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婦女戀愛史》
《中年婦女戀愛史》張楚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定價:42.00元
人人 都應(yīng)該有一口漂亮的牙齒
一天晚上,三個人走著回家。其中一個說,真冷啊,不如我們?nèi)コ韵拱桑团汀A硗鈨蓚€沒吭聲。提議的人見沒有動靜,就說,巫山烤魚、絕辣小龍蝦、麻辣香鍋、鴨血粉絲湯、潮汕涮牛肉、銅鍋羊蝎子,或者新疆紅柳烤串,再來瓶紅星二鍋頭,天哪,光是想想就過癮。她說話之前,可能隱約預(yù)感到將會冷場或被婉拒,因而底氣不足,腔調(diào)不免顯得疲弱,甚至有絲冷清的溫柔。另外兩人中的一個,不妨稱之為男1吧,沒想到接茬道,也好也好,說實話,我根本沒吃飽,光顧著喝酒了。說完男1和她都忍不住去看剩下的那個人——只好叫他男2了。男2齜著牙說,整就整唄,誰怕誰啊?
她笑了,說,聽口氣你挺能喝啊?男2豎起大拇指說,不是哥們吹牛,想當年在鐵西區(qū),我喝倒過三個酒罐子,一個把屎尿都拉褲襠里了。她轉(zhuǎn)過頭凝望著他,說,真的?男2說,啥真的假的,待會試試不就知道了!她又去看男1。男1把煙頭掐滅,瞇眼看她。男1眼小,瞇起來時似乎單剩下眼睫毛了。她說,瞧,那不就是家烤肉店嗎?哇,我最喜歡吃爆烤大魷魚了!男2說,都是福爾馬林泡的,有啥吃頭,要吃就吃鮮羊腰鮮羊?qū)汋r羊眼,一嘴下去,血都噗嗤噗嗤泚出來,那才過癮。她捂著嘴笑。捂著嘴笑,又不說話,就表明她的確是有些害羞了。
他們找了個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是男1選的,他說這個角落最亮堂,又能看到窗外風景。男2沒說話,不過男1似乎知道他想說什么,是不是覺得我特矯情?他看著男2。男2一愣,說,整啥呢大哥,別婆婆媽媽的,點菜吧!
他們沒點小龍蝦,沒點肥羊腰,而是點了條梭邊魚。也忘了誰點的菜,反正端上來時紅艷焦酥,魚背鋪了千層椒,魚身下煨著黃豆芽、芹菜丁、紫甘藍、春筍干、金針菇和咸豆皮。這才有冬天的樣兒,她愣愣地瞅著氤氳的熱氣說,整個冬天都沒吃過像樣的飯呢。說完她瞥了男1和男2兩眼,我以前老不明白,北京的這些年輕人為什么都喜歡吃川菜湘菜。冬天這么干燥,身體像草紙一擦就點著了,現(xiàn)在是明白了……男2問,明白啥?她慢悠悠地兼了一筷子魚肚,說,吃完你就懂了。男2說,我很少吃辣,我一直覺得,天下最好吃的東西,不外乎“東北三燉”。她問,咦,哪“三燉”?男2掰著手指說,能有啥,血腸燉酸菜、西紅柿燉肥腸、豬肉燉粉條唄。
從烤魚上來男1就沒說過話。本來倒了一口杯二鍋頭,也沒見怎么淺。只皺著眉頭,右手掫著腮幫。男2問他,咋了哥們?想到啥不省心的事了?跟咱嘮嘮?男1朝他擺擺手,仍是副不耐煩的模樣。她就問道,是不是牙疼了?男1猛地點點頭,眼神里滿是感激神色。這神色似乎鼓舞了她。牙疼是怎么個疼法,她說,只有深夜里痛哭過的人,才真正曉得。說完她伸手觸了觸他的頭發(fā)。他的頭發(fā)有些扎手,仿佛剛落樹的栗子。
他端起酒杯,笑了笑,笑也是歪的。沒錯,他吸溜著牙齒說,疼得讓人感覺連人生都沒了意義。可能他對自己用了“人生”、“意義”這些詞頗感意外,訕訕地喝了口酒。酒似乎也滯留在齒間,讓他的半邊臉都僵硬狹促起來。她輕聲問道,去醫(yī)院看過沒?蛀牙還是智齒?吃藥了嗎?哎,不過,吃藥也是白吃。
來幾顆花椒,服務(wù)員!男2扯著嗓子嚷道,麻溜點!服務(wù)員大抵被這嗓門驚到,忙不迭地小跑著走開。頃刻用勺子擓了幾粒過來。男2低頭瞅了瞅說,咋都這小?沒大粒花椒嗎?服務(wù)員不語。男2將花椒遞給男1說,哪兒疼用哪兒咬著,別老吸氣,別老說話,咬上幾分鐘就好了。土法子,管用著呢!
