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禹:北京新人二章
寶盆兒和他的“阿大”
寶盆兒姓居,出生那天,興奮的奶奶說就叫寶盆兒吧,“聚(居)寶盆兒”,全家通過。“阿大”是帶他長大的保姆。從他出生到一歲多,就得到一位安徽籍阿姨的日夜照管,寶盆兒一天天長大,從未磕碰過。從孩子與阿姨的親熱勁兒看,盆兒的爸爸媽媽盡可安心地去上班了。爺爺奶奶、姥姥姥爺也是出于自己對隔輩孫兒的喜愛,經(jīng)常過來看看。用盆兒媽的話說,你們盡瞎操心!
現(xiàn)在的孩子聰明自不必說了,寶盆兒還是一帥哥坯子,誰見了都叫一聲“帥盆子”。一歲多了,他學會了叫“爸爸”、“媽媽”,欣喜得媽媽止不住地親兒子。可叫“阿姨”卻成了難點,怎么也學不會,寶盆兒一叫就成了“阿——大!”“阿大”不在意,滿心歡喜地報告外人,我家寶盆兒會叫我了。
沒想到,親親的阿大家里出了點事,不能再照看寶盆兒了。臨走前,她比全家人都著急,終于把又一個“阿大”領進家。當然,這個保姆也是她的安徽老鄉(xiāng),“知根知底,可放心。”一歲多的寶盆兒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晚上睡覺時哭著鬧著找“阿大”。新阿姨姓劉,叫琴芳。顯然她已熟知孩子的一些習慣,趕緊把藍色的大枕頭拿到寶盆兒身邊,讓他的小手能摸到,然后把奶嘴讓寶盆兒含著,輕輕拍打著哄他睡著了。
寶盆兒仍然只會叫“阿大”。也許這個阿大身上有不少原來那個阿大的影子,小寶盆兒很快適應了新阿姨。人說男孩說話晚,寶盆兒好像更不著急學說話;人說貴人話語遲,寶盆兒就像把自己當貴人,很少開口說什么。全家人都急著教他說話,寶盆兒只是“嗯、啊”地敷衍著,也說不出大人想聽到的“好聽的”。無奈,慢慢來吧。可與他交流就成了難題,尤其是雙休日,爸爸媽媽圍著他,買了好多兒童食品,做了好幾樣飯菜,寶盆兒一點不買賬,連看都不看一眼。媽媽急呀,孩子不吃飯影響健康啊!只好拿出巧克力哄他,你好好吃飯,然后給你吃巧克力。聰明的小寶盆兒象征性地抿一口勺子,然后就咬一大口巧克力。在一旁的阿大看不下去了,插嘴說不能讓他吃這么多巧克力呀!媽媽怏怏離開,阿大當起“惡人”。她給寶盆兒系上小圍裙,用小勺子在菜碗里攪攪,然后放到嘴邊吹吹,說一聲:“來,吃香香嘍。”真怪了,寶盆兒不再拒絕,津津有味地吃起來。還有神的,有時夜里寶盆兒哭起來,媽媽怎么哄也不管用。這時早已從床上起身的阿大敲門了,說一句:“寶貝,阿大來了。”孩子的哭聲立馬小了,阿大抱著他輕輕搖一會兒,他就像啥事也沒發(fā)生過,又甜甜的睡著了。
阿大在家鄉(xiāng)只上到小學,生有一兒一女。兩個孩子跟著婆家過,她就來京城打工了。做保姆,除了對孩子一心一意,其他沒有任何優(yōu)勢。寶盆兒會騎小三輪車了,他興奮地一圈一圈騎著,阿大便用一條繩子拉著車后梁跟著跑,汗珠掛在她紅撲撲的臉上。一次,從公園回家的路上,狂風大作,氣溫聚降。媽媽拿起雨傘去接他們的路上,看到阿大的外衣緊緊裹在寶盆兒的身上,自己不怕冷地護著寶盆兒往回趕呢。媽媽連說:“謝謝阿大,謝謝阿大!”寶盆兒也跟著說:“阿——大!阿——大!”
現(xiàn)代社會也夠難為阿大的,寶盆兒的一大堆玩具,聲光電,中英文,汽車真的能跑,飛機真的能飛。阿大有空就琢磨,還學會了上手機百度。她的勤奮,加上寶盆兒的聰明,很多“高精尖”一一攻下。勝利之時,阿大會教寶盆兒歡呼道:“要分享喲!”寶盆兒也吐字不清地喊著:“分享喲!”
