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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金庸:錯位的傳奇與卑微者的召喚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周志強  2018年11月12日07:05

    金庸走了,前半生惝恍流離,顛沛于市井之間,后半生恣意而為,笑傲在浮華塵囂。這是“錯位”的傳奇:想做叱咤風云的政治家而落拓為報人;想寫娛樂消遣的武俠小說,卻被譽為20世紀華人經(jīng)典;想象了豪氣干云的各類英雄故事,卻以奸詐虛浮的韋小寶告別文壇;高歌“直教人生死相許”的癡情,卻心思不屬情感豐沛。他的作品也成為時代“錯位”的有趣表征:在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偏偏要講述英雄的故事;而對于英雄的想象本身,又天然帶有無力措手的悲哀與沮喪。

    不妨說,金庸是20世紀革命激情剩余之后英雄敘事的締造者,也是香港殖民飛地帶有創(chuàng)傷記憶的歷史命運的慨嘆者。一方面是酣暢淋漓改造世界的沖動,另一方面則是黯然銷魂無所來去的彷徨,詩人龔定庵曾經(jīng)這樣描繪“五千年未遇之變局”背景下現(xiàn)代人的雙重心態(tài):“來何洶涌須揮劍,去尚纏綿可付簫”,這不正是金庸小說之人生情懷與思想境界的最好寫照嗎?

    童話布景、悲劇心態(tài)與史詩境界:金庸小說的三重內(nèi)蘊

    清末民初,“武俠”二字雖來自日本,卻忽然于中國彪炳文采,一時顯赫。究其原因,無外乎卑國命運外化為人生傳奇而已。船堅炮利的強敵,創(chuàng)造了身體狂想的武俠,也激活了沒有英雄時代的英雄想象。可以說,金庸小說為孱弱的“東亞病夫”生產(chǎn)了壯美的武俠氣度和令人心折的崇高景象:郭靖的至剛至堅、胡斐的一往無前、陳近南的大義凜然、洪七公的磊落胸襟與黃老邪的潔身自好……金庸把個人的挺拔精神與歷史上民族命運的沉沉黑夜維系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俠之大者”的神話。

    與此同時,金庸小說之境界還體現(xiàn)在英雄狂想中隱伏的“小人物的悲哀”。令狐沖在綠竹巷那哭不完的心事與琴曲中孤寂的凄美、陳家洛悲悼憂郁的面容間蘊藏著的世間悲苦、張無忌棲棲遑遑渺無前路的彷徨、楊過黯然銷魂掌隱喻的絕望、韋小寶無所用心狡詐卑鄙中透露的認同失落,以及義無反顧的小昭、嗒然落地的程靈素、英姿颯爽的霍青桐、偏執(zhí)無著的岳靈珊……金庸并沒有假情假意地給我們描述“偉人的江湖”,而是鋪開了“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20世紀心靈地圖。

    在《天龍八部》中,大俠蕭峰兩軍陣前折箭自盡,創(chuàng)造了當代武俠小說男性主人公自戕的結(jié)局。蕭峰的死,不僅僅是他在大宋和契丹之間無所選擇的死,還是以死的崇高感,凸現(xiàn)出人格價值的堅守與這種堅守不免消解的悲涼。蕭峰,這個看似曠古絕今的大英雄,又是觀看金庸小說第二重內(nèi)蘊的“顯微鏡”:通過他,可以發(fā)現(xiàn)“武俠英雄”中絲絲縷縷的脆弱、失落和慌張。

    其實,金庸小說的精神力量,不在于其揭示的英雄之豪氣干云,而在于他寫出來的我們每個人的無能為力。而正是這種無能為力,才讓金庸的小說與20世紀以來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歷史境遇與精神氣質(zhì)緊密相連:郁達夫筆下遲桂花的寂寥、魯迅小說里傷逝的悲慟、沈從文邊城中寄存回歸希望的離開、曹禺話劇刻寫的周萍的彷徨和尷尬……

    事實上,金庸小說如果只有郭靖,那不過是英雄的夢境;如果只有韋小寶,那只能是世間諷刺的劇作;而他偏偏寫了陳家洛面對霍青桐的自卑、張無忌對陣朱元璋的無奈、令狐沖醉飲美酒無心拼搏的失敗感、狄云寧愿掙扎在冰雪酷寒之地也不愿回到俗世的絕望……金庸的世界,寫出的是英雄蕩滌江湖的偉岸故事,用的卻是三分焦慮無著的喟嘆心境。細看其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主人公,要么是蕭峰一樣的“真實死亡”,要么是以退隱的方式“象征死亡”,就連韋小寶也悄然離開,不知所終。金庸把蘇東坡“江海寄余生”的閑情逸致,變成“小舟從此逝”的無語落幕。這不是“告別崇高”,也不是“獨善其身”,而是對中國現(xiàn)代社會中知識分子境遇的深刻了知:一方面是救濟天下的英雄錯覺,另一方面則是無力作為的卑微困窘。金庸小說中主人公的“死”或者“喻死”,不是為了制造悲劇,而是悲劇現(xiàn)世本身;不是為了批判,而是看到了批判者的孱弱;不是寫知識分子“世間不平事乃以劍消之”的狂想,而是寫這種狂想本身已經(jīng)喪失了想象的土壤。

