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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朱家勇:重拾初心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朱家勇  2018年11月08日16:04

    1

    1991年的秋天,二十出頭的我不愿把青春理想埋葬在土里,于是帶著簡單的行李翻過了洗澡塘坡,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跨過了城市的門檻,來到了昆陽。

    在縣印刷廠的辦公室找到了楊廠長,他對我進行了簡單的面試,然后與我簽訂了一份用工合同。楊廠長矮矮胖胖,和藹可親,特別是笑臉很好,讓我這個怯懦的農村小伙踏實了許多。他指著辦公室外一塊打著很多水泥樁的空地對我說,這就是我們未來的廠房,將是晉寧縣的第一座現代化廠房,我們與天津的大廠合作,以后西南三省的證照全部由我們生產。楊廠長講得激情飛揚,眉宇間流露出一個企業(yè)家對美好未來的無限期待,我又踏實了好多。

    后來,我們去天津學習了兩個月,回來,我們的現代化廠房還沒蓋好,又放了幾個月的假,收假,還是沒蓋好。廠里決定,為了加快建廠進度,全體職工跟基建隊一起干,用自己的雙手創(chuàng)造美好的未來。

    那時的昆陽很小,就一條小街、一條大街,根本稱不了城,就是一個小鎮(zhèn)。大街北通安寧,南通昆洛公路,昆洛公路從渠西里下來,在昆陽南門外拐了一個彎,向玉溪逶迤而去。我們彩印廠就在昆陽大街與昆洛公路相接的三岔路口,大門外公路兩邊都是稻田,秋季,田野里稻浪翻滾,香飄昆陽,田梗上和公路邊數不清的車前草和蒲公英競相開放,那時,我們的田野是如此寬廣遼遠和多姿多彩。

    昆洛公路兩邊全是高大的桉樹,莊嚴而沉默地守護著這條貫穿滇中滇南的大動脈,一層層的樹皮被村民揭去燒火,裸露出青色的骨骼,堅韌而挺拔。路面的情況應該是不太好的,記得當年有一天,我剛騎著單車來到廠門口,基建隊管財務的一個女人急急忙忙地跑出來,指著剛上了昆洛路的一輛茶花汽車對我說,帶上我趕緊追上那輛車,單子拿忘記了。我二話不說,帶著那女人奮勇直追,那速度可謂是風馳電掣,不出一公里就追上了基建隊那輛上昆明買材料的茶花汽車。

    深切懷念我血氣方剛的二十歲。

    我那輛單車是花了兩個月的工資買的,玉林牌,沒有永久牌的好。我那時最貴重的兩樣物品:一輛玉林牌單車、一把金雀牌吉他。都是上百元的資產呢!

    我住在北門,彩印廠在南門,我騎單車上下班。昆陽逢5、9趕街,每到街天,一條大街、一條小街,人滿為患,所有的東西都在這兩條街上買賣。我騎著我的玉林單車在那洶涌的人潮人左沖右突、閃轉騰挪,大多數騎車人在擁擠的人群中下車推行,我就從來沒有下車推行過,那怕是順道買菜也不下車,在菜攤子前剎住車,左腳點地,屁股不離車座,不挑不揀,叫賣菜的大爹(大媽)隨便稱上一棵白菜或一棵蓮花白或幾個洋芋,付了錢,接過菜又飛馳而去。順路捎帶個把女同事。

    由于騎車的手藝不錯,加上炫技的心理在作怪,我有時竟然會渴望街子天的擁堵,在人山人海中騎著車像粘魚一樣自由來去,類似于刀鋒上的舞蹈,會讓我青春的身體漲滿快感。

    2

    我們的現代化廠房終于蓋起來了,兩幢相連通的三層大樓,外面白色瓷磚鑲上紅色的廠名,里面左手邊一幢是印刷車間,右邊一幢是辦公樓。辦公樓是正兒八經的現代化辦公樓,在當時的縣城里可謂是具有超前意識的,每層樓都是通暢的一間,用半人高的木板隔成幾個寫字間,站在走道上,格子間里面的每個人在干什么都能一目了然。曾有人參觀后用一句話形容彩印廠:“外面看著像醫(yī)院,里面看著像豬圈”。

    由于是新成立的工廠,沒有宿舍,沒有食堂,食宿自己解決。我托一個親戚在位于縣城北門的農資公司找了門衛(wèi)室樓上的一小間房子住著,房子很小,剛夠支下一張床、一張書桌,雖然小,也足夠我住了。住宿解決了,還有吃飯問題,沒辦法,只好自己做飯。好在那個親戚借給了我一個電爐、一口高壓鍋、一口炒鍋,買袋米、買點菜,就過上我的小日子了。