男1猶猶豫豫地接過花椒,塞進嘴里,看著她和男2。店里本來人就稀少,此時便顯得格外靜。他們似乎能聽到男1急促的呼吸聲。她問道,好點沒有?男1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男2說,老靈驗了,我奶牙疼,疼得用頭撞墻,一個老中醫(yī)給了這個偏方,才安穩(wěn)了。話說是偏方,可也是有來處的。《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都上有記載呢。知道不?花椒味辛、溫,主治邪氣,除寒痹,還能堅齒明目。如果再喝口白酒,見效更快!好點沒兄弟?男1沒吭聲,喝了口白酒,強笑著看男2,說,你喝酒的套路還挺深。
男2撇了撇嘴說,咋這么說話呢兄弟?啥套路啊,不都是為了你嘛。還有個法子,你也試試。左邊牙疼,找右手的合谷穴,使勁掐幾分鐘就行。知道合谷穴在哪兒不?喏,就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間,離虎口邊二三厘米。說完他舉起雙手示范了一下。如果是右邊牙疼,就掐左手。他盯著男1問,是不是好多了?也就是你,別人要這個偏方我可是收費的。
她撲哧聲笑了。男2長得極瘦,頭發(fā)看樣子幾天沒洗,眼睛有點斜視,眼鏡的鏡片碎掉了也不換,跟他凸出的兩顆大門牙倒是般配。羽絨服臟兮兮的,若是細細查看,領(lǐng)子油膩,胸前還破了幾處,明顯是被釘子或利器勾劃開,鴨絨毛都鉆了出來。這樣一個人,說話聲該是柔和的、慢條斯理的、慵懶的,不成想?yún)s是銅鍋爆炒豆子般。她忍不住跟他碰了杯酒。男2一大口下去,一拇也有了。就問,你到底能喝多少?男2乜斜著她說,酒再能喝,也算不得好漢。要是再逞強撒個酒瘋啥的,就更被人瞧不起。酒這玩意,說白了就是個助興的,類似軟性毒品,是不大姐?
