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永:五爺
每次回家見到五爺?shù)臅r候都會讓我想起他老人家的薯炕,想起那碗小米粥。
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務農(nóng)兩年多的我開始和五十六歲的五爺做搭檔,他趕車,我跟車,一天上午送糞路過他家,他口渴了,停車回家喝水,我也跟了進去喝了兩口后,一看五爺家的前后門沒有了,很是驚呀,便隨口問五爺,你家的門哪里去了,他指著前院笑了笑說正在搭白薯炕。我一看,兩對門橫向?qū)γ娲林霉髯觿e著做白薯炕土墻的盒子板,知道五爺真的是搭白薯炕育秧了。
五爺是薯炕育秧高手。在這年清明節(jié)的前十天,五爺便開始搭地下加溫白薯炕的,而且是用早晚時間干的,他先卸下前后門做護板,然后用挖地坑和山形土溝火道的土做七十厘米高的矩形土墻,火道上面用秫秸騰起做成火炕,三道火道與土墻平行,在火道尾部伸到墻外壘兩個煙囪,火炕上鋪滿厚厚的牲口糞,又曬了一天,為的是提高一點地溫。擺炕也是晚上進行的,那天五爺把我叫去幫忙,因為人少了干不過來。晚上雖然明月高照,但仍需在電燈底下進行選種。我和五奶奶把挑好的麥薦白薯裝在籃子里,放在六十度的熱水中浸泡十分鐘,然后遞交給五爺,五爺再將其成四十度左右斜擺,上面蓋上六、七厘米厚的細沙,那天我們一直干到十一點多,當蓋下厚厚稗子簾的時候,我看到五爺?shù)难菑澋摹?/p>
薯炕需要早晚在土坑內(nèi)燒火加溫。五爺?shù)牡乜釉钐迷O(shè)置比別人特殊,別人只為薯炕燒火加溫之用,個別人在地坑灶堂加裝一口鍋,在燒火加溫的同時馇豬食,而五爺?shù)牡乜釉钐媚軌蛟跓熝鹆侵凶龅揭慌e三得,那就是在馇豬食鍋旁設(shè)有一孔,專為帶蓋汆子燒水熬粥之用。汆子本來是用來燒水的,但五爺為了省火,便在汆子里放進小米熬粥。他說這樣省時省力不浪費,既燒了薯炕喂養(yǎng)了豬,還做了飯,我佩服五爺?shù)木髂芨伞?/p>
五爺對他的薯炕特別精心,因為薯炕給他帶來不菲的收入。五爺除根據(jù)薯炕溫度變化進行澆水外,還買了個溫度計,怕柴禾燒多了太熱致使薯秧腐爛生黑根;此外還每天根據(jù)天氣變化,按時揭放稗子簾。記得有一天天氣特別的好,上午把白薯炕的簾子揭開一個時辰后,便烏云翻滾,一袋煙的功夫就電閃雷鳴,當時我們正在往田間送糞,五爺趕緊調(diào)轉(zhuǎn)車頭,手中牛鞭狠命的抽了兩下老牛,那老牛也很懂事,一改往日慢騰騰的腳步也小跑起來,我坐在顛簸的牛車上問五爺,是不是回家撂簾子,他說是,并說萬一下雹子,那可就慘了。我很理解五爺,剛到他家門口,我就跳下車沖了進去,剛將稗子簾子放下,大雨便傾盆倒了下來。等五爺把牛車靠邊停好,他已經(jīng)被淋得像個水鴨子。其實五爺每天趕車不管是否順路,都要到家揭放簾子,生產(chǎn)隊長也知道這件事,但不管,因為知道五爺老兩口不容易,而且家家都有自留地,五爺每年都給村里用戶提供低價薯秧,可以省下兩三塊錢,所以社員也沒意見。要知道那年月兩三元是個錢,可以買很多東西的。
五爺對九這個數(shù)字很迷信,他說九是個位數(shù)最大的,象征長久。集市上薯秧都是100棵一把,而五爺?shù)氖硌硎?9棵一把。有人問他為什么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小氣,他說99吉利,栽一棵活一棵。確實他的薯秧長得粗壯,成活率高,在集市上很受歡迎。有一天我們聊起年歲這個話題,他對大隊戶口冊給他填報的是周歲一事很不滿意,他說這不合理,應該是虛歲,因為自己在娘肚子里還呆九個多月呢,那樣填是對娘的不孝。娘懷胎十月,多么的不容易,百姓說虛歲沒差,體現(xiàn)了一種孝道。我聽后覺得多少有點道理,自此以后我對五爺又有了新的印象。
五爺對讀書人敬重,生活也很樂觀。和他一起出工干活不覺得累,他總是在空閑之余唱歌講故事,讓你樂在其中。每當我們裝好車上路,隨著一聲“駕”,便開始他的節(jié)目。猶記得那口:“四月當陽柳葉長,漂飛花絮覓情忙,呂蒙正把寒窯住,行路君子納陰涼。”不管調(diào)譜是否標準,但那高亢的唱腔叫天空多了一種聲音。我聽后細問其詳,他便耐心講起呂蒙正別妻趕考的故事,真的讓我入迷。巧在當年八個月后國家恢復高考制度,當我拿到通知書去五爺家告別時,正趕上他在土炕上吃晚飯,知道我要走了,他馬上下地拍拍我的肩膀說:“老四,有出息!”我回答他說這沒什么,五爺說:“出去好好干,一年十二個大秋。”隨后拿出一個空碗,盛了一滿碗小米粥深情的說:“五爺也沒啥送你的,你喝完這碗小米粥,就算我給你送行。記住,這兒是你的家鄉(xiāng)。”我點頭說是,含淚說:“我會記住這碗小米粥的。”是的,那碗粥的米粒粘住了我的心,讓我一生不能忘記;是的,我從五爺那里收獲了麥子車、谷子車和秫秸車等不同莊稼裝法,更從他的人品和所講故事中收獲了好多知識。離開五爺?shù)哪且豢蹋已劬κ菨竦摹?/p>
農(nóng)村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到戶,生產(chǎn)隊散了,五爺不再趕車,每年除春天經(jīng)營三個月的白薯炕,就是在自家土地上拾掇莊稼,后來覺得不掙錢,便將土地外包出去,根據(jù)自身特點,干起了養(yǎng)豬行當。五爺很有自知之明,說知道自己能干啥,不能干啥,養(yǎng)豬是自己能干的,但社會進步了,不能憑老經(jīng)驗,要講究科學養(yǎng)豬,要懂得防疫,要懂得飼料配制,不然是掙不到錢的。他還說:“家有萬貫,帶毛的不算。”意思是說養(yǎng)豬也有風險,所以五爺養(yǎng)豬特別精心。他怕豬生病,請獸醫(yī)做老師,每天清掃豬圈衛(wèi)生,夏天上山找香蒿擰繩曬干為豬驅(qū)蚊。五爺養(yǎng)豬規(guī)模雖然不大,但每年也一茬壓一茬出欄二十幾頭,幾年下來使五爺有了可觀積蓄。
五爺過了七十歲不再養(yǎng)豬了,每天笑呵呵拿著馬扎和村里老人一起談天說地,快樂生活。掛在他嘴邊的是“這社會真好!”是的,五爺說話有底氣,因為家里有存款,土地外包有收入,按月有養(yǎng)老錢,生病有保險,怎不讓五爺高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