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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吳全禮:父親的小驢車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吳全禮  2018年12月04日20:27

    每次回家,一進院門就能看到牛圈門口,那輛骨架松垮木色頹敗的架子車,斜倚著牛欄如風燭殘年的老人。架子車就像父親的伙伴,默默無言地陪伴著耄耋之年的父親,靜享暮年衣食無憂平淡祥和的日子。看到它,猶如看到了八十多歲的彎腰塌背的老父親、看到了我們家四十年來生活變遷的縷縷痕跡、看到了少年到中年的我銘記難忘的成長歲月。

    從我記事到解散大集體的那一段生活中,清楚地記得家里是沒有架子車的,有需要拉運的東西得向隊里管農(nóng)具的管理員借用。這輛架子車是大集體解散時,從集體分得的勞動工具,還有不多的幾樣農(nóng)具,是父親一同拉回家來的。農(nóng)具有新舊,馬、驢、騾、牛等牲畜的成色不同,田地的好壞、離村子的遠近就更不用說了。為顯示公平,只有采取抓鬮的辦法來分配,是父親去抓的鬮。如果讓母親去抓,結(jié)果至少會比父親抓的好,直到今天我們還會這樣認為。看到興致不高的父親牽回家的是那頭生騾子(從來沒有干過農(nóng)活的,剛?cè)龤q大)和一頭十多歲的外號叫“肉鴨子”的毛驢,頓時令全家人陷入絕望之中。架子車和農(nóng)具也沒一樣看著可心的。抽到的幾塊地更是村里最偏遠的,即便“肥瘦”搭配過了,同樣還是搭配最不合理的地塊。就像都是別人挑剩下的,被父親悉數(shù)收納回來。一家人的美好憧憬,一下子被父親的臭手氣毀掉了。父親滿臉逆來順受大過內(nèi)疚的神情,辯解的話還沒有說出口,母親氣得轉(zhuǎn)身進了屋,隨父親怎么去安置他請回來的那兩尊“大神”。

    生騾子調(diào)皮搗蛋的水平和“肉鴨子”干活磨嘰的名聲滿村老少皆知,哪料到這兩個討人嫌的合伙聚到我們家來了。誰家要攤上它們,好日子還有啥盼頭呢?母親再怎么后悔,結(jié)果就像白紙黑字的憑據(jù),想改也沒法改了,只能認命。生騾子像個被寵壞的孩子,自由囂張慣了,從出生就跟在母親灰草驢的身后晃悠。生產(chǎn)隊的牲畜夠用,飼養(yǎng)員也就沒早早調(diào)教它,由著它散漫自在地過了最好的調(diào)教年齡。抓鬮前,隊里五六個壯勞力累出幾身臭汗才勉強給它套上籠頭,一時半會想教會它拉車套犁純粹是妄想。生騾子身上搭根繩頭便如遭電擊一般狂躁,一雙耳朵更是碰也碰不得。“肉鴨子”不得不擔當起我們家的勞動重任,架子車仿佛是一件穿在它身上的無法剝離的衣物,春夏秋冬脫不得閑不下。“肉鴨子”年齡過大,性子還慢,而且極會磨洋工。無論你多著急上火,它始終不緊不慢地按自己的節(jié)奏行事,你打得重些,頂多拱起背快走兩步。若想讓它小跑一段,除非回家時有這種可能,否則這樣的夢你還是別做了。你若把它打急眼了,倔起來像釘牢在地上的木樁子一動不動,任憑你劈頭蓋臉狂打不休,最后敗下陣來的只能是你。

    一個不能現(xiàn)用,一個慢吞吞,好歹你抓一個能用好使的回來也行,兩個都不得勁。十幾畝地該怎么種、七八口人的飯該怎么吃?本來家里的條件就比別人差,原本指望能抓兩頭好使的牲口,苦干幾年翻翻身,誰知抓回家的卻是兩頭“瘸驢瞎馬”。母親每次看到犯掘的“肉鴨子”扎窩子不出活,氣急了沖父親吼:什么人抓什么牲口!父親一句辯解的話也不說,好似我們家未來日子的好壞與它們無關(guān)似的。

