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個奇怪的世界，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那么多的東西裝進(jìn)去，卻怎么也覆蓋不住那些令人難忘的東西。

91年，電視劇“外來妹”熱播時，我還在縣城讀書，正憧憬著畢業(yè)后頂父親的班在鐵礦上班，鐵礦雖說是根臘肉骨頭，但有總比沒有的好。然而政策說來就來，92年接班制度在我們礦上徹底取消，母親慌了，她一直都希望她最小的也是最疼愛的孩子可以留在身邊上班。母親無業(yè)，在礦上干些敲石頭的雜活，身體不好。無奈的母親只好求著父親拿出家里可憐的一點(diǎn)積蓄讓我學(xué)了開車，93年拿到駕照后后我便正式成了單位的一名待業(yè)青年，整日和一群無所事事的與我一樣無法接班的青年躺在單位宿舍的墻角處叼著草根聊天，單位的宿舍是多么的老舊呀！一排一排的低矮瓦房，有的屋頂被貓都踩踏陷了，房主就用大塊的牛毛氈鋪在上面，墻根處總是搖曳著隔年的枯草，有的墻縫里還爬滿了苔蘚，我有時就會感嘆：難道我的一輩子就將在這兒耗完？我們一聊就是一日，渾渾噩噩，從日出聊到日落。我們什么都聊，什么國家大事，什么單位小媳婦，什么出外打工之內(nèi)。我們聊得最多的是遠(yuǎn)方，可遠(yuǎn)方在哪呢？那時我去得最遠(yuǎn)的地方就是縣城，那是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地方，交通閉塞。在“外來妹”里，我們知道了廣東，所以，處在偏遠(yuǎn)山區(qū)的我們那時的遠(yuǎn)方就是廣東。我記得我的目光總是無限延展，越過那一片片山嶺，那一片片水田，目光最后終止在遙遠(yuǎn)的藍(lán)得純凈的天空的某個地方，那里是一個適者生存的地方，一個讓人有無限遐想的地方。

那是廣東，是的，是我渴望的遠(yuǎn)方。

93年7月的一天，我背起了簡單的行囊，準(zhǔn)備只身前往廣東東莞，母親站在旁邊一言不發(fā)，卻扯著衣角擦拭眼睛，然后硬塞給我120塊錢，我把其中的一百塊小心地揣進(jìn)口袋里，另外二十還給母親， 母親常年在礦上敲石頭，肺部吸進(jìn)了大量的粉塵，時不時地咳嗽。母親用力地咳了一下，又把二十塊塞給我，嚶嚶的哭了，“平啊！你是五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一個人出門在外小心點(diǎn)，外面的錢不好賺，太累了就回來。”

我用眼角瞄了瞄在桌前喝著燒酒的父親，然后抓著母親的手，“媽！放心了，我大人了，我會掙很多錢，到時接你過去享福。”父親是個酒鬼，除了上班掙點(diǎn)微薄的工資外，對母親不管不顧，我有些放心不下母親。

那是一個怎樣的行程呀，先是步行40多分鐘從礦區(qū)出來，然后搭乘巴士到縣城，再轉(zhuǎn)車去湖南，然后從湖南坐火車去廣州，再轉(zhuǎn)車到東莞。（因江西永新縣城偏遠(yuǎn)，且與湖南交界，所以我選擇從湖南坐火車而不是從市區(qū)坐）。

我不知18歲的自己那么大膽，一人一囊，天不怕地不怕，足足在路上奔波了二天，才到了一個叫做東莞樟木頭的地方。這里有我的一個老鄉(xiāng)在電子廠上班。

我一直都想當(dāng)然的以為廣東是開發(fā)區(qū)，有很多的工廠，理所當(dāng)然要很多的工人，我一來就可以和老鄉(xiāng)一樣上班，我還想當(dāng)然的以為廣東是繁華的，可我這一路過來看到的情景并不比內(nèi)地好多少，一樣有低矮破舊的房子，一樣路上灰塵滿天飛。

