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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秦澤忠:夙愿
    來源:中國作家網 | 秦澤忠  2018年12月04日21:03

    六爺家在寨子里輩份大,他一出生,就已經是“爺”了。

    自打1959年起,六爺就當飼養(yǎng)員,把那騾馬牛驢當成孩子伺候。那正是困難時期,人人餓肚子,六爺寧可自己喝那又苦又澀的野菜湯,卻把從食堂領來的自己那份兒“淀粉窩頭”揉碎拌到草料里。他說:“拉犁駕轅全是牲口的差事,牲口比人累。委屈了它們,損點兒!”若問六爺對牲口們感情有多深,看看人間做爹娘的怎樣疼愛自己的小嬌兒就知道了。所以,落實生產責任制,生產隊“分家”的時侯,全寨子人都以為六爺一準得要匹好牲口呢。可出乎意料,六爺卻一根兒牲口毛都沒要,卻承包了寨子后邊那座人稱“和尚頭”的禿山。年輕人對六爺此舉不解,可原生產隊長心里卻明鏡兒似的,他知道六爺想干啥,就勸六爺:“這么大歲數(shù)了,您還圖個啥呀?俺看算啦罷!”“不整治好‘和尚頭’,俺死了合不上眼!”六爺斬釘截鐵就這一句話。

    六爺16歲參加中人民志愿軍,17歲在朝鮮戰(zhàn)場上火線入黨,真刀真槍地跟美國鬼子兵干過,身上連個疤瘌眼兒都沒落下;誰承想就在板門店停戰(zhàn)協(xié)定簽訂的前一天,在與一小股潰散的李承晚殘兵的遭遇戰(zhàn)中卻受了傷。回國治療,傷愈出院,本來上級是準備讓他去榮軍院的,可他在首長面前把胸脯子擂得“咚咚”響,道:“就憑俺這身子骨兒,進榮軍院?不去!俺回家整治‘和尚頭’去!”。

    說是“傷殘軍人”,可寨子里誰也瞧不出六爺哪兒有毛病。后來隊長與他閑聊,問他傷著哪兒了,他才“嘿嘿”一笑道:“娘的,那李承晚兵壞著哩,不打俺胳膊不打俺腿,偏他娘的往這兒打!”說著,一指褲襠。隊長這才知道,李承晚那“壞兵”的子彈把六爺打成了“太監(jiān)”,就說:“那也得尋個人兒吧?總得成個家呀。”“尋人兒?干啥?讓人家跟著俺守活寡呀?那不成了坑人嗎?不中不中!”六爺一搖頭,便終生未娶。有功之臣,得照顧,生產隊長征求六爺?shù)囊庖姡瑔査敫牲c兒啥營生。六爺說:“俺當隊長。”隊長聽罷,挺尷尬,說:“行。六爺當隊長,保準比俺強。”六爺聞言,哈哈大笑,一拍隊長的肩,道:“爺們兒,俺可不想戧你的行!你管著全寨子百多號人的吃喝屙撒,少說也頂個連長吶。俺沒恁大能耐,當不了恁大的官兒,俺在部隊只當過班長。俺說的‘隊’,是造林隊。俺在部隊時,排長是東北人,他跟俺講,他們老家那林子海嘍去啦!他說人種樹,樹也養(yǎng)人吶。當時俺就想,只要不犧牲,復員后啥都不干,就把咱寨子的‘和尚頭’好好整治整治,也給它整治出一片林子來——你給俺撥十幾個棒勞力,由俺領頭兒,組織個造林隊,去整治‘和尚頭’!十幾個人,說叫造林‘隊’,其實也就頂個班哩。”

    隊委們弄清了六爺?shù)男囊猓R說:“中!”并向六爺許愿:那“和尚頭”上自古就沒見過一絲綠,栽上樹苗子能不能成活,誰也沒把握;種不活,不怨你六爺,工分照記;種活嘍,隊里給你六爺記一功!六爺說:“種不活,俺不下山;種活了,那是咱全寨子的人的造化。記啥‘功’?扯淡!”

