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瀟灑風神永憶渠
2018年,是藝術大師豐子愷誕生120周年。
觀賞別具一格的豐子愷漫畫,閱讀清新溫潤的《緣緣堂隨筆》,無論是普通百姓還是學者精英,腦海中都會自然而然地浮現(xiàn)出豐子愷先生的形象。在讀者心目中,豐子愷的作品,永遠都是有趣的,讀著看著便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綻開笑臉,繼而若有所思。
天下誰人不識豐子愷
上世紀20年代,豐子愷悄悄地創(chuàng)作的漫畫,在鄭振鐸的策劃下,先是在《文學周報》陸續(xù)刊發(fā),后又出版《子愷漫畫》,逐漸引起世人的關注,令中國漫畫有了讓人耳目一新的感覺。
幾年后,豐子愷出版散文集《緣緣堂隨筆》。他的散文,風格清新文筆優(yōu)美,得到郁達夫等同輩文學家的首肯,同樣讓世人眼睛一亮。勤奮的豐子愷還推出了翻譯作品、音樂作品。僅僅十多年時間,豐子愷成為離社會大眾心靈最近的人。他的“子愷漫畫”、《緣緣堂隨筆》等作品,成了文學品牌,可謂天下讀書人皆知豐子愷,不,應該是天下誰人不識君!
也緣于此,豐子愷的生活中常常會出現(xiàn)意想不到的趣事。
抗戰(zhàn)初期,豐子愷率全家老小十多人,倉皇離開故鄉(xiāng)石門灣,一路經(jīng)塘棲到杭州,再沿錢塘江隨馬一浮先生到桐廬,度過了幾天和馬一浮相處帶來的心靈開朗時光。
日寇炮火逼近杭州,豐子愷一家老小只得離開桐廬逃往蘭溪。途中,日常開支一樣不少,收入?yún)s沒有來路,所帶盤纏日益捉襟見肘。
路過杭州時,豐子愷去銀行取存款,但杭州的銀行需有人擔保才能取款,豐子愷只得無奈離開。到了蘭溪,當記者的老同學曹聚仁得知此事,建議豐子愷取款時亮出自己的名片。果然,蘭溪的銀行員工得知豐子愷親自來取存款,立刻大開綠燈,根本不需有人擔保,因為銀行工作人員都知道豐子愷先生。
此后的逃難路上,豐子愷全家爬上一輛貨車到了萍鄉(xiāng)。出火車站時,工作人員要他們補票,與隨同豐子愷逃難的同鄉(xiāng)年輕人章桂吵了起來,聲音很大,連站長也過來問:“什么事?什么事?”豐子愷掏出名片,站長見是豐子愷先生,立刻非常客氣,“非但免補車票,還代為在旅館訂了房間”。
豐子愷在桂林時,住所離某部隊駐地很近,幾個年輕士兵和豐子愷打過交道,但起初不知道他的身份。后來,一名士兵見到豐子愷,馬上尊敬地說:“原來您就是豐子愷先生!”由此可見,豐子愷在軍隊中也有相當?shù)闹取?/p>
1939年,豐子愷全家逃難到河池,因沒有交通工具無法去下一站——都勻,被困在旅館里。旅館老板得知是大藝術家豐子愷,非常客氣,說如果炮火來襲,可去他老家山里躲避,在那兒可以安全地寫字畫畫。
旅館老板請豐子愷為其父親寫一副壽聯(lián)。寫好后,因墨沈堆積一時干不了,便移至室外曬干。不料,壽聯(lián)墨跡尚未曬干,又有人尋上門來,見到豐子愷連說“久仰,久仰!”“難得,難得!”