她一愣,不明白為何跟她叫大姐。自己很老嗎?難道比他還老?這時男1說道,喂,你們瞧,下雪了。他聲音輕柔,他們還是不禁將脖頸甩向窗外。整個冬天,北京也沒下一場像模像樣的雪,倒是霧霾整日罩著。盡管戴口罩上班,她還是感覺到那些肉眼看不到的顆粒透過口罩彌漫進她的鼻腔,然后順著咽喉沉淀到肺部。有段時間,她老是咳嗽,尤其是深夜,響亮的咳嗽聲簡直遮蓋住了野貓的叫聲。她老想去醫(yī)院拍個胸片,可一想到那些比螞蟻還密集的病號,往往就先膽怯。她想,肺葉跟自己一起慢慢地衰老、死亡,其實也沒什么可遺憾的。
窗外的雪很小,零零碎碎。男1說,終于下雪了。明天終于可以去故宮拍雪景了!來,我們走一個!說完先將杯中酒干掉。他的牙齒似乎已經(jīng)不疼了,她想,他牙齒間的花椒粒肯定也被酒精沖到了胃里。男2說,干就干!誰怕誰啊!一抬手也把酒給掫了。她猶豫了片刻,喝了一半,說,高興歸高興,這酒我是不能干掉的。男2問,為啥?她說,我酒量不好,喝醉了,你們誰背我回家啊?不如這樣,我給你們講個關(guān)于牙齒的故事,就當我把剩下的酒給喝了。
男1說,這主意不錯,我同意。她瞅了男1一眼。男1瞇縫著眼睛也在瞅她。她朝他揚了揚眉梢。這個動作似乎有點突兀,可并不顯得輕佻。男1說,人說漢書下酒,今天我們就牙齒下酒。男2徑自又倒了滿杯,倒完后大約怕人說他貪杯,又忙給男1斟滿。他們倆,男1和男2,都肅穆地盯著她。
她說,好吧,這個故事是關(guān)于我祖母的。她是北方人,雖是北方人,卻沒用奶奶、嬢嬢或者婆這樣的稱呼,而是用了“祖母”這個詞,似乎惟有如此稱謂,才能讓她的講述顯得莊重雅肅。她說,我祖母只有父親一個兒子,父親早年當兵,后來轉(zhuǎn)業(yè)到地方當公務(wù)員。父親一直孝順,祖母六十六那年,牙齒怎么都掉光了,父親便把祖母拉到縣醫(yī)院,配了副假牙。那時候父親一個月的工資不過百十塊錢,這副假牙就花了八十塊。父親一點不心疼,他拉著祖母的手說,以后你就又能過上好日子了,有什么能比有副好牙齒更幸福的事情呢?
于是,祖母便有了幸福的假牙。可是,那副假牙她只戴了一天就偷偷摘掉了。她覺得這幅牙齒太昂貴了,如果整日里戴著,不僅要咀嚼大米小米、谷子高粱、花生紅薯,還要咀嚼黃豆、綠豆、蠶豆、野棗跟核桃,逢年過節(jié)了,還要咀嚼豬排、羊排、牛肉和魚刺,就是老鼠的牙齒也禁不住如此折騰,何況是副潔白的瓷牙?除非父親在場,吃飯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戴過假牙。可這并沒有妨礙她的好胃口。一日三餐,她就用她的牙齦喝粥吃饅頭,嚼茄子豆角辣椒和白菜,即便是嘴饞了吃核桃,她也用牙齦直接啃。那副假牙呢?那副假牙被她藏在柜子上的搪瓷缸里,閑來無事了,她把它攥在手心里不停地摩挲。她喜歡手指撫摸瓷牙的感覺。那些牙齒如此光滑、細膩,像是嬰兒嬌嫩干爽的皮膚。她最喜歡的是那兩顆門牙,堅硬順滑,仿佛一口能咬斷牦牛的脊骨。后來臨睡前,她也將那副假牙放置于枕邊,拇指食指有一搭無一搭地蹭著,像是老尼深夜里盤著心愛的佛珠。也許,祖母真的將這些排列齊整、摸起來涼滑的牙齒當成手串或掛鏈了。那些年,哦,應(yīng)該是那三十年,祖母一直用牙齦咀嚼食物和藥物,那副假牙,變成了她最珍貴的玩物。你能想象嗎,后來她的牙齦也都變成了牙齒的樣子,紅色的肉和神經(jīng)下垂,像是古怪的贅物,咬起老黃瓜或者脆骨來,倒比牙齒還要干脆利落。
