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山神樹下的寨子
出村往北,趕集或進城的路,都得經(jīng)過老椿樹下。樹很老了,多老,寨子里的人誰也說不清楚。父親說他小時候,老椿樹就這么老了,父親說爺爺也是這樣對父親說的,小時候老椿樹就這樣老了。二十多米高,七八個人才能合圍,裸露的樹根分別往周圍躥去,像雞爪,只有它抓牢了,幾十米樹幅的老椿樹才能站穩(wěn)腳跟。
不知什么時候起,村頭的老椿樹被尊為山神,老椿樹從此易名為山神樹。記得父親多次說過,山神管轄寬,也很靈驗,既管六畜興旺,五谷豐登,也管財源廣進,全家平安。這么神通廣大的山神,五官粗糙,其中一只眼睛小一只眼睛大,鼻梁塌陷,唇線起伏得有些夸張。寨子里的人再也不直接呼其老椿樹的大名,得稱改口稱之為山神樹。可惜,寨子小,沒能給山神恢弘的殿堂,只有一間土墻壘起的小屋,勉強能給山神遮蔽風雨。節(jié)日里,寨子里的所有人家,都會來到山神樹下焚香燒紙,以示祭獻。夫妻鬧別扭,豬雞得瘟疫,婆媳不和睦,兄弟反目成仇都會來到山神前尋找妙方。
小時候真是無法無天,見山神樹下人們正在山神面前咬牙切齒地詛咒,指天為誓的懺悔,我卻瞄準山神樹上的麻蜂,就是一彈弓,聞風而動的麻蜂順著樹桿快速落下,人們罵罵咧咧地落荒而逃。有一次竟然把山神給推倒了,一頭栽在泥土里的山神其實也就是一塊普通的石頭。還有一次,竟拿了寫字的墨汁與筆,把山神看上去不是很對稱的眉毛重臨描了一遍,這樣看上去更威武些,結果被寨子里的人告到父親那里,挨打是免不了的,最背時的事是,后來全村生豬遇到瘟疫,雖然時隔很久了,豬的主人都把豬病與我在山神廟的胡作非為聯(lián)系在一起。
山神樹下的人家都姓許,據(jù)說均來自南京應天府隴昌郡,誰也沒有到過那地方探個究竟。傳說山神樹就是那時隨先祖從南京遷移來的,按這樣的說法不難算出山神樹的實際年限,這樣一想,那些一掛牌就是上千年的古木是真的有些不靠譜了。祖上怎么來版本很多,有說隨明朝大將軍穆英前來云南征戰(zhàn),末了便留在順寧,娶妻生子,像這棵山神樹長得根深葉茂;有說是被放逐,也不知道得罪了朝庭還是宗族。在我接觸到的許氏族譜里,來去清楚。始祖李宗最終來到舊城中巷街,娶勐氏為妻,接著就有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名天棟,二兒子名天植,皆為一時名仕。天棟生鳴鳳、鳴鹍、鳴標三人,天植生一子,名公時,移居雪山鎮(zhèn)王家寨,鳴鹍遷居大寺鄉(xiāng)豐樂村,鳴標自幼過繼到了從貴州思南府拔營至順之許應元為嗣,除了官任劍川都澗,還為許家生了三個兒子,孟名世公,仲名世卿,季名世侯。這是民國七年(1919年)重修的祖墓碑述。許世公生于雍正元年(即1723年)11月,曾受過順寧府最高學府“儒學”教育,學有所成,約1741年(清朝乾隆6年),受命于順寧府派遣到阿魯司做一方管理人士,情竇初開時喜歡上阿定女子,最終歸落阿定。那時不像現(xiàn)在可以舟車代步,早出晚歸上跑班,差不多來到魯史后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到我這一代已是第十七代了,前幾年修族譜才理到我祖上在洛黨鎮(zhèn)鹿鳴小村的根,幾塊殘破的碑刻,確鑿了我家族的源頭。
山神樹下的寨子名字叫平路,實際上除了一條通往山里的趕牛大路,哪有平坦可言,而且因為是紅膠泥土質(zhì),每到雨季,別說人行就是牛羊也會摔跤,一個雨季下來,總能聽到某人摔掰手某人閃了腰的倒霉事。五十多戶人家,以盤田種地為業(yè),水田在離家十多公里的阿定河畔,做田活時男人們都要在田房吃住,小時候喜歡跟著父親下田,除了有一大條河流可以玩,最主要的是,做田活的男人活兒苦生活相對好一些。我們寨子差不多掛在阿定山最陡的肋巴,收種莊稼除了幾頭毛驢,還得靠人的肩頭完成。大集體年代,泡核桃、棕樹、梧桐等都是主要經(jīng)濟作物,但由于這些經(jīng)濟作物都要給糧食生產(chǎn)讓道,所以它們都爬在地埂上、陡坡間,肥力不足產(chǎn)量自然提不上去。盡管這樣,糧食還是不夠吃,五十多戶人家都是缺糧戶。 日子過得結結巴巴,于是就都往山神處跑,集訴求祈福懺悔和消業(yè)融為一體,最終都會拿那幾只公雞出氣。
