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沛:我在改革元年
1978年,改革元年,我14歲。
這年我初中畢業(yè),夏天參加了兩場考試。一場是畢業(yè)會考,一場是參加中等專科學校的招生考試。后者非常之重要,對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這是一次跳出“農(nóng)門”的機會。我們班有幾個同學上線,我是其中之一。但由于體檢不合格,結果我沒有被錄取。鎮(zhèn)子里有個知青,我的遠房表叔,大我7歲,剛訂婚,又考上了一個鐵路系統(tǒng)的中專,可謂雙喜臨門,走路那樣子腳底像裝了彈簧連蹦帶跳。離開小鎮(zhèn)時送了我三本書,是馮夢龍的“三言”選本。我問他:這書有啥好看的?他說:你看了就知道了,里面有很多夢想成真的好故事。
我只看了第一篇《賣油郎獨占花魁》,沒看出有啥好看的來。這首先是因為我年少,對情事之類懵懂無知;其次可想而知,當時的心境盡管談不上破碎,一點點折痕總還是有的吧,像一張揉皺的紙,再把它展開,已不是原來的樣子。抬頭看看天上的云,也覺得比埋頭讀書來得有滋味。
提到讀書,說來慚愧,1977年恢復高考制度之前,我們這代人幾乎是半文盲。天下考試一大抄。即便是抄,也指鹿為馬,比如把“紅小兵給老大娘送傘來了”,寫成“紅小兵給老大娘送命來了”。遇到需要稍稍動點腦筋的問題,我們更是沒轍。一次數(shù)學測試,有一道再簡單不過的題目:A與A/2的大小關系?我們?nèi)枷氘斎籄大,就像父親當然比兒子大一樣。記得那次成績最好的是我,也就得了個16分。
1978年春天,我們就這樣傻里傻氣地進入了初中最后一個學期的學習。其實,我們老師的水平也不怎么樣。剛入初中時,教語文的班主任就很粗心地把一個很清秀、很腆靦的女同學,名字叫“徐麥芝”的,生生念成“徐表芝”,引得滿堂哄笑。從此,徐麥芝就在同學們各種各樣的笑——嘲笑、壞笑、訕笑、冷笑、甚至是皮笑肉不笑中,抬不起頭來,終至失學。去年,我跟她在街頭意外邂逅,說起往事,體積已達“航母級”的她大笑不止,并告訴我她早做了奶奶和外婆,正享著天倫之樂呢。我一愣,時光之倏忽,竟令人悚栗!
會考、中考在即,老師和同學們都懂得急起直追是什么意思。校長特意書寫了幾句話貼在我們的教室里,以示激勵,那就是保爾·柯察金在憑吊女戰(zhàn)友娃蓮的墓地時所說的名言:“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而且要求每天上第一節(jié)課時,我們都要起立齊聲朗誦這段話,其熱切之氣象類似于今天“我要發(fā)財”的非法傳銷集會。
因為學習基礎太差,最終只有幾個同學如愿跨進中專門檻。1978年秋季開學時,我則悻悻地去了離家十幾里地的白地市中學報名。學校是一所匆忙建成的區(qū)屬高中,設施簡陋,條件艱苦。更糟的是,它座落在半山腰上,背后有一大片亂墳崗子,從學生宿舍的后窗一眼望去,甚是磣人。好幾次在下晚自習回寢室的路上,我們都看到了一種十分吊詭的景況:天上閃星光,山上閃鬼火。曾聽母親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我想那星光和鬼火,是不是一個人的靈魂和肉體相互聯(lián)系的某種神秘信號呢?不管化學老師怎樣跟我們解釋,這完全是一種正常的自然現(xiàn)象,跟人鬼無關,我們這些半大的孩子,仍然心有余悸。
到了周末,大部分人回了家,而留守宿舍的學生,頭可就大了,惴惴不安,人人自危。尤其是女生宿舍,半夜不時有驚恐莫名的銳利之音傳播。校方只得派出兩位年輕的男教師值班守夜。這一守才兩星期,就守出一條緋聞:其中一位教生物的老師,直接把課上到一個女生的床上。她是畢業(yè)班的插班生,年紀與我那個考上中專的表叔差不多,也是知青,還是黨員,因上山下鄉(xiāng)耽擱了學業(yè),剛回校園,一心想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發(fā)誓要考上名校,卻鬧出了這等糗事。書自然是讀不下去了,只好卷鋪蓋走人。不少老師搖頭嘆息:鬼鬧的,鬼鬧的。真是鬼迷心竅吶。
