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杰:一個普通農(nóng)家的傳記
2017年除夕夜,小妹家,我們一家二十五口人聚集在一起。因為父親住在小妹家,每年的除夕夜,我們自然云集到小妹家不算寬敞的三樓。飯桌上擺滿了各類肉呀菜呀,白酒、啤酒、飲料之類的,雖然大家在各自的家里都剛放下碗筷,但是除夕夜的團圓飯還是要吃的,吃又沒地方存儲,只能讓菜擺著,先開始聽父親的絮叨。
看著滿堂的兒孫,滿桌的酒菜,82歲的父親開始了他的追憶:1960年的秋季,我擔(dān)著一副擔(dān)子,前頭的篾筐里坐著你們六歲的哥哥,后面的篾筐里放著一個碎鍋鍋,一床被褥,后面跟著你媽,從曹靜寧翻過關(guān)山,逃難到了華亭。為啥要逃難呢,就是曹靜寧從59年開始挨餓了,不斷有人餓死了,到了60年春上,你們四歲的姐姐就餓死了,我從洮河工地上回來一看,你媽和你哥哥餓得失了人形,再不逃只有等著餓死么,就一副擔(dān)子挑了全部的家當(dāng)連夜走了。你爺爺拉著我的手不放,說出去也是個餓死,不如一家子人死在一搭,我想樹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呢么,還是逃出來了再看。
父親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環(huán)視了我們一眼,看我們都在專注地聽著,神情很是滿意,繼續(xù)講述——
翻過關(guān)山到了華亭地盤,情況比曹靜寧好些,東西雖然貴的要命,但是有錢就能買到吃食,沒有餓死人的現(xiàn)象。到華亭咱們就落戶到了深山老林里的蒼溝,把家安在蒼溝的原因就是變錢的路子多,只要人勤快,到林子里割掃帚,采野藥都能變成錢,有了錢就能買到糧食,餓不死人。進了蒼溝,選一塊平整的地方,搭個茅草房,盤個石板炕,三石一頂鍋,四石一支案,就是一個家了。原想著深山老林里的人只求溫飽,但是山外的文批武斗還是把蒼溝粘連上了,工作隊一撥剛走一撥又來,白天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晚上批斗地富反壞右,好在山里人厚道,批斗也只是搔皮抹面地走個過場,不像山外有些地方把人往殘里整往死里弄。
剛到蒼溝的前幾年,咱家人口少勞力多,吃閑飯的只有你哥哥,隨著老二老三你們兄弟姊妹的陸續(xù)出生,吃飯的人多了,掙工分的卻只有我一個,你媽是個病身子,常年藥罐子不倒,村子里就數(shù)咱家的日子過得恓惶,時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多虧有山里的野菜摻和著裹肚子,才把你們都拉扯著活到了世上。雖說那時候山里的勞動日值要比山外的高不少,但是咱家的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勞力少又只有三個人的自留地,幸虧得我的身體還好,乘著陰雨天生產(chǎn)隊不上工的時候,進林割掃帚或者刨挖豬苓刨菖蒲,變賣些錢,添補一些口糧,還要給你們交學(xué)費,給你媽買藥......
連續(xù)說話使父親明顯有點累了,對往事的追憶使得他激動了起來,有點浮腫的臉上浸出了一層紅暈。大孫子趕緊把茶杯遞給爺爺,要他喝點水慢慢說。
我和你媽一輩子不識字,看盡了別人白眼,就是為這,我們才拼著命把你們七個都送進了學(xué)堂,除了老大念完初小當(dāng)了兵之外,其余的六個都高中畢業(yè)了,還有讀了大學(xué)的。外一陣別人都勸我說,不供你們念書了,念書又不頂飯吃,洋芋菜糊湯能把命吊住就不錯了,哪有余錢供娃娃念書呢?別人說是說,我們心里主意打定著呢:我們眼瞎了一輩子,再不能叫娃娃再當(dāng)睜眼瞎了!就是憑著這一口氣,我硬是把你們都供了出來,方圓十來里的人誰不說劉老漢是個攢勁人啊!
