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沃什:始終選擇站在人這一邊
作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切斯瓦夫·米沃什的一生見證了二十世紀歐洲大陸的劇烈動蕩,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深刻剖析了當代世界的精神危機,堅持知識分子的道德責任,并與波蘭古老的文學傳統(tǒng)進行對話。1980年,他因作品“以毫不妥協(xié)的敏銳洞察力,描述了人類在劇烈沖突世界中的赤裸狀態(tài)”,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雖說米沃什在80年代就已經(jīng)進入了中國,影響了中國很多詩人,甚至很多普通讀者對米沃什也充滿了敬意。然而,正如絕大部分的外國詩人一樣,對中國讀者的影響往往是散文的作用遠遠大于詩歌。米沃什也是如此,除去少數(shù)詩人對米沃什詩歌有一定的了解,絕大部分的普通讀者更津津樂道于米沃什的流亡生涯和他的回憶性散文集。由于其復雜而痛苦的人生經(jīng)驗與我們自身有某些暗合之處,更多人談?wù)摰倪€是諸如《米沃什詞典》、《詩的見證》和《被禁錮的頭腦》等散文隨筆集。當然,這也跟中文世界對米沃什詩歌的譯介有很大關(guān)系。盡管米沃什以詩人的身份而奠定名譽,但一直以來就缺乏對米沃什詩歌的翻譯和介紹。
上海譯文出版社用了七年時間,終于在2018年11月出版了目前國內(nèi)最全的《米沃什詩集》。這套詩集的出版,是中文世界首次完整呈現(xiàn)米沃什的詩歌全貌,收錄了米沃什從1931年至2001年間的335首詩歌,按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年代編為《凍結(jié)時期的詩篇》《著魔的古喬》《故土追憶》和《面對大河》四卷出版。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語言的障礙,國內(nèi)已有的零星米沃什詩歌譯文均由英文版譯出,經(jīng)過二次語言的轉(zhuǎn)譯,對米沃什詩歌的理解也就難免有所缺失。上海譯文出版社這套《米沃什詩集》力邀國內(nèi)波蘭語界權(quán)威林洪亮先生、波蘭語文學專家楊德友教授和趙剛教授,直接由波蘭文原作譯出,歷經(jīng)四年的精心翻譯和編輯,準確完整地呈現(xiàn)米沃什詩歌的風貌和創(chuàng)作軌跡,跨越七十載的多元主題與風格,具有極高的學術(shù)價值和完整豐富的文本價值。
11月4日,上海譯文出版社邀請了王寅、韓博和胡桑三位詩人,在上海思南公館就米沃什及其詩歌進行了“米沃什:歐洲的良心”的講座分享。三位詩人對米沃什都有個人獨特的體驗,波蘭詩人的文學想像召喚他們?nèi)チ瞬ㄌm。
作為詩人、作家和攝影師的王寅,對波蘭作家密茨凱維奇的詩歌更是能夠熟練背誦,很早以前就寫過《我看見了白色的波蘭》。在他看來,去波蘭最好的時候是大雪紛飛之際,這樣才能感受到波蘭的特殊性和它詩歌的特殊來源。在波蘭做詩歌交流的時候,王寅發(fā)現(xiàn)需要賣票的詩歌朗誦會,600多個座位的中世紀大劇院內(nèi)早已讀者滿堂,對比中國即使不賣票也沒人去的詩歌朗誦現(xiàn)場,鮮明地體現(xiàn)了波蘭人對詩歌的熱愛。
詩人胡桑任教于同濟大學,也是波蘭詩人米沃什和辛波斯卡的翻譯者。2013年9月時,胡桑在克拉科夫城與《世界文學》前主編高興先生相遇。克拉科夫城是波蘭南方最古老的城市,至今還保存著歐洲最古老的中世紀廣場,這里既是米沃什晚年居住的地方,也是辛波斯卡居住了大半輩子的城市,還有近些年由高興主編的“藍色東歐”書系里經(jīng)常露面的詩人、作家扎加耶夫斯基生活的城市。高興作為東歐文學的專家,像導游一樣,與胡桑一起尋找波蘭詩人們的生活痕跡。
作為詩人和藝術(shù)家的韓博,認為在20世紀既是詩人又是散文高手的布羅茨基和米沃什對自己的影響很大。2016年去波蘭時,盡管毀后重建的華沙城對他來說印象一般,但出租車司機對他講述市中心的科學文化宮時,認為是“斯大林強行送的”,并對波蘭備受蹂躪的二十世紀史充滿怨言,尤其是對蘇聯(lián)人的痛恨。原因主要在于蘇德合約對波蘭的瓜分:二戰(zhàn)時期,當?shù)聡诉M攻華沙時,蘇聯(lián)人駐軍不動,等德軍將華沙摧毀得差不多時,才對華沙城內(nèi)的德軍進行掃除。這段歷史的宿怨,讓波蘭人至今無法釋懷。
