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新與舊 人間要好詩
寫詩和做詩詞刊物編輯多年,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就是我熟悉的一些詩人,原本是寫現(xiàn)代新詩的,后來卻改行寫舊體詩詞了,而且出手不凡。就邢臺詩人來講,有兩位老詩人就很有代表性。出版過新詩集《匆忙間的俯拾》 《未了之悟》的王玉民,出版有《泥土里的靈魂》 《女人是水》 《親近善良》 《陽光的清香》等新詩集的段飛,早年都以新詩名世,后來卻成為邢臺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領域的實力詩人。近年活躍于邢臺舊體詩壇的中年詩人馮延辰,其第一本詩集《尋緣的紅葉》也是新詩。
從新詩而轉向舊體詩,已有多個成功的先例。那么,寫舊體詩詞的詩人,能不能轉向現(xiàn)代新詩,并取得成就?我以為完全可以,有志于此道者不妨嘗試一下。
匈牙利偉大的愛國詩人裴多菲,寫過一首著名的詩《愛情,自由》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這個廣為流行的文本,是“左聯(lián)”五烈士之一、現(xiàn)代著名詩人殷夫翻譯的。另一個文本,則出自著名翻譯家興萬生的手筆:自由與愛情!我都為之傾心。為了愛情,我寧愿犧牲生命;為了自由,我寧愿犧牲愛情。
兩種譯本,內(nèi)容差異無多,但在語言的使用上不盡相同,各有千秋。前者具有中國傳統(tǒng)詩詞的韻味,后者則更符合現(xiàn)代新詩或曰“白話詩”的特性。
對外國詩,可以用不同的語言方式翻譯,那么中國的傳統(tǒng)詩詞呢?能不能翻譯為白話詩或曰新詩?答案是肯定的。事實上,早就有人做過這樣的嘗試。我上中學時,讀過一本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專家余冠英先生選注的《詩經(jīng)選》,書中對每一首詩,不只有注釋,還以白話新詩的形式做了翻譯。比如那首著名的《伐檀》,譯詩是這樣的:丁丁冬冬來把檀樹砍, /砍下檀樹放河邊,/河水清清水上起波瀾。/栽秧割稻你不管, /憑什么千捆萬捆往家搬?/上山打獵你不沾,/憑什么你家滿院掛豬獾?/那些個大人先生啊,/可不是白白吃閑飯!
做車幅丁冬砍木頭,/砍來放在河埠頭, /河水清清河水直溜溜。/栽秧割稻你閑瞅,/憑什么千捆萬捆你來收?/別人打獵你抄手,/憑什么滿院掛野獸?/那些個大人先生啊,/可不是無功把祿受!
做車輪兒砍樹丁冬響,/砍來放在大河旁,/河水清清圈兒連得長。/下種收割你不忙,/憑什么千捆萬捆下了倉?/上山打獵你不幫,/憑什么你家鵪鶉掛成行?/那些個大人先生啊, /可不是白白受供養(yǎng)!
另一首《關雎》 ,則翻譯為七言的白話詩:
魚鷹兒關關和唱,在河心小小洲上。
好姑娘苗苗條條,哥兒想和她成雙。
水荇菜長短不齊,采荇菜左右東西。
好姑娘苗苗條條,追求她直到夢里。
追求她成了空想,睜眼想閉眼也想。
夜長長相思不斷,盡翻身直到天光。
長和短水邊荇菜,采荇人左采右采。
好姑娘苗苗條條,彈琴瑟迎她過來。
水荇菜長長短短,采荇人左揀右揀。
好姑娘苗苗條條,娶她來鐘鼓喧喧。
唐代詩人崔護有一首膾炙人口的名篇《題都城南莊》 ,詩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有人作了這樣的翻譯——
去年的今天,在這個院落,
我看見滿院的桃樹紅徹。
秋千架上,佳人笑著,
桃花般的臉,虜住了我的魂魄。
還是這個日子,還是這個時刻,
我倚在同一個門扉之側。
秋千空了,佳人何在?