我是近中午到達(dá)樟木頭的，下車后就找電話亭打老鄉(xiāng)廠里的電話，老鄉(xiāng)半天后回復(fù)在加班，沒辦法出來接我，然后叮囑我坐幾路車，經(jīng)過幾個站，到什么地方下，然后坐摩托車到某個廠，到廠后，先到處走走，吃點(diǎn)東西，看看周邊的廠有沒有招工？晚上6點(diǎn)再過來。按照老鄉(xiāng)的指示，一個半小時后，我終于找到工廠，歇會后，我摸了摸口袋里僅剩的50塊，又放眼看了看四周，最后在一個小攤處花了5毛錢吃了一碗豬油拌河粉，河粉這個東西是我后來才知道的，在老家沒見過，覺得非常好吃，本想再吃一碗，可一想到羞澀的口袋，還是忍住了。

吃完后，我頂著炎炎烈日背著行囊就一家家的工廠門口看過去，也不知是我運(yùn)氣差還是怎么回事，找了一個下午，竟沒有一家工廠招工，看看時間已近6點(diǎn)，趕緊又倒回老鄉(xiāng)的廠門口，此時老鄉(xiāng)正站在廠門口焦急地到處看。一見我急急迎了過來，“媽呀！和平，你嚇?biāo)牢伊耍胩鞗]見你過來，我以為你被治安仔抓走了，到時我都不知去哪里贖你。”我一驚，“忠哥，什么治安仔？抓我干嘛？”

“哎呀！人好好的沒抓走就好了，這要怨我，忘記和你說，來廣東這邊的全要辦暫住證的，沒暫住證讓治安仔查到就要抓起來，如果有老鄉(xiāng)的，就讓老鄉(xiāng)拿300或500塊贖回去，沒老鄉(xiāng)贖的就送去河源修鐵路，掙夠路費(fèi)后再遣送回老家。”我一聽嚇壞了，“這么嚴(yán)重呀！”

“可不，查得可嚴(yán)了，你一下午都沒碰到治安仔？”

“治安仔臉上也沒寫字呀！我不認(rèn)識。”

“算你運(yùn)氣好，你看你的樣子，背著個草席，一看就是剛從內(nèi)地來的。治安仔一看就得查你。走，我們找個招待所住下，明天去找工。”老鄉(xiāng)忠哥取下我的行囊拉著我往前走，走了幾步后，又停了下來，“不行，不能去招待所，那里治安仔也經(jīng)常去查的，別到時他們把大門一堵，我們想跑都跑不掉，甕中捉鱉，那就麻煩了。”忠哥站在那兒抓了半天頭皮，“和平，我們只能將就了。”他指了指廠附近不遠(yuǎn)的一處大草坪，“那里每天都有不少人在那里露宿，和你一樣，沒暫住證，沒找到工廠。治安仔一旦來查，逃跑起來方便。”我傻傻地看著他，“你們廠里進(jìn)不去呀？還得露宿在外面？”

“你傻呀！廠里管得可嚴(yán)了，你都沒廠牌，保安是吃素的呀？”

忠哥拉了拉我，“走了，睡草坪睡不死人，被遣送事情可就大了。”

忠哥其實(shí)也就20多歲，早我一年出來，在電子廠的生產(chǎn)線上做個小組長。拿著350元一個月的工資。“你初來乍到，我今晚陪你在草坪上住一晚。”

雖說白天燥熱無比，但晚上卻很涼爽，空曠的草坪上還有徐徐涼風(fēng)。草坪上沒有地?zé)簦浇S徹夜亮著的白幟燈管透過明凈的窗戶、透過不遠(yuǎn)處的樹枝椏把燈光投射了過來，在草坪上形成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斑。

我和忠哥聊了很多，聊老家即將倒閉的鐵礦，聊那些一起長大的伙伴，在聊到我們的將來時，忠哥的眼里放出了光芒，“我現(xiàn)在是小組長，再過一年就有可能升為組長，再過幾年…….”,他突然從鋪在草坪的席子上站了起來，“吃過河粉沒有?我們老家沒有的，肉炒河粉，好美味，我去給你買來當(dāng)宵夜，等哪天休息，我要帶你下館子，吃廣東的特色菜——白切雞。”忠哥說著吞了口唾沫。“這段時間加班，我都好久沒出去了。”

