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滴凡事里的楊絳先生
《我與譯林——半生書緣一世情》,李景端著,江蘇人民出版社出版
本書作者李景端創(chuàng)辦的《譯林》雜志,及隨后創(chuàng)建的譯林出版社,如今已成為年創(chuàng)利過億元的全國知名出版社。本書是作者伴隨“譯林”發(fā)展過程的回顧。書中重現(xiàn)了作者與出版界高層、知名學者、出版同行以及媒體朋友等交往的眾多故事,特別收有多封首次披露的錢鍾書先生中英文信件,并公開了楊絳先生寫給作者的全部來信,以及一些珍貴的照片。
錢鍾書先生給我來信,多是錢先生與楊絳共同署名,但有時楊絳也會自己給我寫信,后加“鍾書同候”。錢先生逝世后,楊絳多次給我來信,還有幾次很長的電話記錄。這些信件和通話內容,以前從未披露過,如今她也已作古,為還原歷史,我想應該予以公布。
多年來,楊絳自稱與世無爭,不少人也視她為“封閉在三人圈里”,不問外間事的老人。其實我了解的楊絳,對許多事都有自己的看法。例如,有一陣市面上出現(xiàn)好多套署名季羨林主編的書,她就有看法,曾在我面前說過:“那么多專業(yè)領域,季羨林都懂嗎?”我說有些他只是掛名而已,她說,也有人找她掛名當主編,她都說自己不懂加以回絕。又如,對文壇一度出現(xiàn)的“張愛玲熱”,她也有看法。有一套“書香才女叢書”,主編原想把冰心、楊絳、張愛玲、林徽因等人的作品各出一本,楊絳借故推卻了。后來她告訴我,她不想同張愛玲列在一起。這些說明,楊絳具有心思不外露的良好涵養(yǎng)。
楊絳這些來信,雖無學術大論,但從點滴凡事,也可供人們多一個視角了解她的為人。
1991年
景端同志:
奉到長函,謝謝!
首先得向你道歉。上次來京時,鍾書喘疾復發(fā),每天下午赴醫(yī)院接受輸液點滴并輸氧,兩療程后,未至大病,而后遺癥未痊。楊絳累得精疲力竭(惡性感冒發(fā)燒后未得休息),因而不能和你晤面,引為憾事。老朽衰病,事與愿違,幾成規(guī)律,想你準能諒解。
惠函所提各節(jié),情意深厚,條件優(yōu)惠,我倆既感且愧。有兩三個出版單位也曾向我們提出相同的“全集”建議,我倆都婉卻了。我們還有點自知之明,對于過去的作品很大部分很不滿意。幸讀者早已忘掉,我們自己也不愿再記起。使這些遺蛻“復活”或“化廢為寶”,對作者本人也許可提供名利雙收的機會,但客觀效益上只是費心花錢的無謂耗損,并且仿佛強迫讀者買“搭配貨”。
你是熟悉外國文學的,翻開任何一國的文學史和出版史,作家生存時印行的所謂“全集”,無例外地是不“全”的“缺集”;名不符實,竟可算是作者和出版家串通“撒謊”。咱們現(xiàn)代的大作家號召“說真話”,政府提倡“務實”,我倆是微末的響應者。所以你誠懇的建議和優(yōu)惠條件,我們不能接受,只能心領你的深情厚意,同時向你真摯地道謝和道歉。希望你勿見怪。即致
敬禮!楊絳
(名字之前又加錢鍾書特殊的簽名)
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三日
1994年
景端同志:
照片一事,記得我曾和你電話中講過。譯著慣例,只有原作者相片,原作者插圖。從未見譯者照片附入譯本的事。便是我自己的作品譯成外文,譯者從不附入自己的玉照。我曾和你講明,若要附入我的照相,我就不出書,你電話中已允我所請。昨見你給鍾書信,你仍執(zhí)意要登譯者照片,我縱不給你相片,你自有辦法取得別處的照片。你既不守信,我就無意簽約,已囑鍾書不必寫甚題簽。