    有了驢和一輛破舊的架子車,父親便開始了每天一成不變的勞作程序。天不亮就起來套車下地,到吃早飯的時候你喊干了嗓子,父親才不緊不慢地趕著小驢車回來。不論重車還是輕車,父親從不坐車,總是慢悠悠地走在旁邊,任憑“肉鴨子”拉著車漫不經(jīng)心地邁著有氣無力的步子走自己的路。從地里回來的父親不慌不忙地卸車,把“肉鴨子”放進圈添上草料,自己才端起碗吃飯,往往把早飯快吃成了午飯。母親每次看到總會說,你使“肉鴨子”干活比別人合適,要是它落到急性子人手里,打也被打死在地里幾回了。面對母親的奚落,父親頂多瞪母親一眼,該咋樣還照舊。生騾子長時間享清閑也不是個事兒。冬閑時,幾個舅舅幫著父親在一片沙灘上訓練生騾子套車拉犁。歷經(jīng)大半個月的重負荷訓練,急性子的生騾子始終不肯低頭服軟,駕車拉犁的能耐沒學下多少,反倒累出了氣喘的毛病。原指望它能快速進入幫我家走上勤勞致富的角色,也只能在失望之余,耐心等它能有聽話出大力的哪一天。一年多后,生騾子在父親的耐心調(diào)教下多少能出點力了,犁地再不用滿村子到處借牛借驢。生騾子剛能拉犁時不會走犁溝,性子急走得快,和它配套的“肉鴨子”恰恰相反,若沒人牽著籠頭引領(lǐng)控制,發(fā)起脾氣就裹挾著“肉鴨子”亂跑一氣。哥姐在縣城住宿上高中,只有我去給生騾子當引路人了。家里沒有鬧鐘,父親啥時起身我就啥時從被窩里被揪起來,迷迷糊糊從饃盆里拿一塊餅子揣進兜里,頂著漫天的星星跟在驢車后面出了門。有時,后半夜就到了地里,犁出半塊地時天才逐漸放亮,免不了埋怨父親幾句。生騾子被牽成了習慣,又像一個總是長不大的孩子,每年到犁地時,也只能惱恨生騾子不成器。犁第二、三遍時,在起伏不平的犁壟上行走,費鞋又很累人。那時,心里時常會想什么時候能擺脫這種令人厭煩的辛苦呢?對犁地心生怯意,但能明顯感覺到家里吃粗糧的日子在逐年減少,母親不再把饃盆鎖進柜子里,吃多少也不受限了。

    年輕氣盛的生騾子只有犁地時能出把力,其他農(nóng)活還是充當看貨的角色,而小驢車成了我們家名符其實的主力軍。不僅干什么農(nóng)活都少不了它,還要充當運輸工具。那年,種白菜的農(nóng)戶太多,白菜賣不出去。家里也種了一大塊,天越來越冷,眼看著地里的白菜快要凍壞了,家里還指望這些白菜給我們幾個兌付來年春學的學雜費。周圍近些的集市里,白菜堆的像連綿不絕的小山一般,無人問津,父母便商量著到遠一些的市里去賣。可是,自家沒有合適的運輸工具,最后依靠的還是這輛小驢車。星光滿天的時辰,父母起身將剝得只剩菜心的白菜,用軟炕刷一棵棵侍弄得干干凈凈,再齊齊整整地裝在小驢車上,遮蓋得嚴嚴實實,父親摸黑趕著小驢車就出門了。

    那時,我從來沒有去過市里,不知道路有多遠,想象不會太遠,而父親每天回來的時候,我們早已進入夢鄉(xiāng)。兩頭見星星的日子持續(xù)了好一段時間,家里的白菜就這樣一點點地運到市里賣掉了。有一次睡覺前,我問母親:我爹每天和“肉鴨子”磨到幾點才回來的?母親說:你以為到市里就幾步路?沒見你爹累成啥樣了,“肉鴨子”不出路,到市里都快晌午了,菜又不好賣,哪天回到家不是小半夜?人遭罪,“肉鴨子”跟著也不松快。從父親開始賣白菜,我似乎沒有見到過他。那時,我不知道為了改變家里的生活境況父母想了多少辦法,對“肉鴨子”的付出更是不以為然。即便那樣辛苦,母親還是信心滿懷地說:再苦也比大集體時的日子有奔頭!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并不多言的父親,從來沒有說過一句抱怨的話,和母親勤勉地侍弄著家里的十幾畝地,一點一點改變著我們的生活境況。

    每年開春往地里運土糞,我們幾個輪換趕驢車。每次輪到哥,他想趕快將自己該趕的幾車運完,可“肉鴨子”不理會他貪玩的心思,該怎么走還怎么走。哥手里的鞭子換成了一根粗粗的棍子,若是被父親看見他對“肉鴨子”動武,就會快跑過去阻止。實在看不過眼,寧可自己去趕,也見不得我們哪個隨便動手打它。在父親眼里“肉鴨子”不單是一頭驢,而是家里的一個有功之臣。幾年下來,母親也被它的韌勁所打動,每每提起“肉鴨子”總會說,干活不怕慢就怕站,分明在為“肉鴨子”正名。小驢車幾乎成了父親最珍愛的寶貝,只要父親出現(xiàn)在哪里,小驢車就在哪里。小驢車禁不住年復一年的辛苦勞作,一日日地變得更加破舊,父親時時找來釘子和木片維護。制一輛新的架子車對我們家來說已經(jīng)不算太難的事,但越來越多的農(nóng)用機械的出現(xiàn),小驢車發(fā)揮的作用遠沒有那么大了。