    如果說刻寫英雄豪俠不過是金庸小說的“童話布景”的話,那么,將歷史的寂滅感放在英雄的幻想中來映照,則凸顯了金庸小說的“悲劇心態(tài)”。所以,金庸不免在小說里寫逍遙自在的桃花島、忘情俗世的忘情谷、無人能會的活死人墓、一騎絕塵的大雪塞北與杳無音信的海外僻地。金庸用桃花源的美麗,襯托無處私奔的精神絕境;用一去無消息的浩渺,渲染狡詐市儈的平生。這不是古希臘的命運悲劇,不是莎士比亞的性格悲劇,也不是《紅樓夢》的虛無悲劇,而是現(xiàn)代社會中國知識分子強烈的責任感和困頓的命運感的交纏與撕扯,是無力拯救而又不得不振臂而呼的蒼涼,是以小人物的心,幻想大人物的歷史的崇高。

    這也就有了金庸小說的第三重內(nèi)蘊:特定時代內(nèi)在精神的史詩境界。

    在他的武林世界里,無論怎樣萬千阻障和山高水長,依舊有執(zhí)著堅定的信諾、至死方休的愛情、純潔無瑕的友誼和一笑放下的灑脫。金庸小說最終的魅力,不是其英雄感人和心靈創(chuàng)傷,而是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癡絕、不肯“以一人之是非為是非”的獨立、于威嚴肅穆的權(quán)威面前嬉笑怒罵的脊梁和“不戀投來食”的尊嚴。

    生命是卑微脆弱的,也是輝煌和勇敢的。金庸小說把這種卑微底色的勇敢寫了出來,在崇高里多了份蒼涼,在蒼涼里又平添幾分剛毅!這是一個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動亂和爆炸式繁榮的人,寫出來的那個世紀的邏輯,又是每一個平凡的生命所能想象的最偉大的自我。在一個實用主義當先、利己主義稱霸的時期,金庸小說把曾經(jīng)主宰人類從洪荒蠻遠走到高樓大廈的“人的力量”,凸顯在字里行間,刻寫在我們眉宇之間。

    英雄的挽歌

    如果將金庸筆下的三個人物并置的話,就會顯示生動的現(xiàn)代人格的三張面孔:郭靖、令狐沖和韋小寶。

    郭靖淳樸卻堅實、仁厚而強大、剛毅又柔情,人世間可以沒有黃蓉,卻不能沒有靖哥哥,因為“靖哥哥”是對抗市儈化和功利化的情感世界與處世規(guī)則的符號——正是這個“靖哥哥”,寫出了對鬼魅魍魎的嗤之以鼻。

    令狐沖卻是郭靖的另一面。他率性任情,對世間規(guī)矩熟視無睹;他恣意縱情,看朝堂政治如兒童游戲。狷狂處可為兒女情懷忘記江湖大義,隱逸時能把權(quán)冠王位看得一錢不值。俯身撿起一把劍,性命不顧,自由自在而去;回頭擋住懸崖路,無所畏懼,沖向盜匪強人。如果說郭靖是小人物的面具,那么令狐沖就是英雄的心腸。從郭靖到令狐沖,金庸寫出了從少年擊劍的浩氣,到萬千哀樂的睿智。令狐沖這個符號中隱藏了人們對日益單調(diào)刻板的現(xiàn)代生活的厭倦和無奈。

    但是,金庸終究寫了韋小寶,一個在武俠英雄的樹葉枝干里,“生長”出來的“塊莖”(rhizome)。如果沒有韋小寶,郭靖的剛健偉岸與令狐沖的揮灑自如,恰好是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之家國情懷的珠聯(lián)璧合。出則郭靖,入則令狐;嘴上郭靖,心中令狐;外郭靖而內(nèi)令狐。而恰恰因為韋小寶,這種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的俠骨柔情,就被殘忍碾碎。韋小寶用“朋友的義、臣子的忠、人子的孝”,輕輕松松地獲得黑道白道的雙重認證;又把奸商的狡猾、阿Q的自遣、市井的功利與豪俠的話語都集于一身,創(chuàng)造一種“無意義而有效的人生”。從“有意義的生活”到“有效的生活”,金庸終于用韋小寶埋葬了20世紀知識分子的“騎士夢”。

    韋小寶正如當年的堂·吉訶德,以喜劇的活潑顯示變幻時代里的嚴峻:無論是把自己想象為英雄,還是干脆想象別人為英雄,都只是拯救的幻象,不能構(gòu)成拯救本身。

    拯救的時代結(jié)束了,韋小寶的使命并不是去鼓勵“沒有意義就胡作非為”的未來,而是去刺痛抱殘守缺的啟蒙者或者自以為是的拯救者。韋小寶把一個新的命題甩到我們臉上:如果你不是英雄,是不是就可以猥瑣奸佞或者陰險狡詐?是不是這個世界沒有神和神的光輝,就注定只剩下人的攻訐告密與蠅營狗茍?

    金庸寫了英雄,又終究把英雄帶走。世界創(chuàng)造了英雄的想象,卻并非由英雄來創(chuàng)造。武俠小說嘗試用符號的偉大,暗示世界的偉大;金庸卻啟動了符號的自毀機制,顯示小人物的悲哀。武俠小說用江湖的險惡來掩蓋世界的卑污,金庸卻把卑微看作是英雄的底色!這個世界永無英雄,我們卻必須用英雄來激勵自己;而這個世界皆為普通人,又何必用神圣的面具來嚇唬眾生?

    金庸的小說,是英雄的神話,更是瑣碎生活的寓言。

    金庸的小說,是英雄敘事的幻象與歷史內(nèi)核的錯位,也是喚起英雄感的激情和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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