你的合同也不大像樣,反正我無意出書,合同事就不談了。
恕我病中草草,即致
敬禮楊絳
一九九四年四月三十日
(這次罕見地沒有“錢鍾書附筆問候”)
譯林社當年為出版《楊絳譯文集》,有意在封面中加入楊絳的照片,顯示這是她全部的譯作,體現(xiàn)出譯者個人色彩,原意是更加尊敬,不料楊絳極力反對。這是楊絳對我唯一一封生氣的來信。后來當然是我認錯妥協(xié)了。
2002年
2002年春天,報紙上出現(xiàn)了對楊絳《堂吉訶德》中譯本批評的聲音。有的說她“多是從英文本轉譯”,“隨意刪節(jié)”,有的甚至影射她有“抄襲之嫌”。當年5月,我去看望楊絳先生時,談起了外面?zhèn)髀劦倪@些“閑話”,她隨后向我講述了翻譯《堂吉訶德》的故事。隨后我寫了兩篇替她回應“閑話”的文章,并寄給她審閱。這期間,她給了我以下回信:
景端同志:
我翻譯的《堂吉訶德》里,沒有翻譯開卷十一首塞萬提斯自撰的贊美詩。我不翻,是經過再三斟酌的。
翻譯這組詩的一位英語譯者說:絕大多數(shù)譯者不譯這十一首開卷詩;這一組詩,雖然說不上有什么好,卻和全書宗旨是協(xié)調的,而且《前言》里已提到了,不該略去。我亦深以為然。我細細讀了塞萬提斯的《前言》,又反復細讀了那十一首詩,卻覺得略去不譯,也自有道理。這里我且把作者《前言》的大意撮述如下。
作者要為《堂吉訶德》寫一篇《前言》,他苦苦思索,不知如何下筆。他覺得實在沒法兒寫,干脆連這部作品都不想發(fā)表了。他的朋友見他為難,問他什么緣故。他說,寫不出《前言》。他說,人家的書盡管毫無價值,卷首總有貴人名流吹吹捧捧的詩,書邊書尾,還有賣弄學問的引證、注釋、參考書目錄等等;他全都沒有。他只想寫一個樸素的故事,不要這些花樣。他多年默默無聞,這會兒出版一本干巴巴的書,怎能讓一般讀者接受呢?他的朋友笑他死心眼兒。吹吹捧捧的詩,不妨自己做幾首,署上貴人名流的大名就行。引證、注釋、參考書目錄等等,都有很現(xiàn)成的辦法,不成問題。而且這部旨在攻擊騎士小說的創(chuàng)作,沒有必要借重以上所說的種種點綴。作者需把故事寫得生動逼真,文字流暢,能取悅各種讀者,這才是要緊的。一番話說得作者茅塞頓開,決計按照這位高明朋友的指點來寫《前言》,推出他那個樸素的故事。
讀者讀完這篇《前言》,準急切要讀那生動逼真的故事了。可是作者雖然未有引證、注釋、參考書目錄等等點綴,卻寫了大量贊譽自己作品的詩:七十行斷尾詩,四首十四行詩,又二十行斷尾詩,又四首十四行詩。這組詩,原是諷刺性的摹仿——諷刺當代的名作家,借重貴人名流的贈詩“自我炒作”,他也摹仿著“自我炒作”一番,而且還加勁“炒”,做很多首詩。但這組詩詼諧不足,而略嫌沉悶,又加篇幅冗長繁多,讀者如果老老實實地一首一首讀,不免因乏味而掃興,甚至放下書不讀了。粗心的讀者,還會把這組諷刺摹仿之作,看作塞萬提斯歌頌自己作品的贊美詩,那就大大乖違作者的原意了。
我曾想把攔在故事前面的這組詩移附卷末,但卷首詩不宜附在卷末,也不能塞進本文。這一組詩,原屬《前言》為沒有必要的點綴品,不屬本文,略去也無損本文的完整。我覺得許多譯者略去不譯,自有道理。我也追隨了他們的辦法。是否有當,敬請專家們予以指教。