此人叫趙正民,系河池汽車加油站站長。因事路過,見到豐子愷寫的壽聯(lián)墨跡未干,便知豐子愷正在這里,當即上門拜訪。
得知豐子愷先生因為交通問題困在河池旅館,趙正民表示愿意幫忙,說明天正好有運汽油的車輛去都勻,原本自己搭車,現(xiàn)愿讓豐子愷他們先行離開,還說當晚就會帶司機來見面。
當時的交通工具,可謂一票難求。有此奇事,豐子愷將信將疑。到了晚上,趙正民果然帶著司機來見豐子愷,看過人數(shù)行李。第二天,豐子愷一行人便順利離開河池前往都勻。
一副壽聯(lián)引出的奇遇,令豐子愷的朋友嘖嘖稱奇,稱豐子愷是“藝術的逃難”。更令人稱奇的是,去都勻的路上需在六寨過夜。當豐子愷一行剛安排好住宿,突然一名軍官帶著一隊士兵走進旅館,頓令豐子愷與隨行人員緊張不已。詢問之下,原來他們也是慕名來拜訪豐子愷的。這名軍官特地帶了士兵,來見識豐子愷這位大藝術家!他還請豐子愷先生向這些抗日士兵講幾句話呢。
因藝術成就而名滿天下,這是豐子愷本人都沒想到的。即使在1949年后,豐子愷還屢屢碰到這樣的趣事:他坐三輪車,車夫說他像大畫家豐子愷。當?shù)弥_是豐先生本人時,執(zhí)意不肯收車錢,說能拉一次豐子愷是一種榮耀;他去郵局寄信、取稿費,郵局工作人員得知他是大畫家豐子愷,立馬格外客氣。
1959年,豐子愷去北京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周恩來總理親切地握著他的手,不用旁人介紹,連連說道:“老畫家!久仰久仰。”
直至今天,全國各地凡有墻繪子愷漫畫的,路人見過皆知:這是豐子愷先生的漫畫!
從生活到藝術,從藝術到生活,天下誰人不識君!這是20世紀豐子愷對人類文明貢獻的回報。
《緣緣堂隨筆》溫潤幾代人
1931年年初,豐子愷的散文集《緣緣堂隨筆》由開明書店出版。這部被稱為“永不過時的散文集”一問世,立刻受到世人的關注。
陳子展先生評論說:“這部隨筆雖只有20篇,然而我們在這里可以看到作者用他清雋之筆,寫他童年的愉快,中年的悵觸;寫他和樂的家庭,以及他的小燕子似的一群兒女;尤其是顯示了他在生活上所具的思想情趣之重要部分——他的人生觀、藝術觀、宗教觀。”有讀者讀了《緣緣堂隨筆》后,認為可以用“秋天里的春天”來形容豐子愷。
這是感覺很溫潤的閱讀體會。趙景深評論豐子愷:“他只是很平易的寫去,自然就有一種美,文字的干凈流利和漂亮,怕只有朱自清可以和他媲美。”
郁達夫也深有同感,說豐子愷“人家只曉得他的漫畫入神,殊不知他的散文,清幽玄妙,靈達處反遠出在他的畫筆之上。”此語切中肯綮。
在日本,《緣緣堂隨筆》日文譯者吉川幸次郎稱豐子愷“是當代中國最像藝術家的藝術家”。谷崎潤一郎認為:“任何瑣屑輕微的事物,一到他(豐子愷)的筆端,就有一種風韻,殊不可思議。”
《緣緣堂隨筆》出版后,在一代又一代的讀者心中引起共鳴,滋潤著一代又一代讀書人的心靈。事實上,“緣緣堂隨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已成為一個文學品牌,豐子愷本人同樣非常看重“緣緣堂隨筆”這個品牌。
1931年出版《緣緣堂隨筆》后,他又用過緣緣堂“續(xù)筆”“再筆”“新筆”等名義出版自己的散文集。直到晚年,豐子愷又寫了回憶故鄉(xiāng)往事的隨筆,無論文筆還是史料,都十分優(yōu)美和珍貴。
改革開放以來,《緣緣堂隨筆》屢屢重印出版,讓一代又一代的讀者享受“緣緣堂隨筆”里流淌出來的真善美,滋養(yǎng)讀書人的心田。
巴金買子愷漫畫作禮品
豐子愷的漫畫,雅俗共賞、美丑分明,教人積極向上向善。當年《文學周報》編輯鄭振鐸刊發(fā)了不少豐子愷充滿生活情趣的漫畫,引起讀者的廣泛興趣和歡迎。
朱自清說:“我們都愛你的漫畫有詩意;一幅幅的漫畫,就如一首首的小詩——帶核兒的小詩。你將詩的世界東一鱗西一爪地揭露出來,我們這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花生米不滿足》使我們回到憊懶的兒時……但是,老兄,真有你的,上海到底不曾太委屈你,瞧你那《買粽子》的勁兒!”