    工資低,加之農民出身,天性節(jié)儉,我的小日子過得清苦而寡淡。每頓的菜基本都是白菜洋芋或小瓜洋芋,實在饞不住的時候就到北門那家賣牛肉湯鍋的店里花一塊五毛錢買一小碗牛雜碎改善一下生活。我們車間一位大姐看著我面黃肌瘦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教我花幾塊錢買三、四兩豬肉,拿回去第一頓炒新鮮的吃,把剩下的用水煮熟,下一頓加點作料回鍋炒一下就可以吃了,煮熟的肉可以擺三、四天不會變質。我就照她教我的方法,每個月發(fā)了工資我都買一回肉吃。

    我那時在彩印廠制版車間做平面設計工作,有一天,報社的幾位編輯老師去校稿,跟他們聊天時說起當時的生活水平,其中一位楊老師說他家每天都有肉吃。我聽了是無比的羨慕,當時我就想我什么時候能過上天天有肉吃的生活,那該多好呀!這就是我青春年少時最真實的理想。

    貧窮沒有限制我的想象力,但讓我在愛情面前畏縮不前,彩印廠大把的黃花姑娘,我愣是沒敢去追個玩玩。

    昆陽雖然是個鎮(zhèn),但畢竟是縣城,該有的威儀和尊嚴還是有的,每年的三干會開得轟轟烈烈,全縣的大小干部歡聚一堂,整個縣城熱鬧非凡。時不時還在大街旁邊的老戲臺上開個宣判大會,人民法院的布告上那鮮紅的大√是相當呢醒目,那時我很是納悶,按理說槍斃犯人應該是打×,怎么會打√呢,這到底是對還是錯。

    城市有門檻,無形的門檻,我一個農村小伙冒冒失失地撞了進來,在這城里無親無故、無權無勢,生存得很是艱難。盡管我小心翼翼地生活、工作,但有時不免冒犯到廠里某些雙職工子女,他們小市民的嘴臉相當丑惡,根本就不把我這個農村人放在眼里。當時我就想,要是我爹是縣長,你這種,老子踩死你幾回。可惜政府的縣長名額有限,輪不到我爹,也輪不到我,面對那些雙職工子女對我的欺負,我只能一忍再忍。

    當然,城市也有她溫情的一面,廠里的大多數職工對我很好,特別是X,一個漂颯颯的女孩,溫柔善良,我曾形容她是從宋詞里劃著蘭舟姍姍而來的古典美人,就是這個X,對我好得很過分。

    X跟我都是六街人,一起進廠工作,起先我們都互相稱老鄉(xiāng),同事們就戲謔我們是“老鄉(xiāng)好”。

    X經常在晚飯后到農資公司找我,我們坐在我小屋前的走廊上,在夕陽的映照下,我彈吉他給她聽,彈《水邊的阿狄麗娜》,彈《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X靜靜地聽著,臉上不悲不喜,貓一樣的乖巧。X對我的好,瞎子都看得出來,我卻承受不起。我那時很自卑,因為我雖然進入到城鎮(zhèn)里工作,但我的戶口還是農村戶口,全廠幾十號人,只有我一個農村戶口、一個合同工,而其他同志都是吃國家糧的正兒八經的國營企業(yè)的職工,加之對這吊詭的人生沒有絲毫的把握,我怎敢對X有非份之想。小時候,母親常對我說,人生各有各的命,做人要本份,不是你的菜,千萬不要動筷子。于是,我對X保持了絕對得體的距離。

    后來,我作了一個決定:出錢買個城鎮(zhèn)戶口,然后向X表白。然而我的城市戶口還沒買到手,X卻山雀一樣離我而去。我這一生呀,總是趕不上趟。女孩的離去,我早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有一點小傷心,當然不是那種晴天霹靂、撕心裂肺、覓死尋活的,應該是那種愕然、感傷之類,不需要治療就能痊愈的小悲痛。

    “我欲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天地是如此之寬廣,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奔跑吧,妹子,我的小野馬,無垠的草原在召喚你。

    后來,我腦海里常常會閃出這樣一幅畫面:在六街的一座山頂上,在守山人坍塌的小土屋前,X靜靜地坐在草地上遙望遠方,兩只眼睛明亮而清澈,長長的睫毛偶爾忽閃一下,少女的心事如山嵐般輕柔而迷茫。那天的風是很溫和,微微吹亂了她的劉海。那風是吹進了我的肺腑,多年以后,每每從夢中醒來,左邊的某根肋骨,總是隱隱作痛。