寶盆兒一天天長大,開始咿呀學語了。除了清楚地會叫爸爸媽媽,“要分享喲!”是他學會的第一句話。在樓下和小朋友一起玩時,他常把自己的各種汽車、積木拿給小伙伴玩,說一句:“要分享喲!”看到別的兒童的玩具好玩,他想玩也來一句“要分享喲!”阿大趕緊攔住他,告訴他:“分享不是這個意思……”但“分享”到底是啥意思?阿大也沒說清楚。
學說話的寶盆兒高興起來還經(jīng)常喊幾聲,可他說什么呢?爺爺奶奶你看我我看你,都沒聽懂。叫來盆兒媽,媽媽讓寶盆兒再說一遍,也沒聽懂。這時,站在一旁的阿大不好意思地說:“寶盆兒說的是我們安徽話。”
哈哈,這還真是個事兒了!孩子從小在安徽阿姨的懷抱里長大,他學說的當然是“母語”啊。于是,阿大努力學說普通話,寶盆兒跟著阿大學說半安徽半北京的話。家里人多的時候,姥姥姥爺故意跟著寶盆兒學說皖京混雜腔調(diào)的話,弄得大家哈哈大笑。
阿大很難為情,更加努力學習了,從漢語拼音開始。慢慢的,小寶盆兒會背唐詩了,正式背誦給爺爺奶奶聽時,有點字正腔圓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盡管讀“夜來”倆字還有點“一來”,但已經(jīng)很不錯了。姥爺是個作家,教外孫讀古詩時偶爾“塞”點自己的“私貨”,比如“遠山近水稻香湖,蘆葦輕搖小舟出”之類的。阿大翻遍了《幼兒讀古詩》,也沒找到“遠山近水”,便弱弱地建議姥爺:“還是讓寶盆兒多讀點經(jīng)典好吧?”
姥爺心里雖有點郁悶,但還是很贊賞阿大育兒有一套的。她教寶盆兒背詩,常與時令結(jié)合起來,比如北京終于下大雪那天,寶盆兒學會了一首唐詩。不過,可能教的比較急,阿大忘記糾正自己的安徽口音了。寶盆兒背誦時先報唐朝詩人“李宗允”,全家愕然。待他接下去朗誦出“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時,大家都明白了:“李宗允”原來是柳宗元啊!
兩歲多的小男孩兒能背《江雪》這首詩,贊一個唄!其實,阿大用的可算是“啟發(fā)式”教學呢。寶盆兒從1數(shù)到10,找到規(guī)律后很快就能數(shù)到100了。再比如,清明節(jié)那天學習“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阿大提醒開頭一個字,他便背出全句。當提到第三句“借”字時,小寶盆兒故意讀成“借問酒家在哪里?”哈哈,顯然,他已知道“何處有”是什么意思了。
有苗不愁長。轉(zhuǎn)眼,小寶盆兒就要滿三周歲了。媽媽有個好主意,這天帶他去郊區(qū),和同事的寶貝一起過生日。走在開滿鮮花的鄉(xiāng)村小路上,阿大把寶盆兒抱一會兒,背一會兒,還拉著他的小手跑一會兒。同事和家人來迎接了,問:“寶盆兒,這就是你的阿大吧?”
寶盆兒說:“她是我阿姨,我阿姨!”
“阿大”有點沒想到,興奮地說:“寶盆兒長大了喲,懂事了喲。”媽媽也是第一次聽到,高興地說,寶盆兒再叫一聲。小寶盆兒大聲叫著:“阿——姨!”
阿大,不,阿姨,她紅撲撲的臉上竟閃動著淚花兒。
大海和他的理發(fā)屋
大海的理發(fā)屋就在我住的報社宿舍樓的一層,門臉不大,有著一個好聽的名字:銀露曼。但如果你到小區(qū)打聽“銀露曼”,大概沒人知道;如果你問的時候加上句:“就是大海的理發(fā)店”,只要是小區(qū)的住戶,十有八九會熱情地指給你。
大海的學名叫徐海東,不過他這個和開國大將一樣的名字,也沒幾個人知道,人們早已習慣地叫他大海了。年前的工作忙,我咬牙抽時間想整整自己的頭發(fā)時,已是臘月二十八的傍晚時分了。推開兩道玻璃門,一股暖意迎面而來,大海給我一個熟悉的微笑:“大哥,坐等片刻行不?”當然,我正好和他聊聊天。
大海的店眼下只有他和一個叫小惠的助手,他既是店長也是“大工”。我說跟你聊天不影響你干活吧?他說沒事沒事,坐在椅子上正理發(fā)的顧客也連說聊吧聊吧,一看就是老主顧了。
我和他一起先算清楚了,大海算上今年已經(jīng)有八九年沒回家過春節(jié)了。這些年他都是在忙碌中辭舊歲迎新年的。他說頭年這幾天小店就沒斷過客,今天早上9點,約好的客人就來了,除了中午吃了口飯,一直不得閑。
“你這么站著快一整天了啊!”