在11月4日的講座上,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輯陳飛雪和韓博、胡桑、王寅三位詩人,各自從私人經(jīng)驗到歷史變遷,對米沃什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進行了獨特的解讀。新京報獲上海譯文出版社授權(quán),將當天的講座進行整理,與大家一起分享米沃什及其詩歌的魅力所在。
陳飛雪:流亡讓米沃什重新審視波蘭文化
在1946到1951年的時候,米沃什先后出任波蘭駐華盛頓和巴黎的外交官。他在那個時候說,我不是一個共產(chǎn)黨員,但我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服從心中的恐懼,所以還是做了為波蘭政府服務(wù)的選擇。
他在華盛頓和巴黎主要是做文化參贊,算是一等秘書的工作,但到了1951年時,他實在受不了了。在巴黎的時候,就離開了大使館,開始了自我流亡。他在巴黎郊區(qū)一待就是10年,那時他沒有什么正經(jīng)工作,就是寫東西。他后來也說,流亡其實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它使我陷入了困頓,幾乎墜入了深淵,付出了非常大的犧牲。那個時候,他寫了很多詩。后來他到了美國待了30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接納了他,給他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容身之所,他的寫作獲得了非常大的發(fā)展。在1980年獲得諾貝爾獎之后,又過了兩年的1983年,他才第一次回到波蘭,受到了非常熱烈的歡迎。但是,之前他所受的苦難,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積累了對波蘭重新的審視和無以復加的熱愛。他用了一種形式來體現(xiàn)這種熱愛,就是他所有的寫作都是用波蘭文來寫。實際上,他是立陶宛人,會俄語;1918年獨立之后,波蘭人接管;波蘭人接管之后,要求所有人都信天主教,米沃什對此非常反感。在年輕的時候,米沃什就天生反骨,大學時參加了詩社,屬于“災禍派”詩人,他又參加活動反對波蘭對人的宗教的控制,雖然說他到晚年的時候,對宗教的態(tài)度有一個變化。
最關(guān)鍵的是,經(jīng)由翻譯,他把英美的詩翻譯成波蘭文,以及把波蘭文的東西再翻譯成英文。有人把他的詩歌翻譯成英文,這對他1980年獲得諾貝爾獎起了極大作用。在他獲獎之后回到波蘭,但那時他已經(jīng)70歲了,一個人從40歲到70歲,作為一個男人旺盛的時候,他不得不在美國待著,而美國文化并不是他喜歡的文化。那個時候他寫了非常多的詩篇,他用詩歌來反省自己,甚至來定義母語對他的意義。
韓博:從波蘭的歷史進入米沃什的詩歌
波蘭在歷史上是一個很特別的國家。米沃什認為,歐洲的文明類型有南北軸線和東西軸線,波蘭更受南北軸線的影響,實際上就是羅馬天主教文明,對他寫作的影響也是這樣的。他認為,20世紀是東西軸線,當然他說的東不是指拜占庭而是指莫斯科,莫斯科實際上是另外一種蒙古制度。莫斯科自古至今,一開始是小公國,被蒙古人占了200年,后來相當于繼承了蒙古的領(lǐng)土、制度,然后不斷擴張,到今天為止它骨子里還是一種絕對集權(quán)的蒙古制度。米沃什指的,就是東西軸線對波蘭的影響。
米沃什的詩歌不是純形式的詩歌,也不是為了寫一個內(nèi)容而寫一個詩歌。他認為,現(xiàn)實和詩歌的關(guān)系,詩人只是一個媒介。詩歌作為一種靈感也好,或作為一種更高級的知識也罷,它都通過詩人的肉身來書寫。波蘭曾經(jīng)很大,包括米沃什出生的立陶宛,還有烏克蘭,曾經(jīng)都是波蘭領(lǐng)土。波蘭周圍都是強國,東邊是俄羅斯,西邊是德意志,而且德意志是很多諸侯國組成的。歷史上的波蘭曾經(jīng)消失過,波蘭的浪漫主義有很強的民族主義色彩;對未來的態(tài)度,樂觀也好,幻想也罷,有一點類似于猶太民族。上帝把拯救世界的希望賦予波蘭民族了,波蘭民族要先接受這些苦難,未來是光明的、勝利的,就是那種19世紀的狂喜主義,波蘭的浪漫主義是有這種文化內(nèi)核。