    于是,隊里就給六爺撥人,十幾名,一水兒的棒小伙子。

    六爺將自己二百多元復員費全部掏出來,買了三千多棵樹苗,就帶人上山了。竹竿葦席搭起窩棚,石塊鐵鍋架起灶,從打驚蟄進山,直干到臘月二十,六爺才發(fā)話:“下山吧,都回家過年去。沒對相的,趁著過年親來戚往,趕緊托人說一個;有媳婦的,也讓媳婦守一年空房了,回去好好找補找補,別讓人家以為咱造林隊的人在‘和尚頭’呆常了也一個個都變成和尚了呢。”小伙子們聽了就樂,并勸六爺跟大伙兒一塊兒下山。六爺說:“俺上山是一條光棍兒,下山是光棍兒一條,沒牽沒掛,在哪兒過年不一樣?俺留守了,你們回去吧。可有一條兒,過了正月十五,全都得給俺回來,哪個沒起色的要是讓媳婦弄拉了胯到時候回不來,看俺不敲他狗日的!”

    幾度春風夏雨,幾度秋霜冬雪,在六爺和他的隊員們的汗珠子的滋潤下,光禿禿的“和尚頭”果然長出了秀發(fā),滿山蔥蘢翠綠。孰料一場“大煉鋼鐵”運動,將幾年的心血眨眼間便填入了土高爐化為灰燼。六爺先是勸,后是攔,勸不住攔不住就吼,就罵,就哭。上過戰(zhàn)場打過仗的漢子,不輕易掉淚,可六爺是疼在心上啊——那砍樹的斧頭一下下剁著他的心吶!哭完了,罵完了,六爺卷起鋪蓋下山了。喂牲口去——他娘的,眼不見心不煩,省得看著那“和尚頭”心里難受!

    從此,六爺一天到晚悶在飼養(yǎng)室。白天牲口被拉出去干活兒,他就篩草起圈打掃場院;傍晚收了工,牲口們都回了棚,他就拿把鐵刷子挨個兒地給牲口撓癢癢梳理鬃毛。別的,啥事兒都不聞不問。

    可是,那多年的夙愿沒實現(xiàn),心里真的能踏實么?三年困難時期過去了,日子剛平靜下來,六爺又提出整治“和尚頭”。生產隊長還是原來的隊長,隊委們也沒啥太大變動。其實,隊長當年何嘗忍心砍樹?無奈上面派人來督戰(zhàn),不砍不行。所以,隊長二話沒說,只脆嘣嘣吐出一個字:“中!”

    可惜沒料到又來了個“學大寨”。學習大寨人艱苦奮斗改天換地的實干精神,沒的說。可偏不,非要不顧實際地照搬人家的做法——造梯田。這次毀林更徹底,不僅把樹砍掉,而且連根都必須挖掉。“造個屁!這‘和尚頭’上要是能打出糧食來,那石頭也能當饃吃了!”六爺嚷。“唉——!”生產隊長低聲嘆道,“啥也別說了。您不瞅瞅眼下是個啥時候?一句話說錯嘍,就敢給您安上個‘破壞農業(yè)學大寨’、‘階級斗爭新動向’的罪名!得了,六爺,啥也甭說,裝啞巴吧!”六爺果然沒再說啥,望一眼滿目狼藉的“和尚頭”,一咬牙一跺腳,又回了飼養(yǎng)室。

    全寨子的男男女女起早貪黑,打眼兒放炮,開山砸石,營造梯田。辛苦了一冬又一春,直至入夏,撒進的種子沒見發(fā)芽,那梯田卻被一夜的暴雨沖個稀里嘩啦。毀了再修,修了再毀,年復一年,折騰來折騰去,折騰得男女老少透心兒涼。漸漸的,公社派來的學大寨工作隊的人員一個個撤回去了,扔下那“和尚頭”再也沒人理。

