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里·斯奈德詩集國內(nèi)出版,他的詩歌總是充滿思念
從加里·斯奈德的詩中,我們不難讀到一種原始的生命與自然氣息。事實上,這正是捕捉斯奈德詩歌的關(guān)鍵。如同詩人廖偉棠所說,他的詩歌里總是充滿思念,對地球和人類本來面目的思念。
雙腳開立,
丹田之氣運于指關(guān)節(jié),
十磅斧頭高舉,
弧行于頭頂,
你也被舉起!
它漂浮,你漂浮,
剎那間看得又遠又清楚——
盯著橫切面上的裂口
擺好橡木塊的角度
等待挨那一劈。
斧子落下——隨著一聲嘆息——木頭咔嚓裂開
變成躺在地上的兩爿——
不過眨眼間。當斧子劈開一切,
祝愿你倆永遠在一起。
這是美國著名詩人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的《獻給比爾和辛迪婚禮的一斧》。我們不難從其中讀到一種原始的生命與自然氣息。
事實上,這正是捕捉斯奈德詩歌的關(guān)鍵。如同詩人廖偉棠所說,他的詩歌里總是充滿思念,對地球和人類本來面目的思念。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美國詩人,曾在上世紀50年代參與“舊金山文藝復興”并與艾倫·金斯堡發(fā)起“垮掉的一代”詩歌運動。在1954年麥卡錫主義盛行時期,斯奈德選擇在森林中做一名伐木工,這段經(jīng)歷促成了一系列相關(guān)詩歌及關(guān)于神話和森林的文章。同“垮掉的一代”中的其他人一樣,斯奈德著迷于禪宗和東方文化,受到埃茲拉·龐德的影響后開始學習中文。1955年,他選擇成為一名佛教徒,并前往日本京都修行禪宗文化,對中國禪宗唐詩也極有研究,《寒山詩》便是他將唐代僧人寒山子的詩歌進行轉(zhuǎn)譯的作品。另外,他對生態(tài)保護的關(guān)注也讓他被譽為“深層生態(tài)學的桂冠詩人”。1975年,他的詩歌《龜島》獲得了普利策詩歌獎。
這十年是加里·斯奈德的中譯本出版高峰。
在2009年之前,加里·斯奈德的中譯單行本只有臺灣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的一本詩文合集《山即是心》;但2009年后,光詩集就出版了西川譯本《水面波紋》、楊子譯本《蓋瑞·斯奈德詩選》、譚瓊玲譯本《山河無盡》,散文集有陳登譯本《禪定荒野》。今年又有了他的兩本名著中譯,柳向陽譯《砌石與寒山詩》、許淑芳譯《斧柄集》。這兩本,可以視為加里·斯奈德的原點與巔峰之作。
《砌石與寒山詩》是我非常熟悉的作品,吾妻的碩士論文就是研究它的,她的譯本、英文版本和香港梁秉鈞先生等人的選譯,我都讀過無數(shù)遍。2009年我在香港見到加里·斯奈德,除了請他給詩集簽名還冒昧問及他一個問題:他到底是從漢語還是日語翻譯的寒山詩?——我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我們的交談中加里·斯奈德提及的不少名詞他采取的都是日語發(fā)音。
他的答案是:漢語。其實今天重讀全本《砌石與寒山詩》,回想起來,我當初不必懷疑加里·斯奈德,因為從《砌石與寒山詩》的時代開始,加里·斯奈德就更接近一個中國的古詩人而不是一個日本俳句詩人,他的入世比日本人的浮世放浪要積極得多,他的禪宗是唐之禪,王梵志、慧能、寒山那樣的,而不是瀟灑爛漫到種田山頭火那樣的,日本詩人與他最接近的,一休宗純而已。
在加里·斯奈德二十多歲寫的《砌石與寒山詩》,他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超越當時一般的東方美學愛好者的大格局。他常常選擇以“賦”——以陳述來平靜地嵌構(gòu)一首詩,不用花一枚釘子,像出現(xiàn)在他的京都詩里的木建筑。他像一個輕型的杜甫,而不是更琳瑯滿目更現(xiàn)代派的李商隱。比如《京都:三月》里視角的搖曳變換、最后廣被百姓的方式,非常像杜甫從草堂時期的放松一直到夔州(如《閣夜》)時期的胸懷天下。杜甫的儒家成為寒山的禪的壓艙物,但寒山的禪又使杜甫輕逸起來。
“像一只熊/跟蹤人類/智力和絕望的未來。”(《石園》)道破天機,加里·斯奈德之大,在于他從深厚的人道主義出發(fā)超越狹隘的人本主義。他既是化身為熊的跟蹤者,也是被跟蹤的人類。在一些論文里,他把這種介乎人獸之間的身份,以印第安人神話里狡猾的“土狼”作喻。這一層面使他從另一個角度進入寒山——這個名詞的雙重性,既是清貧的人類寒山和尚,又是自然嚴峻的一座山。而這正是加里·斯奈德的魅力復雜之所在。
加里·斯奈德的確是狡黠的,但《斧柄集》里另一面的他,是敦厚實在的。他也繼承了中國詩歌的說教,寒山和禪詩本身就有說教、勸世意味(甚至多于杜甫),但加里·斯奈德把它美國西部化了——西部意味著生存智慧。這使加里·斯奈德的說教迥異于某些當代中國詩人的說教,后者往往淪為“大言”,夸夸其談,無一落實處。
