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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宋雪麗:父親的水牛情結(jié)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宋雪麗  2018年12月04日20:26

    我的老家在安徽鳳陽紅心鎮(zhèn)。雖然我離開老家那么久,可那些鄉(xiāng)村往事總時隱時現(xiàn)。

    即便是帝王之鄉(xiāng)的鳳陽,在四十年前也躲不開貧窮的魔爪。在那個年代,住的是茅草房,吃飽穿暖是一種奢望。逢年過節(jié)才能吃上一頓所謂的好飯,才能穿上一件光鮮的衣裳。

    “出工不用喊,干活不用管,人人拼命干,吃飽不再難。”小崗村農(nóng)民的十八個指印,像一堆可以洞穿黑夜的篝火。“包產(chǎn)到戶”像鋪天蓋地的春潮在神州大地上涌動。由生產(chǎn)隊集體記工分的方式被取消了,取代的是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那年,我們家承包了十二畝土地,輪茬種植稻麥。

    生產(chǎn)隊里有十來頭水牛,每幾戶就包養(yǎng)一頭。牽牛那天,父親顯得特別高興。從那以后,幾戶人家沒事就繞著那頭瘦骨嶙峋的水牛轉(zhuǎn)著,謀算著如何讓它膘肥體壯,如何讓它在田里出更大的力。

    改革開放之初,農(nóng)村地區(qū)百廢待興,像我這樣的家是最尋常不過的。

    放牛是一件快樂的事情,可以摘一頂荷葉頂著,騎著水牛身上跨溝過坎,也可以看著水牛角露在水面像小船一樣向前。這樣的美差更多的是落在我的身上。每到夏日,父親早早就把我從床上叫醒起去放牛。那無憂無慮的童年日子,現(xiàn)在想起來還特別溫馨。難怪許多詩人會將孩童,水牛寫進詩里。

    用平車拖莊稼,拖糧食,拖肥料,都離不開牛。牛是人們最親密的伙伴,更是田野之上當(dāng)仁不讓的主角。我經(jīng)堂趴在田間地頭,口銜一截青草,看它耕田耙地,或在社場的樹蔭下,看它拉著石磙軋麥軋稻。

    因為勤勞,舍得出力流汗,那幾年的收獲自然也是滿滿的。溫飽問題解決了,各家都置辦了一些家具,生活條件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幾家合用一條水牛,六十多畝土地的勞作都指望著它,還是影響到生產(chǎn)的。八七年,我家單獨擁有了一條牛。那個晚上,父親特意讓母親炒了兩個菜,整兩盅小酒。在他的世界里,擁有獨牛獨車大概相當(dāng)于從前的地主了。

    鄉(xiāng)鄰都說,父親與牛是心有靈犀的,牛是他的半條命。每次勞作回來,父親總是在草料里添加一些精料。在冬天,父親還在牛棚堆滿了稻草給它保暖。有時半夜起來,他還會到牛棚里看看一下,聞一聞水牛反芻出的清香。他常說,水牛在,莊稼人心里才能踏實。

    父親是馭牛的好把式,他耕地耙田軋場技藝嫻熟。我看到他的鞭子常高高舉起,又總輕輕放下。他的吆喝聲很動聽,前后村莊都能感受到父親使喚水牛的心情。奶奶總會坐在門口,聽那起伏悠長的的聲音,判斷在什么時候淘米做飯。

    一九九五年,也許水牛太老的緣故,干活也慢多了,總是追不上季節(jié)的變化。一場大雨,麥穗變成了牙刷,一半熟透的麥子爛在田里,父親心疼極了,他狠狠心,花了三千多元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回來。有了拖拉機可方便多了,不用喂草料,冬天也不用特別照顧。自己田里的活很快就干好了,還能幫助鄰居干活,還能從外面拉些東西賺些生活零花錢。

    那些犁與耙歇了下來,倒沒有被父親棄掉,都被他用油浸了之后,再用破棉絮包起來,連同牛的其它物件一起收藏好。我只是笑著,這犁與耙留著還有什么用,歷史怎么可能會回頭走呢?

    有了拖拉機,大多數(shù)時候水牛就閑了下來。牛販子也來了多少撥,可父親怎么也舍不得賣牛。他說,牛曾是家里的搖錢樹,一家老小的生活,我上的大學(xué),這頭牛是出了大力氣的。它是我們家最大的功臣。誰能把自家的功臣賣了呢?

    九九年的冬天,水牛終究還是走了,父親大哭一場。他一連躺了好幾天,才緩過勁來。

    二零零六年,在我國沿襲兩千多年的“皇糧國稅”成為歷史,那是一個值得所有農(nóng)民慶賀的日子。奇怪的是,耕牛在田野上的蹤影越來越少了,農(nóng)業(yè)機械倒是占據(jù)了絕大部分的江山。即使有水牛,也派不上什么用場。畢竟,水牛能干的活,機器都可以干。

    隨著農(nóng)業(yè)集約化、規(guī)模化生產(chǎn),我們家的十幾畝地也被流轉(zhuǎn)到種田大戶手中。我也早到外地安了家,多次接父親到自己的城里來住,可他說什么也不愿意。他說,他放不下老屋,放不下土地,更放不下鄉(xiāng)鄰。

    二零一六年,年近古稀的父親又買了一條小水牛回去,說在閑時,有水牛陪著也不覺空落,還能牽到田間地頭看看轉(zhuǎn)轉(zhuǎn)。我知道,父親愛牛,更愛腳下的那片土地。他說,現(xiàn)在農(nóng)村也有了養(yǎng)老保險和醫(yī)療保險,自己習(xí)慣了鄉(xiāng)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節(jié)奏,家里家具電器都一應(yīng)俱全,現(xiàn)在什么也不缺,何況還有一頭牛需要照應(yīng)著,日子倒也不覺得冷清。現(xiàn)在交通這么好,你們也都有了自己的車子,有空就多回來看看我。

    上個月,我回家看到父親竟然把早就塵封的耙與犁扛到院里,牛鞭子牛籠也翻了出來收拾著。他說在后村,一位李姓的老板開了一家很大的農(nóng)樂園,老板與他談過了,每月開一千五百元工資,讓他到農(nóng)樂園里演示犁田耙地甩鞭子再來幾嗓子用牛的號子,供游人看與聽,喚起他們的鄉(xiāng)情記憶。他到園里也看過了,真的有那么多的游人,有采摘的,有垂釣的,大老遠的地方都有人過來玩。

    我想,這倒是一個好去處。人多熱鬧,父親拿手的活有了一個展示舞臺,還能有些額外的收入。

    真的很難想到,短短四十年,與人們相依為命的牛已經(jīng)“淪落”成為一種文化,一種鄉(xiāng)愁的載體了。這是幾千年來,以農(nóng)業(yè)立國的中華民族不曾有的。

    許多次夢里,我見到父親扶著他的犁,哼著他與水牛都懂的的耙田調(diào)。悠揚婉轉(zhuǎn)的聲音在鄉(xiāng)村的田野上漾起一波又一波的春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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