春風定知情,可她不說。
淚眼望向這一院的桃樹,
今年的桃花,不是去年的顏色。
翻譯之后的詩,在氣韻與境界上與崔護的原詩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正如將“大江東去”譯為“長江的水啊流向東方” ,將“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譯為“在這落花紛飛的季節(jié)又與老友重逢” ,詩意蕩然無存。但《題都城南莊》的白話譯詩能達到這樣的水準,已屬難得。譯詩總比原詩遜色,竊以為,這不是翻譯者的功力不逮,也不是白話不如文言更具表現(xiàn)力,而是詩這東西,是經(jīng)不起翻譯的。將外國詩翻譯為中文詩是這樣,將古詩翻譯為新詩是這樣,如果有好事者,要把新詩改寫成舊體詩,也是如此。諸如艾青的《礁石》 《我愛這土地》 ,臧克家的《有的人》 《老馬》 ,韓翰的《重量》 ,汪國真的《熱愛生命》 《山高路遠》 ,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戴望舒的《雨巷》 ,徐志摩的《沙揚娜拉》 ,以及舒婷的短詩《神女峰》 《致橡樹》 ,若把這些現(xiàn)代新詩改寫“翻譯”成舊體詩詞,同樣很難達到原詩的氣韻與境界。若是篇幅長一點的新詩,比如郭沫若的《鳳凰涅槃》 、郭小川的《向困難進軍》 、賀敬之的《中國的十月》 、紀宇的《風流歌》等,就更難了。詩無達詁,它只能感悟與體味。即使是高明的翻譯家,譯文達到了“信、達、雅”的要求,但詩歌這個藝術的精靈,其色澤、韻味、境界、哲思與魅力,豈是一個“雅”字可以涵蓋的!像殷夫翻譯裴多菲詩那樣深入人心的文本,當屬一個例外。翻譯詩歌是件“費力不討好”的差事。但我覺得,新詩人與舊詩人,閑暇時倒是不妨做做這種新舊詩“互譯”的游戲,這至少可以體悟古典與現(xiàn)代兩種語言的不同特性與魅力,既娛樂身心,也能加深對原詩的理解。
有人對今人寫舊體詩詞有偏見,認為那種整整齊齊的句式,像順口溜,沒有現(xiàn)代詩的韻味與風度,算不得真實意義上的文學作品,只能是文朋詩友間的唱和應景之作。也有人對現(xiàn)代新詩有成見,認為它“不講平仄不押韻,咿咿呀呀叫一陣” ,太好寫了,甚至有“會敲回車就能作新詩”的極端之語。這兩種觀點,都是十分膚淺與荒唐可笑的,是既不懂新詩也不懂舊詩的表現(xiàn)。事實上,無論新詩與舊詩,本質(zhì)上都是詩,都必須具備詩的特質(zhì)與基本屬性,那就是形象思維與抒情言志。當然,兩種不同的形式,也各自有自己的優(yōu)勢與局限性。有些題材適合用舊體詩的形式表現(xiàn),有些題材則適合用新詩的形式表現(xiàn)。同時擔任著《詩刊》與《中華詩詞》編委的著名詩人劉章說:“人類的生活,如浩淼大海,似巍巍高山,露珠閃亮,小花微笑,姿態(tài)萬千,為詩、為文,也要多副筆墨,方可得心應手。 ” (劉章: 《凝思與歌唱》序)確是切身感受與經(jīng)驗之談。劉章不只是這樣說,而且身體力行。他自20世紀50年代中期登上中國詩壇, 60多年來筆耕不輟,創(chuàng)作發(fā)表詩歌3000余首,其中新詩與舊體詩詞各占一半,平分秋色,成為中國詩壇的一道靚麗風景。詩翁臧克家有言:“我是一個兩面派,新詩舊詩我都愛! ”寫新詩的人應該學習舊體詩,從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詩詞中汲取營養(yǎng);寫舊體詩的人也應該讀些現(xiàn)代新詩,從這一充滿生命力并在日臻完善的嶄新藝術形式中借鑒有益的東西。惟其如此,新詩與舊體詩才能揚長避短,并榮共存,在新中國詩歌的百花園中爭奇斗艷。包括詩歌在內(nèi)的任何藝術形式都要與時俱進,改革創(chuàng)新,面向時代,面向未來。任何固步自封與抱殘守缺,都將走向陳腐與凋零,最后被讀者拋棄,為時代所淘汰。
“漂亮,能迷住每一個人/如太陽飄過天空/牽動所有的向日葵” ——詩人曉樺曾以這樣的詩句,詠嘆一名女兵的美麗。不管新體與舊體,只要是陽光般溫暖、燦爛與靚麗的詩篇,都能牽動萬千讀者的“向日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