斷尾詩并不難譯,因為我所根據(jù)的馬林編注本在注釋里把“斷尾”都續(xù)上了。至于本文里的詩,無論難易,我都照模照樣地翻譯。塞萬提斯的詩不是難譯的詩。因有人說我不譯贊美詩,是因為斷尾詩難譯,所以我解釋一下。
楊絳七月八日景端同志:
你第一次寄給我的《訪楊有感》全文可用,只中間改一段。如下。(甲是我,乙是你,放在“楊平靜地說”之后。文字請你斟酌修改。)
甲:“閑話”我自己回答,你甭管。
乙:可我聽了氣憤。
甲:“閑話”也有道理。因為很多人不知道筆譯和口譯的區(qū)別,以為不能說西班牙語,就不可能翻譯《堂吉訶德》的原文。
乙:可是會說西班牙語,未必能翻譯《堂吉訶德》呀。
甲:會說當然更好。可是我告訴你,我為什么學西班牙語。大約“大躍進”前兩年,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林默涵,把翻譯《堂吉訶德》的任務交給我,隨我從任何英、法譯本轉譯。我就找了五六種最好的英文、法文譯本,仔細比較,打算從中選一本最好的。因為翻譯者的第一事是選定好版本,然后依據(jù)這個本子,忠實地翻譯。我發(fā)現(xiàn)多種英、法譯本各有短長。原文中的話,在譯本里有不同的文字,不同的說法,我斷不定照了誰的好。我再三考慮,決計從西班牙原文翻譯。所以我自習了西班牙語。我學西班牙語,只是為了把《堂吉訶德》從原文翻為中文。我需要的是吃透原文,用最合適的中文來表達原意。我沒有必要學習口語。
乙:您有一篇談翻譯的文章,叫什么《失敗的經驗》,說明怎么把長句斷為短句,怎么把短句里作安排,我覺得很實際。但是題目太低調了,也許人家都不看了。
甲:是的。我該把題目改為《翻譯〈堂吉訶德〉的經驗》。我并列三種例句,第一列是死譯硬譯,原文都是《堂吉訶德》里的句子。如果把死譯硬譯的例句和原文對照,誰都能看出譯文只能是西班牙原文的,而不可能不是。
楊絳七月十六日
2003年
2002年以來,我與楊絳有了較多的交往。這期間,我曾順便問過她幾個問題:1.關于陳岱孫終身不娶的傳聞;2.費孝通是否她的“初戀”;3.取名楊絳的來由。沒料到她在這封信中都一一作答,而且把多年都稱我為“景端同志”,從此開始改稱為“景端先生”,并用毛筆書寫。可以想象,她寫這封信時的心情,應該說是不錯的。
景端先生:
又讀到你表揚我的文章,我且感且愧。
我不知道你是清華學生,你考入清華時,我在清華外文系當兼任教授,你不會聽到我的名字。陳岱孫先生我當然認得,我未知你是他的高徒。至于傳聞,我把三句法語譯成英文如下:“They say……”,“What say they?”,“Let them say”。
我和費老曾在蘇州振華女校初中一年級同班一年(我是十二歲小孩);東吳大學同班二年(我常和男同學一起討論學術問題,也通信,后費轉學燕京);清華研究院同級不同系。(當時我已訂婚)說得上“戀愛”嗎?至少他不是我的“初戀”。
筆名楊絳是“稱心如意”(“稱心如意”是楊絳早年創(chuàng)作并參加演出的一場話劇)意外被選中,上演前匆忙間將“季康”(楊絳原名楊季康)二字切音為絳。
非典已趨平穩(wěn),我不出門,不過還注意衛(wèi)生,請勿念。草此 即問
近好
楊絳
二〇〇三年六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