九十六歲那年,祖母身板一直都還硬朗。有一天,是冬天吧,她突然發(fā)覺那副假牙不見了。開始并沒在意,以為落在灶臺或者炕沿下,尋了三兩天仍是沒有下落,這才有些著急,鉆蝲蝲蛄窟窿倒耗子洞,連廁所都翻遍了,仍是沒有找到。隔不幾天,她就躺在炕上不能動了,飯菜咽不下,藥也不肯吃。父親找了最好的醫(yī)生來家里看,只說受些風寒并無大礙。不成想半月未足,就離世了。咽氣前方才拉著父親的手說,她的假牙丟了,肯定是閻王派牛頭馬面將她的牙齒偷走了。閻王嫌她活得太久長,就偷了她的假牙。父親一直哭。父親也快八十歲了,牙也全掉光了。他安慰祖母說,你就別騙我了,我老早就知道你從來沒戴過那副假牙。有沒有它,你不照樣吃香的喝辣的、照樣活得比誰都滋潤嗎?祖母說,你個傻小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將頭扭向墻壁,嘆息了聲,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仿佛有些疲乏,夾了塊春筍慢慢地嚼,嚼著嚼著臉上似乎才有了光澤。男2愣愣地問道,然后呢?她說什么然后?男2說,這就是你要講的故事嗎?她說是啊。男2似乎有些失望,半晌才說,那你奶的牙齒到底丟哪疙瘩了?她說,你問我,我問誰呢?反正祖母下葬那天,父親又買了副假牙,放進棺木里。他可不希望祖母在另外一個世界,連一顆牙齒都沒有,哪怕是顆假牙。
男2撓了撓頭,目光轉(zhuǎn)向窗外,說,你這故事神叨叨的,我也沒聽懂。既然說到牙齒,那么,我也給你們講個關(guān)于牙齒的故事吧。
她說好呀好呀,我感覺你是個特別會講故事的人呢。他嘿嘿地笑了兩聲說,咱是實在人,不會拽詞,講完了你們可別笑話我。這時男1說話了。他很久沒有說話了。她在講故事時他只是托著腮幫,兩條黑線木木地看著鍋里的金針菇被小火翻滾上來。他說,你講吧,講完了我也講一個。這么冷的天氣,鍋是熱的,雪是新的,故事是沒聽過的,好。
男2沒有接茬,徑自說道,你們好好瞅瞅我,發(fā)現(xiàn)我哪里有不一樣的地方?jīng)]有?說完他轉(zhuǎn)動頭顱,先是朝左,后是朝右,然后腦門朝天,再是下頜朝地,末了,齜牙咧嘴地目視著她和男1。
她和男1委實沒瞧出什么異樣之處。他頗為得意地搖了搖頭,沒瞅出來吧!他敲敲自己的兩顆門牙說,這倆牙是假的!假的!烤瓷的!
我要講的就跟這兩顆假門牙有關(guān)。那年初冬我進了劇組。在這之前,我剛摔掉了兩顆門牙。咋摔的?老倒霉了!晚上喝酒回家,走著走著走到了下水道井蓋上。媽的,井蓋是半掩的,我只覺得腳下一空,身子猛然一墜。幸虧老子打小就練跆拳道,四肢靈活,往下沉的瞬間我下意識地張開大嘴,想要咬住點啥東西。沒錯!你們猜的沒錯!我用牙齒咬到了井蓋的邊兒,當然,也只是咬了一口而已,隨后就他媽的落進了下水道。真是兩眼一抹黑,英雄無用武之地啊。幸虧有好心人路過,把我拽上來。我那時完全懵逼了,直接打車到了醫(yī)院。檢查完了,只是掉了兩顆門牙,臉浮腫得跟井蓋那么圓。躺了幾天就出院了,醫(yī)生建議我到牙醫(yī)專科去鑲牙,我打聽了下,死貴死貴,種一顆牙要兩萬塊錢,平常的烤瓷也得五六千。就有些犯尋思。這時恰好有個導演朋友讓我去給他當助理。鑲牙也來不及了,就這么著,一個沒有門牙的人來到了海邊。