那碗炒河粉簡直是人間美味，我差點(diǎn)沒把舌頭吞進(jìn)肚子。吃完宵夜我還沒有睡意，腦子里總是想著忠哥說的治安仔三個字。我忐忑不安，提心吊膽，不敢睡，我不時問著忠哥各種問題，并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忠哥說過要注意突然的手電筒光亮，因?yàn)槟鞘邪司攀侵伟沧胁樽C來了。剛開始忠哥還有一句答一句，慢慢的，就只能聽到他偶爾的嗯一聲了，到后來連嗯的一聲也不再有，勞累了一天的忠哥慢慢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寬闊的草坪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睡了不少人，起先還有不少竊竊私語的聲音，慢慢的，整個草坪除了嗡嗡作響的蚊子聲外就都靜了下來，我想完治安仔又想明天的找工，依然沒有睡意，我用手當(dāng)枕頭仰躺在我鋪開的草席上看著天空，那時的天空是有很多星星的，很明亮，它們在天上一眨一眨的，我看著看著，眼皮就重了。

第二天早晨5半點(diǎn)才過，天已大亮，我卻還在睡夢中.

“和平，快起來了，全露濕了，別感冒生病了。”忠哥邊拍著頭發(fā)的露水邊叫醒我。迷迷糊糊的我趕緊爬了起來，發(fā)現(xiàn)露水不光潤濕了頭發(fā)，連衣服都潤濕了。一瞬間，草坪上過夜的人就都醒了，他們一個個拍打著身上的露水，說著一些玩笑話，然后就都陸續(xù)卷起鋪蓋背在身上朝著四面散去。

忠哥看看我，“我請不到假的，今天還得上班，你只能單獨(dú)去找工了。”

此時的我正面對著東方站著，大大的，血紅血紅的太陽正爬上遠(yuǎn)處的樹梢向大地灑下金色的光芒，我笑了，“多好啊！”

“什么？”忠哥有點(diǎn)莫名其妙。

“沒什么？你去上班吧！我這么年輕，又會開車，還怕找不到工？”我沖忠哥笑了笑。

“那你得機(jī)靈點(diǎn)，雖說治安仔臉上沒寫字，但他們那副趾高氣昂的樣子還是看得出來的。你看見他們就趕緊跑，如果實(shí)在被抓到了，就打我廠里電話找我，聽到?jīng)]有？我要提前去交接班，先走了。”忠哥叮囑完后就匆匆回廠去了。

我卷起潮濕的鋪蓋背在身上，在路邊買了二個饅頭當(dāng)早餐后就踏上獨(dú)自找工的路途。

昨天下午我已把附近的工廠都兜了一圈，沒有一家工廠招工，于是，我把找工的范圍從忠哥上班的工廠附近一步步擴(kuò)大放遠(yuǎn)，從樟木頭一直到黃江，為了省錢，也為了一路找廠，我選擇用兩條腿走過去，我不敢錯過任何一家工廠，只要有廠，我必定會去看看，或是問下保安，從天亮走到天黑，餓了就買饅頭充饑，天黑了就找個橋洞或是爛尾樓睡上一晚，反正是走到哪就睡到哪，第二天天沒亮又繼續(xù)找工。在找工作的第五天晚上，我口袋里還僅剩下20元錢。此時的我真的有些心慌了，錢快沒了，工作還沒有著落，在經(jīng)過一番考慮后，我一咬牙，打算明天去一個叫石排的地方，因?yàn)槲掖蚵牭侥抢镉泻芏嗟氖瘓觯锌赡軙腥恕?/p>

天已黑，睡覺又成了大問題，治安仔是一定要防著的，我放眼看了看四周，在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大片新建的房子，看樣子還沒有人入住，整片房區(qū)只有一處房子三樓的房間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亮。

“今晚就睡樓房，我還沒住過樓房呢！，我開著自己的玩笑。

我尋著光上去一幢房子的三樓，發(fā)現(xiàn)房子里有人在一張竹床上拉了條蚊帳住下了。那人個頭瘦小，操一口鄉(xiāng)音，對我說，“你是找工的吧？沒地方睡？”

“你怎么知道？我臉上寫字了？”

“一看你的樣子就知道，我見得多了。”他用手指了指開著房門的另一個房間，“看到?jīng)]有，那里還有三個。”

我探頭過去，果真看到有三個人打地鋪并排躺在地上休息，他們看了我一眼，沒說話，一 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你也是找工的？條件不賴呀！”我指了指他的竹床。

“我不是，我是裝修工人，給這家房主裝修的，在這兒守夜呢。”裝修工人邊說邊啪的一聲在腿上打了一下，“這里的蚊子可厲害了。”

我分辨著他的口音，“你是湖南的吧！”

“喲！你猜得還真準(zhǔn)，你呢？”