開學三月多,已是初冬,周末終于輪到我守寢室。我的膽子在同學們中間算大的了,這得益于兒時的體驗和歷練。我的兩個姐姐都在外地工作,結婚生子。母親就一直從這家到那家給她們帶孩子,好幾年在外忙碌。父親是磚瓦場的場長,也是場里經(jīng)驗最豐富的窯工,常晝夜燒窯。這樣,小小的我不得不獨守空房,深夜聽得鼠輩們喧嘩與騷動,起初害怕,繼而漠然,最終竟產(chǎn)生一些些奇特的信任乃至依戀了。如果它們不鬧出點什么動靜來,我倒懷疑有個更可怕的東西在迫近自己。所以,黑暗中的孤寂及其心理上種種恐怖的衍生物,一般來說嚇不壞我。是夜氣溫驟降,室外風聲鶴唳。我點了一盞煤油燈,半躺在床上溫習功課。寢室的后窗早被一塊木板封閉,而前窗面向走廊,馬馬虎虎用白紙糊著,中間不知讓誰給捅破了,留下一個碗口大小的孔洞。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那是命定的一瞥。我無意中張望一下前窗,驚悚的一幕出現(xiàn)了:一雙眼睛正在窗外盯著我!我頓時,魂飛魄散……
醒來時,我看見母親正在床邊抹眼淚。再定睛一瞧,自己躺在家里了。原來是老師查夜,在窗外瞅我一下,剎那的對視,便把我嚇暈過去。校方連夜派人背著我去醫(yī)院檢查,大夫說孩子在家里靜養(yǎng)幾天就好了。他們又把我送回家。父親見我的精神并無大礙,就一股勁地催我上學。我死活不肯。雙眼一合上,腦海就會浮現(xiàn)那雙“鬼”眼。閑來無事,我試著讀馮夢龍的“三言”消磨時光。一讀,再讀,就讀進去了。感覺一點也不像表叔所說的那樣,里面有多少夢想成真的事兒(也許“夢想成真”,應當這樣解釋:盡管夢想是假的,但夢想的快樂卻是真的),而是世界之大之奇,一切皆有可能。在學校,我最討厭語文課。先生是個孔乙己式的老先生,滿口之乎者也,令我等小輩心煩心躁。看了“三言”,里面好些詩文讓我一知半解,甚或完全不知所云。于是,我決計今后要好好修習語文,這是“三言”給我的第一收獲。第二收獲則是“三言”讓我長了胡子。一天早晨洗臉時,我猛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異象,心懷驚詫。更玄乎的是:那雙“鬼眼”好像也離我而去了,我從未像眼下這樣心氣飽滿,心理健全。也許是“三言”那個宏大的虛擬世界填補了我精神的貧乏,里間悲歡離合,酸甜苦辣,實屬人生本相,開啟少年心智,恍若晨曦開拓時空,讓你看到蕓蕓萬象,各得其所,怡然自適。兩者相較,中考的不如意,加上學校的那片亂墳崗子,又算得了什么?呵呵,聶沛同學長大了!
一個星期后,我繼續(xù)上學。那時的交通極其不便,每天只有兩趟班車往返路過鎮(zhèn)子,且極不準時。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來,像天上的云彩一樣捉摸不定。通常,我不得不步行上學或回家。十幾里地,盡管都是平坦的322國道,于我,卻如同崎嶇小徑。大約每走一里路,我就會氣喘吁吁,在國道旁高大的梧桐樹下歇一歇,看落葉,看藍天,看稻草人,看螞蟻搬家,看一條在公路中間晃悠的狗怎樣被突如其來的汽車嚇至半傻,“呼”地竄到我腳下,把我嚇至半癱……這些物事讓我感到快樂和敬畏。我曾經(jīng)入迷地看九只螞蟻從一棵樹爬到三十米開外的另一棵樹下,它們秩序井然,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綿綿的移動一如鳥類的長途遷徙,除了贊美,你就只能自嘆弗如了。這一觀察,耗費了我大半個下午的功夫,等我回到家里,已是晚七時,父母急似熱鍋的螞蟻。聽說我在國道旁白癡一般地跟一隊螞蟻爬來爬去,父親氣得無話可說,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母親心疼我,當場跟父親激烈爭吵。我梗著脖子,咬著嘴唇,扛著沒哭。我的小外甥,4歲多的小屁孩,把我拉到一邊,神情嚴肅地說:“舅舅,外公是個很大很大的壞蛋。你別跟他玩了。”
我忍俊不禁,讓他給逗笑了。
第二天,星期日下午,我迎著斜陽步行回校。剛走出家門不遠,胖胖的小外甥追過來:“舅舅。外公讓我跟你說,下次回來,你不用走路了。他要我爸爸騎自行車去接你。好不好?”
一下子,我的眼睛就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