    父親一天天的老去,我們一個個走出了家門。沒有誰在乎小驢車的存在,也沒人過問它還能否使用。偶爾看到父親趕著小驢車下地,才無意識地看它一眼。家里買了拖拉機之后,弟弟數(shù)次催促父親將“肉鴨子”拉到集市上去賣掉。父親拉著“肉鴨子”趕了好幾個集,也沒有將它賣掉。不知是父親舍不得為家里出過大力的“肉鴨子”,拉到半路故意又拉回家,還是真的被人嫌棄它過于老邁的緣故。弟弟不愿意看著直不起腰身的父親整天伺候沒多大用途的“肉鴨子”吃喝,從父親手里搶過韁繩,強行將“肉鴨子”拉扯到手扶車廂里駛向集市,看到弟弟帶著那副空蕩蕩的驢籠頭回來,父親的眼里露出深深的失落。生騾子早幾年就賣掉了,先后換了兩頭騾子都不稱手,用了不到一年又賣掉了。沒了驢,父親的手一下子就空了,整天不知怎么樣才好,看著空蕩蕩的驢圈出神,不時地轉(zhuǎn)到院角摸摸閑置的殘破架子車。

    已不能下地勞作的父親,時常望著掛在柴棚檐頭的驢籠頭,再看看院子角落里車胎癟塌身架松垮的架子車,不免輕輕嘆口氣。豁達的母親若看到父親為之難受,總會說:你老家子苦還沒有受夠么?要是還趕著驢車種地,哪有眼下這好日子過?的確,收麥再不用頂著酷烈的日頭,十幾天躬身在悶熱難耐的麥地里,一鐮刀一鐮刀地割倒,然后再一步步地捆扎、拉運、堆垛、鋪場、碾打、揚篩、入倉;犁地再不用披星戴月,掮著笨重的木犁,牽著驢騾一壟壟地翻耕;平整田地再不用手握鍬把,滿塊地里東瞅西找,取高補洼;……犁地機、選耕機、播種機、收割機、……每一樣農(nóng)活都有相應功能的機械可使用。耕種幾十畝地,一個人不慌不忙地從種到收毫不吃力。

    在父親面前,我們很少提及和父母一同為生活而付出十幾年辛勞的“肉鴨子”,看著父親經(jīng)常無謂地收拾那輛破舊的小驢車,無人阻攔,也沒有誰想將它毀做劈柴。小驢車日漸破敗的身架,并沒有在父親精心修護的手里停止,就如同我們不論再怎樣精心照顧和服侍,也阻擋不了父親衰老的腳步。小驢車立在牛欄旁邊,好像一位古稀的老人,在冬日的暖陽里,回想著自己充滿酸甜苦辣的一生。父親蹲在小驢車旁,時不時地凝視著它,好似面對的是一個和自己年齡相近的老者,相互傾訴一同走過的往昔歲月。看著田地里那些取代了人工的大小種地機械,父親不由得感嘆,那時種地要能這么輕省,腰腿也不會落下這么多毛病!

    以前,從城里坐車回家時,從來不擔心會錯過家門,盡管放心大膽地打瞌睡、想心事。自有路邊的幾棵樹,幾座規(guī)格不一的房舍提醒你到了哪里,路過的每個村子都有各自的特點。當門口那條彎彎曲曲坑洼不平的泥土路變身為平展的柏油路,各村各戶的土坯房被磚瓦房替代,進村入戶的自來水取代了祖輩幾代人飲用一生的苦澀井水,遠離鄉(xiāng)村的兄弟姐妹不必再為回家犯愁,可以開著小車隨意來去……,那些早已絕跡于鄉(xiāng)村的小驢車,退出生產(chǎn)的牛、馬、驢、騾等牲畜,再無須起五更睡半夜地犁地運糞,生產(chǎn)方式的轉(zhuǎn)變無一不彰顯著生活條件的極大改觀。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規(guī)劃徹底改變了村路村貌,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自由散落的土坯房變成了道路兩邊排列有序齊整統(tǒng)一的房屋和院落。每次回村時,稍不留神就會錯過了家門,被司機笑話了幾次,再不敢疏忽大意。

    不覺間,父親去世也已兩年有余。牛欄旁的架子車破敗似一堆經(jīng)年的骨架,散落在柴草當中,也終將會和那些一去不返的年代,一起消失于時光的長河,卻會銘刻于我們的記憶之中。小驢車載走了父親幾十年的時光、載走了一個時代終結(jié)的印痕、載走了我們成長的苦樂年華,見證了我們家由貧困走向富裕的歷程,也見證了一個時代走向美好圖景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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