這朋友本身就是個腕兒,演了老多電影電視劇,可他老揣著導演夢,這次從網(wǎng)站搞了些錢,要拍部文藝片。文藝片成本小,劇組也就百十號人。第一次拍片,朋友賊他媽賣命,他一賣命,別人就得賣雙倍的命。那天在海邊拍武戲。剛下過雪,零下十度,武行現(xiàn)從北京調(diào)過來,晚上十點才下高鐵。一個鏡頭拍了二十遍才過,這時都快凌晨一點了。冷透了逼的,我穿了兩件毛衣,外面還套了羽絨服。有個化妝師,卻穿著條呢裙,時不時哆哆嗦嗦地給男主角補妝。我當時想,傻逼,臭美啥,凍成冰棍了吧。完事了她就鉆進一輛大巴。為了省錢,大巴也沒開暖風。我老覺得不落忍,就過去問她,要不要穿我的羽絨服?車里黑漆火燎,估計她也沒認出我是誰,只死勁搖頭,說不怎么冷。一聽她說話的聲音就是南方人。也只有南方人才敢穿條呢裙來海邊拍戲吧。我也沒說啥,繼續(xù)忙活我的。心里想,這就是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好心當成驢肝肺。
……
2017年3月12日,北園
后記:虛無與沉默
張楚
1
2007年,初讀安妮·普魯?shù)摹督嚯x:懷俄明故事》。這位美國老太太的短篇粗糲彪悍、凜冽短促又蠻橫,像把卷了刃的宰牛刀割拉著你的心臟。《工作史》可能是這部小說集里最短的,它不帶任何情緒,只有客觀敘述而沒有細節(jié)描寫。這是一個普通的美國人的一生,也是我們?nèi)魏我粋€普通人的一生:一輩子都在為吃飯奔波,從來沒有放棄,也從來沒有收獲,從失敗中來,再到失敗中去。當時讀完就想,我也要寫一篇這樣的小說。
1997年元旦,我到街上買衣物。從商場出來時飄起了雪花,特別大,像被風吹碎的蘆葦穗。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回頭間恍惚晃到個女人,正想是誰,她已被擁擠的人流卷走。我隱約覺得,她應(yīng)該是我的一個初中女同學。聲音很像,可我真的能清晰地記起多年之前的聲音嗎?那天,穿著一雙我母親剛從軍人勞保用品商店給我買的軍勾鞋在漫天雪色中回家。那條路很長,我也走了很久。我在大雪中想起了很多女同學,有的面龐清澈忘了名字,有的記得名字卻忘了長相。在我的理解中,她們都那么美好,猶如春天里在夜風中搖曳的蒲公英。我記得當時有些感傷,哪天我會把她們寫進小說的,我想,這樣她們就不會丟失了。
2017年夏天,我開始寫這篇叫《中年婦女戀愛史》的小說,我也想把它寫成短短的一篇,像《工作史》那么短,那么漠然。不過,我有點后悔將它構(gòu)思為短篇,如果是中篇的話寫起來會很舒服,小說的長度與時光的長度也會匹配一些。
每章后面的大事記,我也寫了點外星球的軼事,它們與茉莉無關(guān),與愛無關(guān),與衰老也無關(guān),遺憾的是,它們跟時間有關(guān)。
2
大概是2015年深秋,我們幾個哥們常去西門串吧吃宵夜。我們都是小說家。我們的酒量都不錯。我們都對這座陌生的城市有種倦怠感。當然這只是我的錯覺,幾年后有人迷戀上這里,毅然決然地將自己根植在名利場,我們惟有祝福。
不過那時,一切都是誠懇的、明亮的,有種鄉(xiāng)村居民的愚拙,或者說,散發(fā)著雨后蚯蚓的腥氣。通常喝著喝著會有人哭起來。有人哭泣是好的,這讓我覺得暖和、心安。我還記得某天宵夜歸來,異樣地冷,碩大的楊樹葉片簌簌地砍在車上,竟裹著霜與雪。我們在夜風中踉蹌著走,誰也不肯說話。就是那天,在滿場飛舞的酒令聲中,我們每人講了一個關(guān)于牙齒的故事。他們到底講了什么我已全然忘卻,不過,我還記得他們的牙齒被煙霧繚繞的樣子。我懷念那年的深秋,我懷念那年的情誼——單純總是讓我們將它與美德粘連在一起,變成日后對庸俗生活最直接的質(zhì)疑。《人人都應(yīng)該有一口漂亮的牙齒》,算是我對那段日子的虛構(gòu)與懷想吧?