    3

    X離開以后,我一個人孤獨而又貧窮地生活,但我一點都不空虛,每天下班以后,忙著彈琴、練書法、寫文章,偶爾也去看一場錄像,那時香港錄像片正風靡全國大小城市。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長期的自我封閉和壓抑會造成畸形人格,乃至成為社會穩(wěn)定的不利因素。而能夠享受和承載孤獨的人是非凡的,這些人大多數都具有很強的藝術感受力和內斂力。一段時間,我飲孤獨如飲甘露。寫作是我抵御貧窮、歧視和迷茫的一種方法,我把自己變成一個現世的旁觀者,與社會、與人都保持一定距離,不親近,也不疏遠。觀察、提煉生活所呈現給我的一切,包括愛情、仇恨、快樂、收獲、挫敗、恥辱等等常人該經歷的故事,然后訴諸于筆端。后來我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笑看人間無數情》里的大多數文章就是那個時候寫的,現在回頭看來,當時那文筆很稚嫩,境界很低,很傻很天真。當時寫作的初衷也沒有什么責任和道義,無非是對抗和逃離,試圖建造一個精神的烏托邦,讓我在里面安身立命,以躲避滾滾紅塵里的翻云覆雨手。

    苦悶和焦慮也時時襲擾著我,我排解煩憂的方法就是游蕩。很多夜晚我會沿著北門碼頭護城河延長線的河堤孤魂野鬼似的游蕩,本來想一直游到滇池邊的,但被省第一女子監(jiān)獄隔住了,現實生活的中壁壘無處不在,這讓我很是沮喪。河兩邊清一色的垂楊柳,在黑夜里像披頭散發(fā)的女鬼,我就在女鬼的頭發(fā)里穿梭。有時也找塊石頭坐下,癡癡地望著從柳絲里漏下的星星在河水里頑皮地眨眼,遠處村子里的燈火隱隱約約,這時我的心寧靜如僧。

    雖然我性格孤僻,但在廠里也是有一兩個好朋友,其中楊琴就給了我很多關心和很大的幫助。她知道我愛好寫作,就讓我把作品拿給她,再由她老公替我送到《晉寧報》社(她老公當時在縣委工作)。當時縣委宣傳部辦了一份報紙叫《晉寧報》,第四版設了個專欄“石寨”,專登文學作品,我的小說、詩歌、散文就在那個欄目發(fā)表。縣級報刊,加上當時寫作的人少(現在也不多),所以我的作品基本上每期都能上刊,但我一次都沒去過報社,編輯也認不得我,我發(fā)表作品用的是“野鶴”的筆名。幾年來,稿子和稿費都是楊琴她家兩口子幫我和報社在中間傳遞,現在想想都害羞!

    多年以后,在縣里的文學活動上跟當年《晉寧報》的申主編聊起往事,他才知道我就是野鶴,說我是真人不露相呀!一番感慨之后,申主編說《晉寧報》當年的好幾個作者都是通過《晉寧報》這個平臺,在他的推薦之下走上了領導崗位,寫作還是有前途的。又問我,當初為什么不去找他,不說當領導,最起碼他可以給我找個相對好一點的工作。我只能笑了笑說謝謝您老了。

    豐子愷先生的人生境界三層樓:一層樓是物質生活,二層樓是精神生活,三層樓是靈魂生活。我感覺我那時期是直接上了二層樓,琴、棋、詩、書、畫樣樣在行,雅得一塌糊涂,但由于一層的基礎不牢,最終又跌回一樓,在物質的旋渦里苦苦掙扎。

    4

    我是一個雙重性格的人,一方面極度自卑,一方面又自命清高。根源還在于那個農村戶口,雖然走進了城市,但一顆心永系農村戶口,這讓我本應陽光燦爛的青春年華鍍上了一筆濃重的陰影。

    一狠心、一咬牙、一跺腳,我終于還是用全家人積攢多年的錢買了一個城鎮(zhèn)戶口。有了城鎮(zhèn)戶口,補辦了招工手續(xù),我成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國營企業(yè)的職工,每個月領著8.1元的肉食補貼。那時,城鎮(zhèn)戶口的福利已經大幅縮水,只剩肉食補貼是城市戶口的標配了,但對我來說起碼是工人階級身份的象征。

    我生于土地,長于土地,將來還要歸于土地,但在這其中,我卻背叛了土地。當然,天生反骨的人不止我一個,千百年來,無數的人背井離鄉(xiāng),而每一次的出走卻都是為了還鄉(xiāng)。

