我們彼此憧憬著，躺在玫瑰色天空下，在眨著眼睛的星空下沉入睡眠。

幾個月后的一天，父親趕著他心愛的棗紅騾子，用騾車?yán)赣H姐姐和妹妹一起找到羊群。他告訴我，夏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他要和母親去山里抓發(fā)菜了，要求我?guī)е蛉哼^去，一家人一起度過秋天。

啊，時間好快。我和小林分手的日子竟然來得這樣突然。

正是陽光如洗、水草美好的初秋下午。我站在河邊沙丘上審視這片將要告別的大地。西泉村方圓只有幾百公里，它的東面已經(jīng)被開墾，種著稀疏的秋糧食，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片薄薄的綠色。西邊傍村依次流淌著三條小河，河水甘甜，水草豐美。腳下就是小河中間的沙漠地帶。這里沙蒿叢茂密，苦豆子叢生，芨芨草把原野重重覆蓋。

初秋是苦豆子第二次開花的季節(jié)。米黃色的花朵開成一片奶白色的海洋，甜蜜的花香四野彌漫，蜜蜂和群鳥在熱烈歌唱。

這里生長著一種俗名百刺的軟體植物。初生的時候藤條蔓伸，其本性吸收沙土，每當(dāng)風(fēng)沙過后，有百刺的地方會形成一個綠色的小堆，幾天后就會長成一堆綠色的火焰。幾年后就會形成一個一人多高的綠疙瘩。每到初秋，百刺的果實熟了。滿布河灘的百刺疙瘩被黃豆一般大的紫色果實點燃，河兩岸就成了紫色的宏大花園。其果子味道甜美可食，羊和狐貍尤其愛吃。

我喜歡把羊群攬成簸箕口式，讓羊群走成曲線，我走在前面，它們圍著我吃草。下午來臨，我在河邊停步。羊們已經(jīng)喝足了水，慢慢地漫向百刺河灘，一會兒就被紫色的果實淹沒。調(diào)皮的山羊爬上百刺疙瘩，吃新鮮的果子，綿羊圍成一圈。藏在叢中享受美味的狐貍會被攆走，邁著不甘的步子，跳著離去。

我坐在河邊一座高高的沙丘上等小林。沙漠腹部，小林把他龐大的羊群擺成一條橫線遠(yuǎn)遠(yuǎn)地漫過來。沙漠里茂密的苦豆子，逆著陽光，淡黃色的花海襯托著潔白的羊群，晃眼得有些不真實的感覺。我躺下身軀，身下是一條長長的沙谷，苦豆子密集，正被夕陽染成金色的河流。我看到小林瘦小的身軀在谷底另一端出現(xiàn)，他一身青衣，提著水壺，草帽背在身后，悄無聲息地朝我的方向走來。等他就要爬上沙丘了，我閉眼假寐。在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他急速沖向我，放聲大喊“狼來啦”，我應(yīng)聲而起，兩個人抱在一起大笑著滾下沙丘……

聽到我就要離去了，他低頭不語。

“巴巴，就剩我一個人，守夜時會害怕。”他低低地說。

“怕什么，咱們可是兒子娃娃，必須要頂天立地。”我一副大男人氣勢，揚起下巴看著他。他看著我，驚愕的臉上頓時就泛起燦爛的微笑。

第二天早晨，他給我做燜白米飯和涼拌韭菜吃。那頓飯吃得沉默而憂傷。我想把最心愛的“紅燈”牌收音機(jī)留給他，他堅決地說，巴巴，你那么喜歡聽單田芳的評書，沒有了收音機(jī)，在山里的日子怎么熬啊。等我下次回吳忠了給你多找些書來，那時再把收音機(jī)送我也不遲。

夏天已經(jīng)完全結(jié)束了。秋天的日子慵懶而豐富。我在山里遇到了幾個更有意思的伙伴，他們教我擒拿術(shù)，一起比賽爬山，教我怎樣挑撥公羊打架。晚上總是一起擠在炕頭上聽單田芳講《鐵傘怪俠》《三俠劍》等等，愜意的風(fēng)流中，很快天氣轉(zhuǎn)涼了。

那一年，父親為了蓋房子不但花光了所有積蓄，而且還欠了債。當(dāng)冬天臨近，羊群膘肥體壯的時候，羊群被父親賣出了很大一部分填補(bǔ)債務(wù)。剩下的羊群已經(jīng)瘦弱到?jīng)]有必要在山里過冬了。