“江西”。

“老表呀！”裝修工人拉了張凳子過來給我坐。

“我跟你說，這里晚上會查暫住證的。”

我一驚，“這里也會查？”然后又問他，“治安仔一般晚上幾點(diǎn)過來。”

“哪里都會查的。幾點(diǎn)過來？那說不準(zhǔn)，有時來，有時不來，看運(yùn)氣了。”

說著，他又朝里面大聲說，“哥們幾個，你們晚上睡驚醒點(diǎn)。記住了，萬一治安來查，你們從另一個出口往山上跑。”說著，他指了指出口處對我說，“老表，你睡那邊安全些，逃跑方便。”

也真是運(yùn)氣不好，在晚上12點(diǎn)左右，大家睡得正香時，裝修工人壓低聲音大喊，“快，快，趕緊跑，治安仔來了，正在上樓。”

大家騰的一下全起來了，剛把鋪蓋卷好，就聽到咚咚的敲門聲，“起來，起來，查暫住證。”

裝修工人朝我拼命地使眼色，示意我朝另一個出口跑，邊說，“等下，來了。”

我手忙腳亂，和另外三個人像老鼠似的亂竄，腳步聲天響。進(jìn)來房子的一個治安仔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們，他大叫，“大家快過來，這里逃跑好幾個。”

七八個手電筒朝我們射過來，我們拼命地跑下樓朝山上跑去。

山很陡峭，雜草叢生，我們顧不了許多，一頭往山里扎，后面的治安仔氣極敗壞，“站住，你們給我站住，我看你們往哪里跑。”七八束光線亂晃著射向我們，緊追不舍。

慌亂中，我和另外三個人跑散了，我連滾帶爬，鞋子跑丟一只也不敢去撿，衣服掛破了也沒有理會，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千萬別抓到了。跑著跑著，后面治安仔雜亂追趕的腳步聲漸漸小了，只聽其中一個很大的聲音：“算了，算了，大家別追了，我們在下面守著就行，上面是墳?zāi)梗瑖樁家阉麄儑標(biāo)溃此麄儾幌律健！?/p>

透過遠(yuǎn)方微弱的光，我這才注意到，就在我的前面是一大片墳?zāi)梗@里的墳?zāi)购蛢?nèi)地的不一樣，內(nèi)地是一個個壘起的大山包，而廣東的卻像個小房子，里面地面擺著好幾個壇子，前面有張臺，供著米酒和水果。現(xiàn)在想起來，那擺著的應(yīng)是骨灰壇。

我嚇得不知所措，感到自己的牙根上有涼氣在游走，我倒吸著這絲絲的涼氣，卻又不敢下山，怕治安仔守株待兔。這時，另外三個逃跑人也聚集了過來，“他奶奶的，差點(diǎn)被他們逮到，今晚看樣子下不了山了，他們在山下等著呢！”他們看了看墳?zāi)梗缓笥挚戳丝窗l(fā)愣的我，“兄弟，出門在外，什么不要經(jīng)歷，沒什么害怕的，今晚就睡墳?zāi)沽恕！?/p>

說著他們便在墳?zāi)惯叺乃嗟厣蠑傞_席子躺下了，一會工夫就鼾聲四起，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挨著他們也攤開了席子，我用衣服包住頭臉側(cè)躺著，不敢看四周，此時，牙關(guān)里的涼意像眾多的小蛇在背上游走，我想著這世上不會真有鬼這種東西吧！半夜的山上一片死寂，我在心里一個勁地念著阿彌陀佛。

我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就看到了那三人正啃著供臺上的水果，其中一人笑著說，“兄弟，你睡得還挺香呀！做夢沒有？趕緊的，吃點(diǎn)水果，吃飽了好下山找工。”

我饑腸轆轆，現(xiàn)在也管不了是不是供品了，抓起水果就啃。吃飽后和他們?nèi)讼嗷ソ涣髁讼抡夜さ慕?jīng)驗(yàn)，就分頭各自下山了。

我提著一只鞋，打著赤腳，心想屋漏偏逢連夜雨，現(xiàn)在怎么辦？打著赤腳怎么找工？我邊想著邊下山，正準(zhǔn)備把這只鞋丟掉，哪知一抬頭，赫然發(fā)現(xiàn)昨晚跑丟的那只鞋正靜靜地躺在一片草叢里。我一下又高興起來，心想著運(yùn)氣不錯，今天說不定可以找到工作。