    得瑟了沒有多久,風云忽變,急轉直下,城鎮(zhèn)戶口不值錢了,連8.1元的肉食補貼也取消了,反而是農村戶口金貴起來。

    我很失落。

    記得當時到六街鄉(xiāng)轉戶口時,一個老警察就反復問我,想好了沒有,真的要轉嗎?轉出去就再轉不回來了。我當時很詫異,他怎么這么問,農轉非難道不是很稀奇的事嗎,都吃國家糧了,我還轉回來干嗎?事后想想,姜還是老的辣,這老警察真是有遠見卓識。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我還在為城鎮(zhèn)戶口郁悶之時,更大的打擊來了,由于經營管理不善,我們現代化的彩印廠倒閉了。

    我成了下崗工人。

    好在那時的政策還很溫柔,廠里的職工下崗分流到縣里的各個企業(yè),我被分到了縣水泥廠,仍保持著國有企業(yè)職工的身份。

    2003年,全縣的企業(yè)全體改制,所有的職工實行“一刀切”,徹底告別國有企業(yè)職工身份,是真正意義上的下崗工人,官方對我們的正式稱呼是靈活就業(yè)人員。所謂的買斷工齡,就是企業(yè)以745元(水泥廠的標準)每年工齡的價格付給我們“分手費”,從此男婚女嫁兩不相欠,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拿到了一萬多元的“分手費”,跟我當初買戶口的錢差不多,這十多年算是白苦了。

    水泥廠改為民營企業(yè),幾年以后也倒閉了。

    離開水泥廠,我去賣過保險,搞過裝潢,但沒有經商的天分,都以失敗而告終。逼不得已,又只好到上蒜磷礦去打工。上蒜磷礦也屬于改制企業(yè),后來,由于政府收回了采礦權,上蒜磷礦也倒閉了。

    猛回頭,看一看走過的路,我驚覺我他媽的就是一個企業(yè)克星,專治各種興旺,在過三家企業(yè),三家企業(yè)全部倒閉,我成了一個“倒爺”。

    5

    由于經濟社會的高速發(fā)展,國家繁榮昌盛,我雖然是靈活就業(yè)人員的身份,卻發(fā)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上了天天有肉吃的生活,而且是換著花樣的吃。

    這樣說來,解決了基本的物質生活,人生是否要更上一層樓呢?

    自從離開彩印廠,深感命運的乖戾、生命的脆弱虛無、人性的變幻莫測,使我的性格和精神受到一些震蕩,加上結婚生子討生活,我就沒有寫過文章、沒彈過琴了,用朋友的話來說就是“吉他已蒙塵、詩心已結垢”。

    雖然沉淪苦海,好在我從未放棄閱讀,不僅讀書,還讀人、讀社會、讀宇宙。記得當年在水泥廠上夜班,坐在高高的行吊車上,望著頭頂的星辰大海,望著在巫家壩上空盤旋的夜航班機,我也進行過包括人類終極命運在內的深深的思考。然而,當時的所悟所得、所思所想,并沒有用文字記錄下來,猶如斷線的珍珠,遺落在記憶的溝壑里。

    2011年晉寧作家協(xié)會正式成立,楊爾文任作家協(xié)會主席,他找到我,鼓勵我不要浪費才情,重新拿起筆來,見證人間的奇跡。我便重拾初心,提起筆開始了艱苦的創(chuàng)作,一年后出版了散文集《笑看人間無數情》,2014年詩集《云南的云》被市文聯(lián)“滇池文化叢書”選中出版發(fā)行,也獲過幾個縣、市級的文學獎。

    誠然,書寫的過程是那么的艱澀!我試圖用文字讓我所經歷過的那些重要的時刻凝凍下來,試圖反復觀看,從貌似毫無頭緒的細節(jié)中找到線索,努力用一條銀線串起那些散落在大腦深處的閃光的珍珠。

    喧囂是藝術最大的敵人,我這個年紀,已然過了喧囂的階段,在我寫作中最大的障礙就是想象力的衰退和萎縮。一直認為藝術來源于生活,豐富的經歷是我寫作的源泉。可看看那些80后、90后年輕的網絡寫手混得風生水起,感覺到只憑想象也能馳騁天下,而我只能在瑣碎的往事與回憶里撿拾一些被人間煙火烤熟的豆子。

    于寫作,我并沒有什么偉大的動機和目的,為什么要寫作?我只是覺得有責任對某些事情作一個文字性的交待而已。同時,在這涼薄而虛無的人世,也需要自我救贖,通過譬如文學藝術之類的某種方式,尋找自我溫暖的柴薪,抵御現世的寒冷,求得一份從容和心安,讓飄蕩的靈魂有個落腳之地,讓這把“油膩”的中年老骨頭,也平添幾分清新與淡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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