波蘭的領(lǐng)土在二戰(zhàn)之后被嚴重改變過,被整個向西推移了。因為當時蘇聯(lián)要他東邊的領(lǐng)土,包括烏克蘭,還有北面的立陶宛以及波羅的海的幾個國家。但是,斯大林只要波蘭的土地,不要波蘭的人,他要把東邊的人趕到西邊去,其中主要是以前的東普魯士的土地割出來,把德國人趕走,然后把東邊波蘭人安居到西邊去,所以現(xiàn)在波蘭的邊界整個是向西移動過。像弗羅茨瓦夫二戰(zhàn)之前是屬于德國的,是東普魯士非常重要的城市,那時它的名字叫布雷斯勞。有一點讓我很感嘆,它在二戰(zhàn)時像德累斯頓一樣被炸得一塌糊涂,廣場周圍的古建筑全部給炸掉了,但是波蘭人復建的時候,是完全按照東普魯士的原貌復制的。
我非常感慨,在二戰(zhàn)時波蘭和德國是死敵,居然完全按照敵人原來的城市原貌來復原。在歐洲,有時候文明的力量比民族主義更加強大。所以,現(xiàn)在有很多德國人來尋根,我在布雷斯勞就碰到過。有一次碰到兩個德國人,拿著一本導游手冊,在德國的導游手冊上還是布雷斯勞,不是弗羅茨瓦夫。他就說我爺爺就在那兒出生的,后來被趕走了。他感慨這個廣場復原得真不錯,除了東北角有一個銀行是科普西耶風格,其他的還是原來的普魯士風格。
當然,那個城市的文化、語言已經(jīng)完全是波蘭的了。但我覺得,歐洲文明有一個共同的基本內(nèi)核,就是時時刻刻對他們的文化、文明有根本的驅(qū)動力。民族的東西是表面的,其最根本的東西是歷史上形成的。現(xiàn)在在波蘭也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波蘭是一個迅速回到信羅馬天主教國家的狀態(tài),信教的人也非常多,年輕人也很多,宗教又重新回到生活的中心。這在東歐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在塞爾維亞也是,在俄羅斯也是。比如俄羅斯西邊又回到東正教的狀態(tài),西伯利亞則回到薩滿教,表面上是佛教,實際上骨子里還是相信薩滿的,一些基本的文明力量是很難被一些短暫的哲學思想、社會制度所改變的。
談到米沃什的詩,詩在字面上看起來是很簡單的很多意向組成,但米沃什最核心的是后面濃烈的宗教傾向,這對認識米沃什是非常重要的。那些意向背后都是有文化指向的,有波蘭獨特的典故,甚至有更復雜的文化機制。米沃什后來轉(zhuǎn)向羅馬天主教也是很自然的,一開始他就是站在這樣一個文化基點上。波蘭在20世紀特別苦難,羅馬天主教給了他們很大力量,而且羅馬天主教的文化也是米沃什始終借用的文化原型,貫穿他的寫作,不僅是詩歌,也包括其他的文體。
實際上,20世紀很多藝術(shù)形態(tài)借用的邏輯形式也是從羅馬天主教拿過來的。很多歐洲的哲學思考也是從宗教生發(fā)出來的,有的是宗教思考世俗化之后變成一種哲學思考。很多歐洲知識分子后來都會回到宗教上來,他們在回到更大的文化母體當中,包括很多科學家也是,這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很多永遠值得探討的基本問題,恰恰是宗教提出來的,到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可以說服所有人的答案。人是有限的,世界是無限的,一個有限的人不可能理解無限的東西。米沃什對這些問題都變成哲學的探討,站在這一點上來寫他的詩,這是米沃什詩歌的持久生命力所在。
胡桑:米沃什始終選擇站在人這一邊
米沃什的詩歌表面上很親和平易,但仔細揣摩,它的語言并不容易。你想去翻譯的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不是那么好處理的,或者是詩歌表達的世界很復雜。愛爾蘭詩人希尼寫過一篇關(guān)于米沃什的文章,他說米沃什的詩歌表面上是意象,但背后是一套知識。如果不了解那套知識,對米沃什的理解就不到位的,而那層知識是需要長時間的沉浸才能了解到的。我自己就是通過對米沃什長時間的沉浸,再擴大自己的某種詩學觀念,他給了我很大的影響。