七月的陽光火辣辣地炙烤著大地，我背著行囊汗流浹背地站在路邊望眼欲穿看著路的盡頭等著開往石排的中巴車，差不多半個多小時，開往石排的中巴車總算過來了，除了司機(jī)和一個票務(wù)員外，車內(nèi)一個乘客都沒有，我沒有多加考慮，心疼地買了二塊錢的票上車，等車開動一會兒后，又陸續(xù)上來了二個和我差不多打扮的乘客。此后大半個上午，沒再上來一個乘客，司機(jī)開著車在附近街上打轉(zhuǎn)，根本沒有去石排的意思，其中一乘客忍不住了，他問乘務(wù)員，“大姐，你這車怎么一直在這兒打轉(zhuǎn)？”那個被叫大姐的乘務(wù)員吊著三角眼斜斜地看了過來，氣極敗壞，“誰是你大姐?誰是你大姐？我有那么老嗎？不想坐就下去。”那個小伙子不敢再多說話，我本來也想質(zhì)問兩句，但看到司機(jī)返轉(zhuǎn)頭橫掃過來的兇神惡煞的目光時，我硬是把想說的話生生地吞進(jìn)了肚里，另一個乘客見此情景，也不敢開聲，眼睛死死地盯著窗外。在近中午的時候，中巴車到底沒有去石排，司機(jī)把我們?nèi)酥苯于s到后來開來的一部開往石排的車上。事后，我才知，我們是被“賣豬仔”了。

這是2018年7月一天的早上，我在惠州寬敞明亮的家里，看著初升的太陽正慢慢地鍍亮著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我看著陽臺上熱烈開放著的鮮花，看著還在熟睡的妻子，一股幸福感傾刻洋溢在心頭。“吱扭”一聲，隔壁父母的房間輕輕地打開了，我知道，早起的父親要出去晨練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日子越好，我越是會想起剛來廣東的那段日子，我坐在寬大的飄窗上，打開手提電腦，二十多年前的一切就好像是昨天才發(fā)生一樣。

口袋里的錢已寥寥無幾，我急切需要一份工作，什么苦的累的都行，只要有碗飯吃，有個安身之處。

在石排第二天，終于在一家石廠的門口看見一張紅紅的招工啟事，我都來急細(xì)看上面招的什么工就迫不及待地把啟事撕了下來，生怕別人搶了去。

事后，我才知石廠老板招的是電焊工，這是一項(xiàng)我不會的技術(shù)活，但我已是走投無路，心想著先進(jìn)廠再說吧！

石廠的老板是香港人，操一口生硬的普通話，他看了看我身份證，“你會燒焊？”我不假思索，“會，會，我以前在老家干過這個。”

老板一點(diǎn)沒有懷疑，“那就好，這里包吃包住，一個月工資400元,你做不做？”

我一聽心里都樂開了花，要知道，當(dāng)時進(jìn)工廠的普工工資每月只有300元，這是天上掉餡餅了。我趕緊說，“做，做。”為了表示我的誠意，我又多加了一句，“老板，我會好好干。”

一番簡單的見工后，老板便帶著我去工地，指著一臺碎石機(jī)的壓板說，“我們石廠的碎石機(jī)壓板經(jīng)常磨損，天天要修補(bǔ)，你每天的工作就是和那個師傅一樣把壓板修好，用電焊條把磨損的壓板填補(bǔ)起來。老板指著旁邊一個正在燒焊的師傅說，“你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李師傅。” 然后老板從倉庫里找來二包焊條，一臺電焊機(jī)交給我，“中午吃過飯后，就可以開工了，我等下來你看燒得怎樣？”

中午在石廠的食堂我吃了來廣東以來最飽的一頓飯，足足三大碗，我那狼吞虎咽的樣子看得上午那個電焊李師傅張大嘴巴，開玩笑著說，“你剛從牢房時放出來？”

事也這么湊巧，下午老板有事回香港，在布置完我和李師傅的工作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李師傅指了指旁邊一塊壓板，“小陳，你去燒那塊，那塊損壞得不是很嚴(yán)重，你把那洞填起來就好。”說完，他就去了另一邊工作。