看著你們一個個長大,一個個有了自己的事業(yè),我和你媽在睡夢中都笑著,只可惜你媽走得太早了,日子剛過好了,她卻沒能好好地多享幾天福分。(我的母親在2006年初春因腎衰竭病逝,享年72歲。)如果你媽能看到你們今天的日子都過得這么好,不曉得要高興成啥樣子呢!
父親提起了母親,我們心頭為之一疼,她老人家跟上我們的父親,背井離鄉(xiāng),一生受盡艱辛,為養(yǎng)育我們長大,積勞成疾,就在我們的日子開始有了起色的時候,她老人家卻駕鶴西游,成了我們心中永遠的遺憾和傷痛。
父親自己端起一杯酒,幾個孫子準(zhǔn)備阻攔,因為父親患有嚴(yán)重的肺源性心臟病,平日里最忌諱煙酒的。父親推開孫子們攔阻的手,把酒杯端到嘴邊聞了聞,轉(zhuǎn)臉問四弟:“這一瓶酒上百元了吧?”“三百多塊。”“嘖嘖嘖,三十年前的話,要買一千斤小麥呢,日子真的過好了啊!”父親輕輕抿了一小口酒,又環(huán)視了我們一眼,咳嗽了一聲之后,繼續(xù)絮叨起來——
六七十年代,你們碎小的時候,最大的盼望就是吃飽肚子。到了八十年代初期,包產(chǎn)到戶之后,咱山里雖然種麥子不多,但是三五年之后,一年賣藥材的收入也足夠吃飽肚子了,接著咱家的茅草房也翻修成土木結(jié)構(gòu)的青瓦房了,你們也一個個長大,翅膀硬了,開始撲騰自己的事情了。到了九十年代,上頓下頓吃的是白面,吃飽了就想著吃好,隔三見五的還吃一頓肉,村子里電也通上了,家里電視也有了,覺著過上了神仙一般的日子。再后來,你們先后走出了深山,有了各自的家庭,先后都在城里買了樓房,這是咱做夢都沒有想到的事啊!你看,老大雖然是個農(nóng)民,可是兒子女兒都工作了,也住到城里來了;老二兩口子都是老師,年年得獎狀,人人都說書教的攢勁;你們的大妹子也是個老師,還得了個全國的杰出母親,到京城里領(lǐng)了一回獎,咱老劉家人都覺著風(fēng)光;老三老四在省城做生意,這兩年也賺了錢,老四在蘭州買了房子,開的那輛車說是要三十幾萬呢,今年老三也買了輛車,說是也要十好幾萬呢,二女子和歲女子的日子也好著呢,靠自己的本事吃飯,理直氣壯。當(dāng)初咱家逃難的時候,三口人,一床被褥一口鍋的光陰,五十七八年的時間,咱家成了二十五六口子人的大家庭,四世同堂,從深山老林里搬到了城里,從茅草房住進了樓房,這往后的日子說不定還要變成啥樣子呢!細心一想,真?zhèn)€連做夢一樣。千說萬講,還是共產(chǎn)黨的政策好啊!歷朝歷代,從來沒有共產(chǎn)黨如今的好啊,人人都跌進福窩里了!
看著大家都正襟危坐,一本正經(jīng)地聆聽著,小妹夫給大家斟滿了酒,提議祝老父親身體健康,祝大家新年快樂,我們紛紛響應(yīng),一起舉杯。父親慢慢地站起身,又環(huán)視了一眼我們,眼角眉梢都是慈愛:“不說了,說得多了惹人嫌,你們少喝點酒,多說說話,我和孫子打牌去了。”
一伙孫子簇擁著老爺子到臥室里打撲克去了,我們兄弟姊妹圍攏在一起,開始了新年的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