我是1984年7月參加工作的,那時土地已經(jīng)承包到戶,但家里依舊很窮,到城里的路費都是父親去很遠的親戚家借來的。離開寨子那天早晨,父親特意去給山神磕了個頭,與平時里相比,父親這次跪的時間更長,說的話更多,雖然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從他蠕動的嘴角流淚的眼睛里,我想他肯定替我懺悔,因為我真的做過不少對不起山神的事。做完這一切,父親才扛起捆綁得像家里的豬板油一樣的舊棉絮,送我到鎮(zhèn)上。父親平時話很少,那天卻一直不停地在說,后來我理了一下,父親不外乎就是讓我還回到寨子,說生活會好起來的,飯總會吃飽,寨子里有能縫會繡的好姑娘,有山神保佑的生活,差也差不到哪去。當時我無法安撫父親,也不知道我的明天會出現(xiàn)什么女人,肚子餓倒不擔心,因為雖然生產(chǎn)才到戶不足兩年,家里的糧食就基本夠吃了,甚至還有一些余糧可以喂一頭年豬。從鎮(zhèn)上到縣城一百多公里,公路已經(jīng)修通,可是一年之中大部分時間差不多都會遇上泥石流塌方,別說客車就是貨車拖鞋拉機也少見。父親把我送到鎮(zhèn)上就返回家了,家里還有比送我進城更重要的農(nóng)活,節(jié)令里的農(nóng)活是搶時間的,在父親心中,節(jié)令耽擱不起也高于一起。很長時間我都為父親的做法憤憤不平。那時真的有些膽怯,在沒有人陪伴的高山峽谷里一個人走了兩天,才把那床舊棉絮與半截墊褥安放在單位分派的木板床上。這一走就是三十五年,其間也努力回到故鄉(xiāng),但最終還是在他鄉(xiāng)落上家庭地址。好在我沒有在山神面前承諾過什么。
山神樹老了,寨子老了,老得誰家辦事都得七老八十的人上陣,端菜做飯?zhí)顺錾剑旧隙际窍裎乙粯幽杲氚俚娜嗽谧觥D贻p人走過山神樹下,磕個頭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寨子打工去了,與寨子的聯(lián)系差不多就是每年一張的車票與每月數(shù)額有限的孝心,再回到山神樹下不想再走的時候,跟我一樣,都已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年輕時設法離開的寨子,年老了不得不又回到這里。山神樹下成了老人們望眼欲穿的地方,特別是過年前幾天,幾乎所有寨子里的老人都會在這里眺望遠方,目光所致,是隔河的盤山公路,每一輛過往的車,都有可能載著他們的兒女與孫子。父親把我送出寨子,意味著這些人中也有我父母,只是我回家過年的時間總是很少,可以想象盼不到兒子時父母的失望與憂傷。晚年的母親每天都像上了必須到山神樹下的發(fā)條,坐在皹裂的樹根上,與風中的落葉一起殘喘。這里有她的聊伴,聊到傷心處,就地一跪,就把什么事都告訴山神。
往老家跑得少,但還得努力找機會跑,除了看望父母,還得給山神焚香燒紙,與其說是祈求,倒不如說是了愿,畢竟十九年的光陰差不多都在山神樹下花完,那里有在我夢中反復出現(xiàn)的小鳥與蜂巢,有我的親人與發(fā)小。老實說,我也想到過山神樹下的晚年,像龐統(tǒng)在湖北赤壁山中的鳳雛庵,種茶養(yǎng)雞。可惜,離開也是命運的一種吧,再不能回到出生地應該就是宿命的懲罰。山神樹下的生活不長也不算短,收好之后放在生活的某個角落,才發(fā)現(xiàn)我的好多作品都撬動過它,原以為是塵封了的,結果完全可以不斷地挖掘出創(chuàng)作的靈魂。十八年前父親去逝后,弟弟就得了精神病,母親也因腰椎問題不能下田了,全家人靠弟媳一人苦苦支撐。別人家在山神樹下求財源廣進,弟媳只奢望能湊夠藥費。事實上,父親在他即將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也來過山神樹下,他許過什么愿,求過什么無從得知,但我知道父親的一生都過得磕磕拌拌。這是秋天,當我坐在山神樹下的土坎上,才發(fā)現(xiàn)修葺一新的山神廟,不知什么時候,山神換了新裝變得富態(tài)而慈祥。生活好了,人們也想給山神整整容吧,也不知道曾被我推倒的那尊去了哪里?