天啊！我哪里會燒焊？打從出娘胎起就沒摸過這個東西。我不知如何是好，磨磨蹭蹭地站在李師傅旁邊，李師傅也沒說什么，自顧自地忙了起來，我仔細(xì)觀察著李師傅的操作過程，幾分鐘后，我心虛且故意打著哈哈，“李師傅，我去忙了。”

我別別扭扭地蹲了下來，戴著保護(hù)面罩，敞著胸在烈日下照葫蘆畫瓢地學(xué)著李師傅的樣子，折騰了半天，焊條卻都點(diǎn)不著，我一急，干脆把保護(hù)面罩丟到了一邊，后來焊條總算點(diǎn)著了。可由于我沒有一點(diǎn)燒焊的知識，燒焊直接變成了吹焊，到下午下班，壓板上的小洞被我越填越大，小洞變成了大洞，我看著壓板，束手無策，李師傅一直在專心干自己的活，一個下午都沒抬頭，等到下班時他來叫我，看見我燒的壓板，大驚，“小陳，你不會燒焊呀？”然后他又指了指我的敞開的胸口和眼睛，“你這樣是不行的，燒焊不戴著保護(hù)面罩眼睛會瞎的，再說在這么強(qiáng)烈的陽光下工作眼睛也受不了呀。”我唯唯喏喏，不知講什么好。

“先下班吧！明天我教你。”李師傅是個好人。

第二天，李師傅邊燒焊邊講解，我在一邊專心地學(xué)著，但再專心又有什么用？臨陣磨板解決不了問題，燒焊是技術(shù)活，學(xué)習(xí)得有個過程。

第三天下午，我再上手燒壓板時，老板從香港回來了，他看了看我通紅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塊還沒有燒好的壓板，大發(fā)脾氣，“我要的是師傅，不是學(xué)徒，你打包走人。”說完老板丟給我50塊錢不再理我。

工作三天后，我被老板炒了魷魚。

從石廠出來，我坐在馬路邊上，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眼睛又紅又疼，拼命地流眼淚，我心情差到了極點(diǎn)，想著東莞這么大，就沒我的容身之處嗎？我摸著口袋里剛結(jié)的50塊錢，在考慮了半個多小時后，我卷起鋪蓋，坐上了去往清溪的中巴。

我去投奔了在清溪塑膠廠上班的另一老鄉(xiāng)，先把眼睛養(yǎng)好再說。

還好，混得不錯的老鄉(xiāng)和他的同事在廠附近的村子里合租了間50元一月的平房，方便各自己老家來人可以有個落腳的地方，那房子多小呀，轉(zhuǎn)個身都難，但房子再小老鄉(xiāng)還是容我安了身，我晚上把鋪蓋攤開睡，白天就卷起來。此時我的眼睛紅腫得越來越厲害，白天不能見陽光，晚上又疼得鉆心，睡都睡不著，就算睡著了，等第二早上醒來，眼睛卻又睜不開，兩只眼睛的上下眼瞼全讓眼屎給粘住了，沒辦法，只能拿毛巾用溫水慢慢去濕潤。老鄉(xiāng)看我這個樣子，讓我去醫(yī)院看看，我哪里肯，我讓老鄉(xiāng)幫我買來青霉素軟膏，每天早晚搽一次，在經(jīng)歷了一個星期的痛苦后，我的眼睛總算恢復(fù)正常，我慶幸眼睛沒瞎，在跟老鄉(xiāng)道完謝后我重新踏上了找工之路。

天無絕人之路，一天后，我在一個叫林村的地方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開鏟機(jī)，事隔這么多年，我依然記得那個石廠的名字，“富豪石廠”，我記得這個石廠的名字，并不是因?yàn)檫@個石廠給我留下了美好的記憶，而恰恰相反，這個石廠給我留下的是一輩子都難于忘卻的痛苦。

石廠每日都要開炮炸山，而我的工作是開車上山鏟出路來，讓別的車上去運(yùn)石頭下來，這是一份很危險的工作，我經(jīng)常開車在山腰上就聽到啞炮突然響起，亂石一陣猛飛向車砸過來，我現(xiàn)在想起來還在慶幸我的命大，沒有把命留在山上，而只是留下了半截食指。

我的手指是在修輪胎放千金頂?shù)臅r候被另一個開吊車的同事吊起輪胎時不小心壓扁的。

我至今記得醫(yī)生把那半截食指剪掉時表情，那是一種可惜的神情，“小伙子，沒得辦法了，只能剪掉，指頭壓得太碎了，剪掉恢復(fù)得還快些。”