其實,朱自清先生誤解了,豐子愷這幅《買粽子》漫畫的生活來源不是上海,而是豐先生的老家石門灣小鎮(zhèn)。后來,鄭振鐸給豐子愷寫信,問他的漫畫“可以出一本集子么”?豐子愷回信:“我這里還有許多,請你來選擇一下。”
于是,星期天鄭振鐸和葉圣陶、胡愈之幾個朋友一起去江灣立達學園豐子愷那里選畫。鄭振鐸說:自己仿佛“進了一家無所不有的玩具店,只覺得目眩五色,什么都是好的”。鄭振鐸當即對豐子愷說:“子愷,我沒有選擇的能力,你自己選給我吧。”豐子愷說:“可以,有不好的,你再揀出來吧。”就這樣,豐子愷的第一部《子愷漫畫》在鄭振鐸等友人的努力下,在東方大都市上海橫空出世。
豐子愷的漫畫,以藝術的形式傳播真善美,鞭笞假丑惡,簡簡單單的畫面里充滿了童趣愛心,洋溢著人間情味,給人一種向上向善向真向美的視覺感受。所以,子愷漫畫問世以來,深得人們喜歡。據(jù)說國學大師馬一浮的一個晚輩初次拜見他,按世俗之禮,馬先生應送紅包作為長輩的見面禮。馬一浮送的紅包,就是豐子愷充滿矜恤之愛的《護生畫集》,他要“將豐子愷的善因傳遞給年輕人”。
1942年7月,巴金先生在成都的祠堂街開明書店買了一幅豐子愷的漫畫,送給自己的堂弟。巴金說,這是“為了激發(fā)他的高尚情操”。
由此可見,子愷漫畫的魅力和力量。“子愷漫畫”問世至今已有90多年,時代在發(fā)展,但其魅力依然不減,常看常新。
藝術滋潤的坎坷人生路
豐子愷先生去世已有40多年,但他的藝術光芒仍照耀著中國藝術世界。他的漫畫、文學、音樂、譯著等藝術貢獻,一直溫潤著讀者的心靈。
生活中的豐子愷,也有酸甜苦辣。他早年喪父,曾一度令家鄉(xiāng)石門灣小鎮(zhèn)感到風光的舉人父親,在他九歲時便去世了,留下七女兩男和一個遺腹子,全靠豐子愷母親含辛茹苦撫養(yǎng)。
豐子愷13歲時,僅四歲的弟弟豐蔚蘭因病去世。1918年,豐子愷在杭州讀書期間,求讀于石門灣振華女校的大姐豐贏因病去世,年僅33歲。1920年,聰明絕頂且同在杭州讀書的胞弟豐浚,中學會考獲全省第一,可惜天妒英才,竟在同年死于肺病。這連番而來的家庭變故,讓年輕的豐子愷不堪回首!他的母親經(jīng)歷了丈夫、長女、兩個兒子的離世,心力交瘁!
1930年正月初五,豐子愷的母親去世。至孝的豐子愷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更無法排遣對飽經(jīng)憂傷的母親的感念,時年33歲的豐子愷服喪以后開始蓄須明志,以懷念至愛的母親。
當時的豐子愷經(jīng)濟拮據(jù),甚至連葬母的費用都沒有,只得向大江書鋪汪馥泉寫求助信:
不得不函請吾兄鼎力相助,如蒙勞駕代為支付北新所允付之款,以濟急用,感謝不盡。
一個幾已名冠天下的藝術家,生活拮據(jù)到借錢的程度,這是看到他那充滿生活情趣的漫畫的讀者,無論如何想象不到的。其實,生活的真相就是這樣,豐子愷逃難,拖兒帶女,風餐露宿,擔驚受怕,僅40歲出頭就須發(fā)皆白!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豐子愷畫了不少激動人心的漫畫,反映抗戰(zhàn)勝利時自己的心情。然而,許多人很快返回原籍,唯獨藝術大家豐子愷因無錢無權,全家困在重慶,眼巴巴地望著東邊的故鄉(xiāng)。他的漫畫《稚子牽衣問,歸家何太遲。共誰爭歲月,贏得鬢邊絲》,就是反映這種等待。
直到一年之后,豐子愷才邊開畫展,邊籌錢,一家人走走停停,回到了上海。本想回故鄉(xiāng)石門灣找個棲身之處,但是,“昔日歡宴處,樹高已三丈”,記憶中充滿歡聲笑語的緣緣堂,早已成了廢墟。豐子愷只好再回上海,用賣畫的錢去杭州租屋暫住。可見,豐子愷的生活里,酸甜苦辣和普通人一樣,只是藝術大師的勤奮和天才,造就了豐子愷輝煌的藝術世界。
葉圣陶先生七律詩《懷念子愷》言“瀟灑風神永憶渠”。時逢豐子愷先生誕生120周年,作為讀者和豐先生的同鄉(xiāng)晚輩,筆者以崇敬的心情隨想一二,以紀念和感謝豐子愷先生為我們留下了如此豐富的精神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