真是繩子朝著細處斷,老家四口人就有兩個病號,后來弟媳也跟著病倒了,腰椎間盤突出壓迫著大腿神經(jīng),導致行動困難,疼痛不分白天黑夜折磨著她,讓她這棵家庭的頂梁柱倒了下來。弟弟雖然經(jīng)過治療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但每天都離不開藥,更讓人覺得蒼天無眼的是,小侄居然也患上了重病。好心的人替弟弟一家請來了所謂的神婆,瞧神打卦,花銷不小,卻沒有絲毫效果。山中的土醫(yī)生、鎮(zhèn)上的中藥鋪都抓過許多藥,弟媳腰椎倔強的神經(jīng)依舊沒有恢復。節(jié)日,弟媳依舊會出現(xiàn)在老椿樹下,點起香燭,在山神面前淚眼婆娑,訴說一個女人的悲傷,不罵娘,把全部責任往自己身上推。生活四處進風,命運諸多漏雨,弟媳宛若一只飛蛾,見不得那里有點光亮。寨子里的人對我說,你就幫你弟媳給縣上的領導說說吧,他們不知道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寫作者,根本就沒有那么大的面子,別說縣上就是村上我也說不上話啊!實在看不下去了,我在“水滴籌網(wǎng)”替弟媳申了把冤,圍觀者甚,援手者少,那些每天在我空間里跟貼的粉絲都保持了慣有的沉默。原以為那么真實得殘酷的生活一經(jīng)鋪排,就會有人要捐款的賬號,要匯款的地址,結果效果甚小。
眼看著麥子都熟要掉地了,可弟媳躺在床上不能動彈;秧苗等著大田移栽,烤煙黃在地里等待入烤,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寨子里的好心人自動相約,毫不猶豫地擱下自家的農(nóng)活,把弟弟家的麥子顆粒歸倉,將熟透的煙葉入窯,再擇一些工,讓秧苗順利完成大男移栽。年初弟媳到市中醫(yī)院住院,鄰居每天都要到家里,看看弟弟吃飯了沒有,再把家里的情況電話告訴弟媳,讓她安心住院。等弟媳從臨滄出院回家,小春作物差都不多收拾干凈了,大春播種的地塊已經(jīng)打理出來,只等著恰到好處的雨水再下播。弟媳有說不出的感動,從此以后,她就沒有過再把家里的苦厄與不幸寄托到各位神仙巫婆那里。因為,善良的鄰居,就是她心中的神。鄉(xiāng)親們的愛不是磨破膝蓋的頻頻下跪,也不是紙上談兵的善信,而是一件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這些,都在撕扯著弟媳嫁入許氏門中后與山神至純至善的親密。與山神相比,鄉(xiāng)親們才是心藏大愛的人。
村委會知道弟媳一家的情況后,詳細向上級部門做了匯報,從建檔立卡戶的基本要求上看,明顯有出入,是不符合建檔立卡標準的,但弟媳一家的情況特殊在,全家四口人,差不多都是需要住院治療的患者。八十三歲的老母親,行動不便的弟媳,仍然無法完全從精神疾患中脫身的弟弟,突然遭遇病魔的小侄都是弟弟一家的實情。精準扶貧駐村工作隊員、村第一支書郭盛榮三番五次到家里了解情況,詳細將情況整理上報,村支書陳家志每次到平路小組,都要問一問弟媳一家的生活情況。現(xiàn)在,弟弟辦了殘疾證明,每個月有少許收入。全家納入扶貧建檔立卡戶,就拿住院來說,只有少許的費用自己承擔。
今年三月,受盡生活折磨的母親終于走完了她人生最后一程,在那些常常與她一起喜歡在老椿樹下聊天拉家常的多位老人守望中,她永遠閉上了雙眼。我想,母親最放心不下的是弟弟吧,以至在她撒手西歸的時刻,寨子里至少有五個人在老椿樹方向聽到了母親喊弟弟的聲音。說來有些蹊蹺,足足在病床躺了一周的母親肯定不會再到老椿樹下,而且人們聽到母親喊弟弟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永遠閉上了雙眼,難到母親的在天之靈正往山上趕的時候,在山神樹下作過不長的逗留。是的,她就是在這里盼她在城里的孫子的,在這里想她艱辛的一生,也是在這里度過她的晚年。春去秋來,就像一片老椿樹葉子,母親跟著輕輕的風走了。
母親在時山成路,母親不在路成山。很多人以為,送母親上山后我是肯定不會再回來了,一則我年紀大了,回老家的路跑了半生,親手送父母上山,也算盡了孝道;再則與弟弟各是一個家庭,各自承擔家庭帶來的任務與責任。但我還是不時回到老家,與母親的心情一樣,我還是放心不下弟弟,放心不下因為弟弟而連累的家庭。當然,回到老家,也會到老椿樹下坐坐,只是晚年回到山神樹下的感傷頗多,怎么這么快自己也到了該在山神樹下等盼兒子孫子的年齡。母親從山神樹下抽身隱退,更好的地方無須苦藥費請人吊針。山神樹下,又一些女人成了母親,不念經(jīng),只叨嘮生活,撿拾牛糞交給莊稼,再把一天從早上說起,這是她們對生活具細的描摹。
夕輝無法穿過樹陰,黃昏便提前了。我仿佛聽見有人喊我,目光所及是搖曳的玉米花,再細聽,便只有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