    “還‘學’不?要是不‘學’了,那‘和尚頭’可該由俺接著整治了。”六爺又去找隊長。隊長一咧嘴:“啥?六爺,鬧了半天,敢情您那‘賊心’還沒死吶?您還想去種樹哇?等您把樹種成了,萬一再來個啥運動把樹給毀嘍,您那心還受得住嗎?!”“大喇叭里說了,往后啥運動都不搞了。”六爺說。“那也不中!政策上的事,說變就變,俺算是寒心了……”

    就在六爺欲三上“和尚頭”而老隊長不準之際,農村的經濟改革開始了,一派“分田分地真忙”的熱氣騰騰景象。于是。六爺毫不猶豫,一口咬定要承包“和尚頭”。雖然生產隊長已不再是隊長,新成立的村委會選出個青年后生任村委主任,可老隊長仍勸六爺:“六爺,您那懷了幾十年的心愿俺知道,可歲數(shù)不饒人啊!快半百的人了,孤身一人獨自上‘和尚頭’,寨子里的老少爺們兒能放心?依俺看,您不如……不如去鄉(xiāng)里敬老院。您是有功之臣,也該享幾年清福了。”“要想享清福,俺早進榮軍院了!不把‘和尚頭’整治好,俺哪兒都不去!”

    六爺終于單槍匹馬獨自上了“和尚頭”安營扎寨。

    四十年彈指一揮間。今天的“和尚頭”,早已是一片郁郁蒼蒼,林蔭遮天了。

    六爺老了,一頭白發(fā),滿臉皺褶,可身板兒卻極硬朗,精神矍鑠。每天鳥兒出巢,六爺就扛起镢頭哼著小曲兒走出小屋;太陽落山,他又與返巢的鳥兒同歸。

    這天傍晚,六爺歸來,見小屋前站著個人,背頭,胖臉,一身休閑服,挺富態(tài)。那人把這滿山的林子一通兒贊美,還伸出大拇指夸六爺是“活愚公”。繼而,那人說要出80萬元買下這“和尚頭”。

    六爺擺手,說不賣。

    那人說:100萬。

    六爺搖頭,不賣。

    那人說:“120萬!總行了吧?”

    六爺斬釘截鐵:“不賣!”

    “老人家,不能太貪喲!您出個價兒,要多少錢?”

    六爺:“給多少錢都不賣。”

    那人一跺腳,下了狠心:“150萬!”

    六爺:“再說一遍,給多少錢都不賣!”

    “咦?給多少錢都不賣?”那人的臉上寫滿了疑惑。“這……這我就弄不懂了。不賣錢,那您拼死拼活地種下這滿山的樹,到底圖個啥?”

    “你這話就問得日怪了!你以為俺整治出這片林子就是為賺錢?”六爺?shù)馈!鞍硢柲悖斈旯伯a黨率領紅軍爬雪山過草地兩萬五千里長征為了啥?當年俺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跨過鴨綠江去打美國大鼻子兵,圖的是啥?俺再問你,這一片林子值80萬、值100萬、值150萬,可它再值錢,有命值錢嗎?一條命又值多少錢?俺那些犧牲的戰(zhàn)友,為保家衛(wèi)國,把命都搭進去了,他們圖的又是啥?”

    “嘿嘿,六爺,您老說得對。可如今是啥年月啦?生產隊早就解散了,實行承包啦!您承包了這座山,種出的林子就歸您所有了。市場經濟,懂不懂?您老八十歲都出頭兒了吧?聽說您還是孤身一人,不趁著眼下身子骨兒硬朗把它變成現(xiàn)錢兒,萬一……萬一……到了您百年之后,沒個繼承人,您說這林子可咋處理?”

    “生產隊解散了,不假。可國家沒解散,共產黨沒解散!這山是國家的山,俺是在黨的人,俺把它交給共產黨!”六爺朗聲道。

    ……

    第二天,六爺下山了。回到寨子,找到支書,說:“你幫俺立個字據,俺閉眼后,‘和尚頭’那片林子,交給組織,算俺的黨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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