反正,虛構(gòu)對于小說家而言是種本能,而懷想對于小說家而言,則是種本能的羞怯。
3
也是2015年,初冬,從宜昌上船,開始了為期四天的三峽之游。在行將抵達重慶的晚宴上,勒·克萊齊奧倡議在座的中國作家每人寫篇關(guān)于“水”的小說。我恍惚想起故鄉(xiāng)的那條河流,那條差點在夏天干涸的河流。在水中生活了數(shù)千載的神,如果河流消失,他們何去何從?是在等待中消亡還是遷徙至水草豐美之地?在眾神衰落的時代,在神話消解的時代,人類的貪婪為何仍得到造物之神的青睞?水的死亡比人的死亡更讓人沉思。我陸續(xù)寫下了《盛夏夜,或盛夏夜憶舊》、《水仙》、《聽他說》。當然,《金風玉露》與《伊麗莎白的禮帽》里也有那條叫做“涑河”的河流。
在《聽他說》中,我構(gòu)建了臆想中的神的日常生活。作為一個對宇宙充滿了敬畏的男人,我猜度那些神也不知曉自己的來歷,也會在對未來的惶恐中懷疑造物之神的存在。當然,我讓河神喜歡閱讀,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維特根斯坦,純粹是一廂情愿。
4
《風中事》,我只是想談?wù)勀贻p人的愛情。在我有限的閱讀史中,似乎只有十九世紀的歐洲小說里,男人娶女人或女人與男人談戀愛才拿金錢做量器。《包法利夫人》中,包法利先生之所以頭婚娶了四十五歲的老寡婦,是因為老寡婦一年有一千二百法郎收入;《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米嘉為了三千盧布深陷煉獄;而簡·奧斯汀和巴爾扎克的小說就更不用細說了。一戰(zhàn)之后的歐美小說中似乎就很少出現(xiàn)如此赤裸裸的用金錢來衡量的戀人關(guān)系。而在中國當代生活中,愛情正模擬著歐洲小說里的金錢標桿,它如此醒目、如此自得又如此旁若無人,仿佛只有如此,它才像動物的性器官一般存在并散發(fā)出誰也說不出但卻心知肚明的氣味。愛情在金錢和利益、財產(chǎn)和家庭的綜合角力中,顯現(xiàn)出一種曖昧、復(fù)雜,跟浪漫主義沒有一絲關(guān)聯(lián)的面目,到底是人類情感立體化、多元化的探索,還是人類情感扁窄化、簡單化的難堪呈現(xiàn)?
我不知道是否說出了想說的話。我總是詞不達意。我是個反應(yīng)遲鈍的小說家。這一點我必須承認。
5
我其實是個挺悲觀的人,某種程度上講也是個不徹底的虛無主義者。當然,大多時候,我努力地熱愛這個世界,熱愛他人,甚至熱愛我們本應(yīng)該憎惡的。只不過,隨著時光的重疊與消逝,我發(fā)覺自己越來越喜歡沉默,越來越覺得一切都無需闡釋。我不知道,這是否也是“熱愛”的一種?
麥克白知道自己的夫人死去后曾感嘆:“我們所有的昨天,只不過是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人生不過是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上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個白癡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莎士比亞說得沒錯(他特別擅長用傷感華美的的比喻句來替主人公們抒發(fā)他們對人生的質(zhì)疑)。福克納也在《喧嘩與騷動》的結(jié)尾(這是一句只有主語和謂語、沒有任何修飾成份的簡單句)面無表情地說:“他們在苦熬”(They endured)。他們在苦熬,毫無疑問,我們是“他們”,銀河系是“他們”,宇宙是“他們”,沒準,連“時間”也是“他們”。
然而,我更喜歡物理學家勞倫斯·克勞斯的那句話:
你身體里的每一個原子都來自一顆爆炸了的恒星。形成你左手的原子可能和形成你右手的來自不同的恒星。這是我所知的關(guān)于物理的最詩意的事情:你們都是星塵。
沒錯,我們就是星塵,我們,也是時光本身。所有誕生并存在過的,都會在沉默中等待著與時光融為一體。這一切,無比美妙卻不自知。
2018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