米沃什出生在當時屬于蘇聯(lián)的立陶宛,先在當?shù)厣蠈W,然后去巴黎上學,之后又去了波蘭,因為他說波蘭語,所以他覺得真正的祖國是波蘭。在波蘭,米沃什參加了“災禍派”類的先鋒派文學,讀的都是西歐詩歌。1940年代,波蘭又經(jīng)歷了二戰(zhàn),米沃什見證過波蘭被瓜分的慘痛歷史。他作為一個見證者存留下來。
剛剛陳老師說他不喜歡美國,其實不一定準確。他對美國的感情很復雜。我剛剛翻譯了他在美國出版的最重要的一本散文集《舊金山海灣幻景》,記錄了他最初幾年對美國的復雜情感,他非常感激這個開闊的國家容納了一個來自于弱小民族的歐洲詩人。他在巴黎找不到工作,但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他可以教斯拉夫文學。一個國家能讓你去教這么偏僻的語種文學,他很感激這個國家,沒有美國也沒有他后來的成就。他在《米沃什詞典》里說,沒有美國,他就拿不到號稱小諾獎的紐斯塔特國際文學獎;他還說,沒有美國,可能也獲不了諾貝爾獎。因為沒有美國的話,他的詩歌只有波蘭文版本而沒有英譯本,西方世界就沒有辦法理解和認可他,他也不可能變成英語世界的重要詩人,也不可能上升到諾獎詩人。當然,他也感謝伯克利分校,給了他一個好鄰居羅伯特·哈斯。羅伯特·哈斯后來成為了美國的桂冠詩人,用英語詩歌的語言翻譯了他的詩歌,使他的詩歌在英語世界變成非常有高度的語言。
他在美國待了那么久,當然也很煎熬,因為遠離故土。所以,他有一本詩集就叫《故土追憶》。在加州的時候,他經(jīng)歷的是美國最動蕩的時期,恰好是1960年代的學生運動,但他對于學生運動是旁觀者。當時學校的墻上貼了一張海報說“上帝死了”,下面一句是“尼采也死了”。上帝死了還好,尼采還能安慰我們,但是尼采也死了,就是虛無主義,沒有東西可以安慰了。所以,他在散文集里整天寫美國的荒漠、山、湖、雪,因為在某種意義上他心里也很虛無,但在另一種意義上,美國又是拯救了他的一個國家。所以,他很糾結(jié)。好在他熬過了那個時期,后來的米沃什就是我們了解的開闊、平靜,像一個具有哲思的詩人。
在《米沃什詩集》當中的最后一首叫《晚收》(“Late Ripeness”),我當年翻譯成《晚熟》。他說整個世界是一個葡萄園,世界上的男女在里面工作。他覺得自己是在一個非常高的姿態(tài)看這個世界,是一種很平靜的目光打量這個世界。所以,他后來越來越走向平靜,思想越來越走向開闊,在詩歌上也越來越樸素。他后面的詩,句子越來越長,長到讓你覺得不是詩是散文,可是他通過散文詩的寫法依然讓你覺得還是一首詩,這就很厲害了。特別是倒數(shù)第二本詩集叫《這》(This),我翻譯成《此》,里面基本上都是散文詩的句子,一個詩句可以占到兩三行,里面有大量的故土追憶,講他的村子、家人和以前認識的人,句子非常長,常常有兩三行。
他的詩歌里還有一個特點,借助他在散文集《舊金山海灣幻景》里的一篇題目,就是“我選擇站在人的一側(cè),因為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物”。他的詩歌是為人而寫的,是為每一個人寫的,散文集里經(jīng)常說的一個詞就是everyman。因為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是人,沒有比人更美好的事物了。雖然說他有的時候覺得這個世界上有魔鬼,但是魔鬼最終還是要被人給打敗的。
在這一點意義上,他跟拉金很像。但是,他晚年寫過一首詩叫《反對拉金的詩歌》,他說人都是要死的,但不能僅僅依靠這個東西來安慰我們,還需要另外一個東西。拉金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總是要消失的,人總是要死去的,拉金背后沒有一個更高的世界來提升這個虛無的人。可是,米沃什最后走向了宗教,他晚年的詩歌就是宗教詩人的形象。他試圖讓必須要死的人獲得安慰,就是最后超越到宗教。他生前最后一本詩集叫《第二空間》(Second Space),你可以看到米沃什就直接使用《圣經(jīng)》的語言。這就是米沃什詩歌的兩個重心:一個是選擇站在人這一邊,一個是想通過宗教來完成對人的最終救贖。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這才是一個完整的米沃什。當然,早年的米沃什豐富輕盈、顏色絢爛,很多詩都很動人,比如說他有一首詩叫《世界》。那首詩真的很天真,對樹木、鳥兒、云朵有質(zhì)樸的愛好和贊頌。他說,我要去贊頌每一樣值得贊頌的事物。