于是，開始準(zhǔn)備回遷。

那是一個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早晨，母親帶著姐姐妹妹已經(jīng)回家了。父親正在羊圈旁的土窯洞里給我做早飯。我在山坡上清數(shù)羊群，以做好回撤的準(zhǔn)備。突然對面山頭上出來一個人，大聲呼喊著父親的名字。我趕緊跑回窯洞通知父親。父親放下手里炒菜的勺子跑到對面的溝崖邊靜聽了一會兒又快速回來了。他一邊接著炒菜一邊奇怪地嘟囔著，好像是村上完了好幾個人。原來是母親帶來口信，讓他趕緊回去送埋體。

那是個交通和通訊都沒有開發(fā)的時代。父親飯都沒顧上吃就騎上他的棗紅騾子急急忙忙地走了。

兩天后消息終于傳開了。

小林夏天告訴我的事情是真實的。阿丹哥為了辦羊場回吳忠買了一輛三輪車。那個時代，這是村子里唯一的、時髦的一輛車。阿丹哥很開心，就拉上他的幾個連襟帶著孩子們一起去一百多公里外的預(yù)旺鎮(zhèn)看望岳父。一路上春風(fēng)得意，歡聲笑語。據(jù)說在路途中有一面很長的緩坡，對面就是平原。阿丹哥的新三輪一路上風(fēng)馳電掣，他根本不知道坡底的路已經(jīng)被上一場暴雨沖成了溝壑。等他超速的車飆到近前已經(jīng)剎不住了。傳說中的農(nóng)用車事件發(fā)生了。

那是一個什么都落后的時代。等到第二天救援的人們趕來，他的一個連襟已經(jīng)父子雙亡，另一個連襟也是父亡子殘。阿丹哥被送到醫(yī)院昏迷一周后搶救了過來，卻永遠(yuǎn)失去了理智。他正在念經(jīng)的長子摔斷了腿，心智受到嚴(yán)重的刺激。只有車上的三個女人安然無恙。

那輛阿丹哥夢寐以求、引為自豪的三輪車報廢了。他的家庭也遭遇了摧殘。

當(dāng)?shù)谝还珊L(fēng)從北方吹來的時候，我趕起縮小了太多的羊群回到新家所在的水套村。這里曾經(jīng)埋藏了太多家族的榮耀和父親一代人的辛酸。這次定居以后，我苦難的家庭總算翻開了新的一頁，游牧和苦難留在了記憶里，未來已經(jīng)走在前來的路上了。

冬天綿長的睡眠后父親總是催醒我，帶著我去清真寺。阿丹哥的父親是我的大姨夫，是位備受尊重的老阿訇，其時他正在清真寺女校教學(xué)。父親帶著我去看望他，并要求我每天早晨去姨夫那里學(xué)習(xí)半小時。

大姨夫是位慈祥而幽默的老人。他總是坐在女校那長長的炕頭上，身前是一條很長的炕桌，炕桌上擺滿了厚厚的阿拉伯語經(jīng)典。冬日的朝陽泛著金黃色的、溫暖的光。女校的學(xué)員們還沒有來。大姨夫正襟危坐，用悠揚而迷人的調(diào)子誦讀，我提來一鐵桶炭燒旺爐子，坐在凳子上靜靜聆聽。時不時會有人悄悄進(jìn)來，把手里拿著的油香放在經(jīng)桌上然后又悄悄退出。等大姨夫讀完一章經(jīng)，他會掌起手來靜靜地祈禱很久。課后他會讓我?guī)蟿偛艁砣松嵘⒌挠拖汶x去。我拿上油香和大姨夫給我配備的教材，趕上羊群開始新一天甜美而多彩的生活。

那是一個春雪漫天的日子，父親給我放了一天假。下午風(fēng)雪停了，我去大姨夫那里回課。女校的屋子里爐火旺盛，暖意融融。幾個女孩在爐邊安靜地看書。從小在羊群中長大的我第一次面對女孩，幼稚地坐在炕沿上如坐針氈。突然，緊閉的房門被推開了，阿丹哥走了進(jìn)來，他明顯胖了很多，滿臉紅光人高馬大的他呵呵傻笑著，身后跟著他的女人，挎著飯籃子。嫂子朗聲給姨夫說賽倆目，然后走到炕桌邊，把幾本厚厚的經(jīng)典整理好，揭開籃子給姨父擺好飯菜。等姨夫拿起筷子，她轉(zhuǎn)過身開始收拾屋子。幾個女孩已經(jīng)躲到外間的教室里去了。阿丹哥一直傻呵呵地笑著，他似乎是突然間發(fā)現(xiàn)我的，一把抓住我的手哈哈大笑。啊，原來是你，你這個壞蛋，你就是攔著路不讓女人從身邊走過的家伙。他一邊說著胡話，眼睛里露出很亮的光。

嫂子幾步過來狠狠給了他一巴掌。他一下子禁言了，反身抓住嫂子的手放聲大哭。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正在吃飯的大姨夫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淚流滿面。

......

刊于《民族文學(xué)》201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