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沒有同情，沒有安慰，我只能咬著牙，“醫(yī)生，你說怎樣就怎樣。”

那個年代的人是多么的堅(jiān)強(qiáng)啊！截完手指，只在醫(yī)院吊了一瓶消炎水后我便返回了石廠，且只休息一個星期后，我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

但僅僅是半年后，老板卻借故把我炒了，那時的我根本不知道勞動法，也不知找老板賠償，在結(jié)清工資后我又背起了行囊。

來東莞的半年多時間里，我經(jīng)歷了被治安仔抓，睡墳?zāi)梗劬Σ铧c(diǎn)失明，手指截掉，反復(fù)的找工。我一直都沒有氣餒，我始終抱有希望，

老天從來都是善待永不放棄的人，被富豪石廠炒掉后一星期，我重新在一個沙廠找到了份新工作，開裝載機(jī)。

沙廠老板是東莞大朗人，沒什么文化，長得五大三粗，說話的聲音很大，像打雷，但為人豪爽。沙廠的活基本都是男人干的粗話，不要什么文化，只要就力氣就行。但像開挖機(jī)、東風(fēng)車的司機(jī)就相對輕松多了，這些輕松活一般都輪不到外省人，都是老板村里的人，雖說他們沒什么文化，但車開起來卻是嫻熟，十輪大卡車都能開起來飛。老板在知道我讀過幾年技校后，就認(rèn)定我是個文化人，他拍著我的肩，“小陳，在我這兒好好干，我不會虧待你。”

他總是喜歡叫我“北佬 ”，我總是反復(fù)和他解釋，“老板，黃河以南是南方，黃河以北是北方，我在黃河南，不是北佬了。”

老板就打雷似的笑，“我叫你北佬順口。”

我是走運(yùn)的，在這個沙廠，老板特別器重我，只要他出門辦事——簽合同或是收賬必帶上我一起去。我成了老板的左右手，老板和我講話時卷著舌頭用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然后和他村上的人又講白話，同樣一句話要在普通話和白話中轉(zhuǎn)換，老板有點(diǎn)煩了，他拍著我有肩，“北佬 ，你得學(xué)說粵語了，學(xué)會說粵語以后不在我這兒干了去別的地方也好找工了，你就沒發(fā)現(xiàn)會說粵語很吃香的，很多港資或合資的工廠只招會講粵語的。”

我當(dāng)然知道。

由于在沙廠的工作清閑，我聽從了老板的建議，買來一本“怎樣學(xué)好粵語”的書，從阿拉伯?dāng)?shù)字123開始學(xué)，也就是在沙廠，我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語言能力是那么的強(qiáng)，才一個月時間，我就可以說一口流利的粵語了。第一次用粵語跟同事聊天的時候，他們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小陳，你以后會有出息的。”

我在沙廠踏踏實(shí)實(shí)地干了三年，在積累了一定的資金后，考慮到這樣做不是長久，沒有前途，于是我告別了那個待我不薄的沙廠老板，轉(zhuǎn)而到惠州在塑膠模具廠做學(xué)徒。這為我以后自己開辦自己的工廠打下了堅(jiān)實(shí)的基礎(chǔ)。

說實(shí)話，我當(dāng)年去做學(xué)徒考慮的是技不壓身，以后做師傅工資會高些，我沒有想到，多年后，我竟然開辦了自己的塑膠模具廠。

我感謝剛來廣東時我遇到的每一個人，他們讓我成長，我感謝剛來廣東時碰到的每一件事， 它們讓我更加堅(jiān)強(qiáng)。

從最早的樟木頭到現(xiàn)在的惠州，從1993年到2018年，我看到了這片土地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閑來無事時，我會帶著妻子和兩個孩子從惠州驅(qū)車五十多公里去我剛來廣東打工的地方——東莞樟木頭。我甚至不知該怎么跟孩子介紹那些地方，當(dāng)年的石廠和沙廠早已不見蹤跡，那些地方現(xiàn)在是高樓林立，仿佛像是一夜之間從土里長出來似的，到處是鋼筋水泥混凝土，到處都是在陽光底下閃閃發(fā)光的玻璃，到處是合資或私營的企業(yè)。

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抬起手臂劃拉著那一片片的高樓，告訴孩子：“看到?jīng)]有？那一大片就是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沙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