王寅:波蘭為什么會出現(xiàn)米沃什這樣的偉大詩人
辛波絲卡、扎加耶夫斯基、赫伯特等等,還有很多好的詩人。波蘭的現(xiàn)當代詩歌放在世界文學版圖上,絕對是排在前列的,她的詩人數(shù)量之高、數(shù)量之多,和她的國家領(lǐng)土比例相比,是遠遠超出她國土的影響力的。波蘭民眾對詩歌的熱愛是狂熱的,這和他們的教育制度有關(guān)。我和他們交流過,波蘭的小學課本當中,有1/3是詩歌,到了中學一半是詩歌。他們?yōu)榱诉@個事情,在媒體和議會上都有爭論,有人覺得太少了,最好全部都是詩歌。我覺得,這有點像我們唐朝的時候,大家都是寫詩去中進士,在這樣一個以詩作為教育的國度里,不出詩人也是很難的。他們對文學的尊重和熱愛,超過了西歐很多國家,超過了美國。
在我們這里,并沒有太多人把詩人當回事。我記得九六年去復旦做講座,介紹我是一個詩人,中文系和新聞系的學生就哄堂大笑,我就知道“人心不古”了。80年代,大學中文系沒有人不寫詩;到90年代,大家就把你當成一個笑話,當然今天正常了一些,不然今天也不會有這么多人來。但在波蘭,不管這個國家有多么困難,無論他的歷史命運多么坎坷,他對文學的尊重,對詩歌的尊重和熱愛是不變的。其實,東歐很多國家都這樣,他們沒有太多錢,但他們會用買面包的錢去買一本詩集,這個東西沒有人強迫他,只是出于他的熱愛。
我是非常喜歡米沃什的《故土追憶》,這是四卷本當中的第三卷,是從1986-1991年這個時間段,應(yīng)該是他70多歲時候?qū)懙脑姟_@些詩和他早年的詩有很大的不同,句式更加鋪張,但情感更濃縮,更“干”也更“硬”,這和他年齡有關(guān),也和他長期居住在國外有關(guān)。在他的筆下,美國是一個荒漠,這是他主觀的投射。還有,因為他離開祖國太久了,把波蘭和維爾諾放大了。如果我們看二戰(zhàn)結(jié)束時華沙照片,真的是一片廢墟,華沙老城完全是按照原來的圖紙復制出來的,復制出來又拿到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這個可能是絕無僅有的——復制的東西拿到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我們知道只有是真的、老的、原始的東西,才可以獲得那個資格,這說明他們是花了很大心思去修復的。
米沃什走的時候,波蘭包括華沙還是一片廢墟的樣子,悲慘的景象永遠定格在他的記憶里。歐洲人,特別是老歐洲人,他對美國是很不屑的。而且,他也不是用德語法語,而是用古老的波蘭語,他有資格來藐視一個年輕的沒有太多文化的新生國家的歷史和文化的。這當中難的是哪里呢?一個是宗教,他有很多的宗教背景,用典直接引用《圣經(jīng)》,包括波蘭的歷史傳說故事,你對這些不了解,是很難進入的。或者是我們只能到我們了解的,知識達到的那個層面。另外一個難度是他的跨越性和跳躍性更大。早年他更多的是描述風景,晚年就變成了抽象的論辯型的哲理詩人,自己和自己論辯,自己和上帝論辯。辛波絲卡也是這樣寫詩,但辛波絲卡有點像議論文,相比之下,米沃什就是博士論文。辛波絲卡可能是發(fā)表在報紙上的一篇社論,但米沃什的難度系數(shù)就是發(fā)表在核心期刊上的論文。
所以,我們作為一個外國人,通過翻譯去了解他,是真的存在障礙。很多像他這樣70歲、80歲的老詩人,像龐德晚年的詩是很難進入的,說句不好聽的,其實就是混亂,龐德的神經(jīng)混亂造成了他的知識體系和歷史體系的混亂。但是,米沃什是難得的清醒,而且保持了他的創(chuàng)造純度和高度。很多老人的創(chuàng)作質(zhì)量和創(chuàng)造力會有“墜崖式”的下降。但米沃什沒有這種情況,他的創(chuàng)作依然很旺盛,而且他的創(chuàng)作水準是不降反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