“可不,七八個鐘頭了。”
正聊著,進來一老哥,大嗓門:“唉呦,我都來了N次了,還這么多人排著啊!”大海算了算,說:“你45分鐘后下來吧,我給你排上。不好意思啊!”大嗓門:“虧了我就住樓上,得,待會兒見。”
大海不說“對不起”,說“不好意思”,是這一兩年的事。現(xiàn)在不說,你不會知道大海的老家在吉林省的公主嶺,他已一口的普通話。他初中畢業(yè)后就去了長春,而后秦皇島,而后青島,再而后北京。“北京最好,我一干就不想走了,快十年了。”他告訴我,家里還有不算年邁的父母,兩個哥哥、一個弟弟。他們都在家過節(jié),我一個不回去,老家也習慣了。現(xiàn)在老婆、孩子都不知道公主嶺在哪,他們哪都不想去了。
為了拉近我們的話題,我說我認識你們公主嶺的一位名人。他興趣來了。我說的是詩人王岱山,他的神話敘事詩《寶鏡湖》,是粉碎“四人幫”后少有的幾部影響全國的詩集,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曾配樂廣播過。大海馬上跟上說,公主嶺出名人哪,你知道最出名的是誰嗎?我想了想,說李玉剛吧。大海說算一個,那最出名的哪?他壞笑起來:李宏志啊!哈哈,都沒人搭理他了……
聊天歸聊天,大海的手可沒停過,他解下顧客的圍裙,又一個活兒完了。他一邊記賬一邊說:“你騎車慢點,回去問你爸好。”這是個大學生,家搬到天壇那邊后,父子倆一直還回來找大海理發(fā)。他能不忙嗎?
有人探頭,是一大姐。大海伸出4個手指頭揮了揮,示意還有4個活排著呢。大姐點點頭離去。
他開始下一個活兒——燙發(fā),順手遞給我一張報紙,照例是當天的《參考消息》。理發(fā)小店的“大工”,不訂晚報,也不看雜七雜八的小報,卻常年訂閱著新華社編輯出版的《參考消息》,幾年前他就令我刮目相看。腦袋讓他打理著,隨便聊聊天,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遠的如美伊戰(zhàn)爭、歐債危機、朝鮮核試驗,近的如孩子入托、房貸利率、醫(yī)患糾紛、北京打車難,他都有自己的看法。有人稱他有文化,他笑答:都是報上說的。
大海是初中生,卻在社會這所人間大學里刻苦努力著。他豐富自己知識的途徑,一是從他常年訂閱的《參考消息》上讀來的,二就是電視機上看來的。小店掛在墻壁上的液晶彩電,平時也放電視劇,但到了《新聞聯(lián)播》的時間,還有諸如《經(jīng)濟信息聯(lián)播》、《國際時訊》、《法制進行時》,包括趙忠祥的《動物世界》等時段,他都把頻道調(diào)過來,并且能做到邊干活邊吸收著“文化”。我給他“總結(jié)”的這兩條,他默認了,但他認為更多的是從他的顧客身上學習、感悟到的。你看,這大海就是有水平吧!不用說我們這個小區(qū),僅我住的這座樓里,就有國家體育總局、外交部和一家報社的幾十位“人物”。大海常年為他們和他們的父母、家人、孩子服務,關(guān)系處得都不錯。我記得我就在這撞上過一位國際體育組織的副主席、還有外交部的一位老司長。我還知道小區(qū)里的一位知名作家把自己新出版的作品集送給他,扉頁上工工整整地寫著:“敬請大海(徐海東)先生閱存 某某某 于某年某月”。
終于輪到我理發(fā)了,我后邊又排上5位了,而且有3位女士是大活,即焗油、燙發(fā)、做造型。我說這得干到什么時候啊?大海說晚上11點前都能做完。我問明天呢?他說明天我早來,9點到10點已約了4個活了。明天是除夕啊!大海說哪年三十不是這樣啊?
我滿意地離開“銀露曼”——大海的理發(fā)屋時,小區(qū)已是萬家燈火,耳邊已響起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了。我在寒風中佇立了好一會兒,望著他忙碌的身影和那招牌式的微笑,忽然想到他最看重的,也是他所做的一切辛勤付出的動力——他說,我有一個賢惠的媳婦兒,有一個4歲半的兒子,上幼兒園呢。徐仲雨這小子聰明、仁義,我和媳婦兒哪都不去了,苦點累點,都供著他,就指望他在北京好好讀書,上小學、上中學,能上一所重點高中,考上大學!
徐仲雨這小子,你給我好好聽著:你一定要給大海,不,是徐海東,也就是你的老爸爭口氣,把那一個個目標拿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