加里·斯奈德的說教全部根源于自己的勞動,在《斧柄集》里那是一個年過五十的中年男人在山居里事必躬親的勞動,是一個父親帶著兩個兒子傳遞生活經(jīng)驗的勞動。沒錯,就像“斧柄”里那個“操斧伐柯,雖取則不遠”的絕佳隱喻。
“斧”、“柯”、“則”三者都被人充分論述,但我更喜歡“不遠”在加里·斯奈德所有詩中的表現(xiàn)。“不遠”讓我想起孔夫子“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這感慨,加里·斯奈德的詩常常洋溢著一種思念:對地球和人類的本來面目的思念,這使他得以非常親近真理——海德格爾所謂的“與真理為鄰”。而加里·斯奈德對我們傳遞真理的手法往往是以驚喜的口吻,讓讀者以現(xiàn)在進行時參與詩人的發(fā)現(xiàn),隨喜贊嘆,這也是我們?yōu)槭裁磳@樣一個本應(yīng)敬畏的老師的角色感到非常親切的原因。
這些詩的寫作方式如是:斧刃鋒利擊破如棒喝、斧柄傳遞手掌的力度和溫度,結(jié)構(gòu)都至為簡潔質(zhì)樸、直接。這樣的一把斧子,也是行動主義的,行動主義體現(xiàn)在他對機械的熟悉上,這一點中國詩人望塵莫及,他也懂得各種木匠活、木材防腐配方他直接寫進詩里,其他本地的降雨量、氣溫等一絲不茍記錄在案,這是一個農(nóng)夫的精神。他料理文字也一樣,他先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再成為詩人,這是他跟大多數(shù)的現(xiàn)代詩人甚至現(xiàn)代人的區(qū)別。
正是有了《斧柄集》第一部分我們熟悉的那些短詩的基礎(chǔ)建設(shè),這次全譯本的第二部分的組詩《獻給蓋亞的短歌》和第三部分的《網(wǎng)》的意義才得以呈現(xiàn)。加里·斯奈德召喚我們歸屬于大地的方法和梭羅不同——也許是時代壓強不一樣了,選擇歸隱不等于拒絕世俗生活,選擇站自然一邊不等于不和政府談判。諸如<深夜與州長談預算>這樣的題目,是唐朝官僚詩人才敢碰的,加里·斯奈德寫得羚羊掛角,“預算”無處不在卻無跡可尋。
《移開反鏟機液壓系統(tǒng)的泵板》、《錢往高處游》這樣的題目,則是唐朝詩人都不可能碰的。從惠特曼的宇宙萬物的播種機式詩歌,到查爾斯·奧爾森的“放射詩”,到加里·斯奈德的“網(wǎng)”,美國詩歌越來越從容,覆蓋一切。中國知識分子詩人向往過的那種“俯拾即是,不取諸鄰。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自然》),斯奈德做到了。他的詩里也充滿“如逢花開,如瞻歲新”式的贊嘆,也因為他意識到詩人與這個世界共處之道,贊嘆總是比詛咒更有建設(shè)性。
“從心所欲不逾矩”,加里·斯奈德從《斧柄集》開始進入孔子對七十歲的期許,實際上那時他才五十出頭。我驚訝于他處理廣闊題材的能力,不但是跨領(lǐng)域而且是跨時間的。我尤其喜歡《乳房》一詩,從嬰兒之吸吮寫到老人的性愛:
“扁平的乳房、疲憊的肉體,
將像舊皮革一樣噼啪作響,
足夠堅韌
去再過幾天好日子”
這慰藉如此真摯而無遠弗屆——這又回到前文所敘的“不遠”這個加里·斯奈德的原點中去了。
“斧柄磨就掌中趼
趼中川壑匯作月球
群山行路,七海奔赴
田邊沙彌的石頭身端正”
——這是九年前我寫給加里·斯奈德的四首絕句的其中一首,今天讀《斧柄集》完全印證了其中的想象。加里·斯奈德的中文名字曰“砂井田”,砂是自然細微的粗糲,井和田都是人與自然的友善互動,唯其如此與大地耳廝鬢磨,仰望寒山或者索爾多山(Sourdough Mountain,又譯“酸面山”)時才更心平氣和吧?
寒山不遠、年輕時當護林員瞭望塵世的那段時光亦不遠,因為它們會隨時隨詩一步步向詩人走來——“青山常運步”,我突然想起斯奈德熱愛的道元禪師這句偈語。
詩歌欣賞
《致/自盧》
有一天盧·韋爾奇冒了出來,
跟你我一樣活生生的。“見鬼了,盧,”我說,
“你沒把自己干掉啊。”
“我干了。”他說,
我的后背當時就一陣發(fā)麻。
“哎呀,你果真干了!”我說——“現(xiàn)在我能感覺到了。”
“是啊,”他說,
“在你我的世界之間存在一種根本的恐懼。我說不清楚。
我只是來跟你說,
教孩子們知道循環(huán)吧。
生命的各種循環(huán)。萬物的各種循環(huán)。
世界就是循環(huán),但沒人記得這些。”
(注:詩中的盧·韋爾奇(Lew Welch,1926-1971?)為一名詩人,是加里·斯奈德的好友。1971年5月23日,他帶著槍走進了森林,再也沒有出來,不知所終。)
《寒山詩·三》
山上寒冷。
一直很冷,不只是今年。
嵯峨的陡坡永遠被雪覆蓋
樹木在幽暗的溝壑間吐出薄霧。
六月底,草還在發(fā)芽,
八月初,樹葉開始飄落。
而我在這里,高高山上,
積目凝望,但我甚至看不到天空。
中文原詩:
山中何太冷?自古非今年。
沓嶂恒凝雪,幽林每吐煙。
草生芒種后,葉落立秋前。
此有沉迷客,窺窺不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